胡文辉:关于钱锺书所谈“鲁迅姘妇成为弟媳”
范旭仑先生的《容安馆品藻录》系列,过去在《万象》杂志连载时,大都翻检过。近时终于辑成专著,略检读其中若干篇,留意到一条很八卦的材料——写鲁迅那一篇,引用了汪荣祖先生《槐聚心史·弁言》所记钱锺书的谈话:
鲁迅与蔡元培之品德皆不足取;鲁迅姘妇成为弟媳,蔡乃一官僚耳。(见《容安馆品藻录》,[港]本事出版有限公司2025年版,第57页)
蔡元培且不论。“鲁迅姘妇成为弟媳”!当然是一条相当惊人的掌故了。
查检原来看过的汪著《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中华书局2020年版),并不见这些话;后承周运告知,这几句话见于汪著的台湾版([台]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4年版,第13-14页),只是在大陆版里被删去了。
钱先生关于鲁迅此语,是有“内证”的。
承宋希於告知,杨绛2009年2月给锺叔河先生写过一封信,说了一桩“我不会告诉他(按:指朱正先生)我只跟你谈的事”,也就是周氏兄弟的秘事:
我说,最受伤的是二先生,其实最受委屈的是二先生的夫人。大先生负心,然后把她全家都弄来并作一家人。二先生的夫人能把真情告诉丈夫吗?我是女人,设身处地,她是不便说的。大先生贪杯,一次酒后失态,对她无礼。她才把旧事和盘托出。二先生用便条写“我的蔷薇梦破了”,压在大先生砚台下面,于是大先生给扫地出门。我只对你一人说,因为我和锺书是听一位好朋友说的,他是个审慎的人。你和二先生如此交情,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对别人,我不会随便说。(《锺叔河师友书札》,2024年自刊本,上册第225-226页,释文第149-150页)
杨绛说的“大先生”、“二先生”即鲁迅和周作人,“二先生的夫人”自然就是羽太信子。所谓“大先生负心,然后把她全家都弄来并作一家人”,意谓鲁迅与羽太本有旧情,却始乱终弃,把她“让”给了周作人;而后来周氏兄弟翻脸,也正是由于鲁迅“对她无礼”,“她才把旧事和盘托出”。杨绛这些话,正可作为“鲁迅姘妇成为弟媳”那八个字的注脚——以妻证夫,是为“内证”。
那么,钱氏夫妇“互证”的事情,靠得住吗?
关于周氏兄弟的生平事迹,我过去有过一些涉猎,但久已无甚印象。查检手头的有关著作,才知道这也是一桩老公案了。最明确提出这一看法的,似是千家驹,王晓明先生在《无法直面的人生:鲁迅传》的注释里引用了其文章片断(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70-73页)。
按:千家驹的文章原题《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也谈鲁迅研究》,宋希於帮我检出原文的电子版,有关的要点如下:
我后来才间接听到与鲁迅兄弟相熟的一位老朋友讲,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即与一日本女人姓羽太的同居。羽太如即为信子的姓,那么作人的老婆原来是鲁迅的旧好,鲁迅自日本返国后,还每月负担羽太的生活费用,这在日记中屡有记载。……可见羽太与鲁迅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关系而是夫妇的关系。(见[港]《明报月刊》1992年1月号)
对于此说,如以前的鲁研界专家王锡荣,如近期的文史大V留愚,都是断然否定的(《周作人与羽太信子婚姻之谜》,《周作人生平疑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鲁迅兄弟决裂,源于周作人突然发现他老婆在日本时是鲁迅的“情妇”?》,“留愚杂谈”公众号2014年12月12日)。就结论来说,我是赞同他们的看法的。1908年4月,周氏兄弟与另三位留学生一起,搬到东京西片町某处合住,当时羽太是那里的下女;如是,周氏兄弟可说是同时认识羽太信子的,而次年3月周作人就跟羽太正式结婚了(参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1885-1967)》,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页、第80页)。这样的话,鲁迅若先跟羽太“同居”,应该说既缺乏“作案条件”,也缺乏“作案时间”。
不过,千家驹这一看法的来历,却有值得留意的地方。
据千家驹在《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也谈鲁迅研究》里的说明,他早在1976年就写了一篇长文《读〈鲁迅日记〉》,已讨论过此问题。此文收入他的《发愤集》,正巧我手头有,里面是这么说的:
我间接听到一位与鲁迅兄弟相熟的老朋友说:鲁迅与作人在日本留学时都有一个日本老婆。鲁迅的老婆名羽太,作人的老婆名信子,信子的妹妹芳子,则嫁给三弟建人。但羽太没有回到中国来,鲁迅仍每月负担羽太的生活费用,并与羽太有书信来往。这在《鲁迅日记》中是经常有记载的。……足证羽太是鲁迅的日本妻子。([港]香港镜报文化企业有限公司1987年版,第201页)
从这个文本来看,千家驹显然对周氏兄弟的事迹相当隔膜,不但不知“羽太信子”是周作人的太太,更将“羽太”和“信子”当成了两个人。按这个表述,千家驹当时认为鲁迅和周作人各有各的日本太太。但后来萧乾读到此文之后,提醒他“羽太”其实就是“信子”,千家驹这才“修正”旧说,又提出了“作人的老婆原来是鲁迅的旧好”这一比旧说更为奇怪的新说。
特别要注意,千家驹从“老朋友”那里听来的秘闻,在前后两个文本中有着微妙但重要的差别。在后来的《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一文里是:“鲁迅在日本留学时,即与一日本女人姓羽太的同居。”而在早期的《读〈鲁迅日记〉》一文里则是:“鲁迅与作人在日本留学时都有一个日本老婆。鲁迅的老婆名羽太……”从时间上看,后一个文本应该是更可靠的。这就意味着,千家驹“亲闻”的信息,应该只限于周氏兄弟“都有一个日本老婆”这一点,而所谓“鲁迅的老婆名羽太”、鲁迅“与一日本女人姓羽太的同居”这一点,实际上是他张冠李戴的结果——可谓之“层累地造成的名人八卦”。
这么看来,钱锺书所说的“鲁迅姘妇成为弟媳”,杨绛所说的“大先生负心……”以及周氏兄弟后来因此事而绝交的说法,大概率就是来自千家驹这一“创造性误读”,也就是1992年发表的《鲁迅与羽太信子的关系及其他》一文,因而是不可信的。只是汪荣祖将钱先生的谈话系于1988年,可能并不准确——也有可能,千家驹的文章在正式发表之前,甚至在写作过程中,其见解就已“私相授受”,流传于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