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搞懂拉达克暴乱的前因后果
9月24号那天中午,我太太突然告诉我说,列城那边发生暴乱了,抗议人群放火烧了印人党的办公室;到了晚上我太太又告诉我,冲突很严重,死了好几个人……还好我们没去。
——假如不是因为我的签证被卡,我们全家那两天原本应该在拉达克。
我今年上半年又去申请了印度家属签证,先是补材料,后来还被叫去领事馆面试。这次探亲是为了参加9月29号丈母娘的退休庆祝活动——由于印度的“体制内”身份相当金贵(公务员、国企员工、教师、医生等,丈母娘在政府水利部门工作),且是少数可以享受高额退休金的群体,因此退休时通常都会举办颇具规模的庆典,邀请各路亲友参加。三年前我们已经错过了我丈人的退休庆典,想着这次丈母娘的庆典可不能再缺席了(印度男女都是60周岁退休)。8月下旬在领事馆面试的时候,签证官员向我保证:马上莫迪就要来访华了,中印关系要好转了,你的签证应该没啥问题;9月15号之前,签证一定会有结果,绝不会耽误你们21号飞印度……当然,印度官员说话如放屁,你要是当真就输了,截止本文发布我的签证状态依然是“Processing at Consulate General”。
不过呢,也是无巧不成书,9月20号左右我丈母娘的一个哥哥过世(八十多岁)。按照当地习俗,如果家族有丧事,喜事就得让路——要么取消、要么缩减规模、要么延期。于是我丈母娘决定将退休庆典延期,等她哥哥过世满49天再办……所以如果乐观一点的话,我们还是有机会赶上的(是的,假如去的话,会带羊绒披肩回来;假如去不成的话,也会让丈人丈母娘把披肩带过来。预计11月)。
没想到没过几天就爆出拉达克暴乱的新闻。
拉达克这次的事情发生得很突然、闹得有点大,中文网上冒出了一大堆蹭热点的时事文章,我看了一部分,要么是照抄外网,要么就是幸灾乐祸胡编乱造。关于拉达克暴乱一事的前因后果,我是从去年索南旺秋(Sonam Wangchuk)搞“气候绝食”的时候开始关注的,再加上我可以从我太太那边得知各种新闻上看不到的街巷流言,所以就想着索性写这篇文章跟大家讲清楚这次暴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以正视听。
拉达克自1842年起,由西藏藩属转归克什米尔土邦统治,清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等历代政府对此均无异议,除划界纠纷外,明确表态不主张其主权,只有一群2020年前压根儿没听说过“拉达克”的网友对此“意见很大”,这里我就不讨论了,具体可以去读一下《如何打破谬误信息茧房——关于历史与伪史的一些思辨》。克什米尔问题产生于印巴分治,拉达克由于绑定在克什米尔土邦下面,一起成为了印巴之间的争议地区。拉达克人作为克什米尔地区的少数派,其民族权利长期受到漠视,中央拨款经常被邦政府克扣,造成了地区发展迟缓;同时邦政府制定的政策往往会向穆斯林群体倾斜,进一步导致了拉达克人民的不满。早在1948年,拉达克的末代噶伦(大臣)就曾向尼赫鲁要求组建独立的地方政府,把拉达克从克什米尔剥离出去。但由拉达克山高水远人口稀少,加上缺乏闹事儿的天赋,这个边缘山地民族想要建立独立的联邦直辖区(Union Territory)的诉求一直都得不到回应。常年奔走推动这事儿的拉达克活佛政客巴库拉仁波切(19thBakula Rinpoche,可参见《为了完成这篇拉达克的调研,我上了印度情报部门的黑名单》)到死都没见着夙愿实现,着实有些不瞑目。
结果毫无预兆地,2019年8月6号莫迪政府突然废除了克什米尔的特殊地位(宪法370修正案),把原来的查谟克什米尔邦一分为二进行重组,给了拉达克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联邦直辖区地位。当然我这里也要说明,克什米尔作为争议地区,印度政府根本没有权利单方面改变其国际政治地位;特别是他们将中印争议领土阿克赛钦划入了所谓的“拉达克联邦直辖区”,我们官方绝不会承认该行政区划的合法性。
拉达克人得知消息后喜大普奔,在列城大搞庆祝活动,拉出横幅感谢莫迪总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斯利那加因为这事儿搞得局势紧张,军警高度戒备,当地断网了大半年(详见《拉达克往事7·逃离卡吉尔》)——这是为啥呢?因为斯利那加那边的克什米尔穆斯林从来都是反印度政府的刺儿头,当地分离势力仗着有巴基斯坦方面的外援,隔三差五就搞点动静出来;而拉达克从印巴分治之初就是亲印度的,1948年战争期间主动组织民兵对抗巴基斯坦“侵略者”。对于信奉藏传佛教的拉达克人来说,这是个非常自然的选择——一边是“真主至大”的穆斯林,一边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无神论者,只有牢牢抱紧同样相信轮回业报的印度教徒,才有在夹缝中生存下去的希望。
▲看着索南旺秋6年前的社交媒体,教人唏嘘不已
▲当年这么开心感谢莫迪时,想得到今天被镇压吗?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打一开始就不看好拉达克被划为联邦直辖区这件事。因为拉达克过去虽然附属于查谟克什米尔大邦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但同时也得到了宪法370修正案中许多地方保护主义政策的庇护,享有诸多特权;外邦人无法在当地进行投资、定居,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社会。拉达克重组为独立的联邦直辖区后,意味着原来封闭的平衡被打破,而在建立新平衡的过程中,势必要影响到许多人的既得利益。
果然,拉达克人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妙——土地被外来资本侵占,就业机会被外来劳动力抢夺,传统文化和语言被印度主流稀释,脆弱生态环境在基建扩张和商业开发下受到破坏……于是升起了诸般忧虑。正如我2024年在《时隔五年,我太太终于回到了家乡拉达克……》中写到的:
这几年来大量外邦人员和资本涌入拉达克,这一方面让拉达克得到了快速发展,修建起了更多的道路基建,生活的便利性大幅提高;另一方面,却也让当地人感到威胁,他们觉得自己的文化和区域经济遭受入侵、自然环境遭到破坏、山地资源遭到掠夺……因此,拉达克人这两年又发起了新的抗议请愿,要求修订印度宪法的“第六附表”,将拉达克纳入为土著部落自治区,以获得更多的自治权利,并限制外邦人来访。
我那篇文章里没有对“抗议请愿”进行展开,具体情况其实是这样的——
当拉达克人意识到自己才跳出旧火坑、就被摁到了“联邦直辖区”这个新火坑之后,自然想要进行补救。于是呢,从2021年起,他们陆陆续续组织了一些请愿、游行之类的活动,要求自治。自治有两种途径,一种是直接“建邦”(Statehood),另一种是要求将拉达克纳入印度宪法的“第六附表”(Sixth Schedule),这两者的政治地位和政治权利跟“联邦直辖区”都有很大差异,主要体现在人事、立法、财政、地方保护等方面。
印度目前一共有8个“联邦直辖区”,除了新晋的查谟克什米尔和拉达克之外,其他地方都不大,有点像我们的直辖市或者香港澳门之类的行政特区。这些联邦直辖区里面,除了德里和庞迪切里(Puducherry,少年派的家乡)之外,其他都不具备立法权。
大家不要一听到“立法”就以为只有宪法、刑法等各种法律条文,像在印度这样的国家,“立法权”管的事情非常多,比方说地方上如果要制定一些政策、条例、法规、财政分配方案,都得通过“立法”途径,有没有立法权简直天差地别。如果没有“立法权”,地方上就没法儿颁布自己的独立政策,财政、土地、资源的分配都经由中央批准,大家想想这有多麻烦。所以在拉达克人看来,拥有自己的“立法权”是一件迫在眉睫的要紧事儿。
拉达克“联邦直辖区”不仅没有立法权,也没有高等级的人事任命权。在印度,邦一级的行政长官是通过邦议会选举产生的,而拉达克当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却是中央委任,也就是“流官制”。选举出来的官员权力来自于下层选民,而“流官”的特点在于权力来自于上级领导,所以他们往往只对上级中央负责,而不会主动对地方福祉负责。据我听到的一些说法,这些空降下来的“京官”大都很黑,他们在当地主要工作就是“搞统战”,威逼利诱一些有影响力的地方人士——或是通过贿赂,或是通过掌握他们的黑材料——来把他们拿捏在手里,让他们不敢公开反对印人党在当地实施的政策和项目。虽然各地区还像以前一样有自己选举的自治区议会,但这些议会的实际行政权都在改组“联邦直辖区”之后被剥离了。
至于宪法“第六附表”,我觉得这玩意儿其实就是印度版的“少数民族自治区”,最早是为印度东北部那些部落度身定做的,允许地方上成立自治区委员会(Autonomous District Councils, ADCs / ARC)。这个委员会有一定的立法权,而且是由地方上自主选举产生的,权力来自于当地人民。即便地方上只掌握了有限的“立法权”,也有相当大的好处,比方说可以限制一些土地和预算的用途,还可以通过政策法令来保护当地的文化习俗。
至于“邦”那就不用说了,不仅拥有完整的地方级行政权、具有独立的财政自主权,而且还有警察和治安权——换言之,假如拉达克是一个邦,那么进行反对中央政府的示威游行时,来镇压的就不会是维持治安的警察部队了,而将是中央安全部队。
我用这样一个比喻来说吧:原来附属于查谟克什米尔大邦的时候,拉达克相当于土皇帝下头的一个诸侯,虽然受到制掣,但多多少少还有点自主权;现在成为“联邦直辖区”之后,土皇帝和诸侯一起被“改土归流”,发觉处境还不如从前,一心想要当上“土皇帝”(建邦),再不济当个“土司”也行(纳入“第六附表”)。
关键一点在于,印人党自己答应过让拉达克人当“土司”——2020年印人党为了获得拉达克人在议会选举中的支持,给他们画了一个饼,承诺将拉达克纳入“第六附表”——所以拉达克人一直惦记着这个“画饼”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然,从请愿升级到抗议,肯定有导火索——而且导火索不止一根,而是有一大堆。
大家知道印度是个缺电的国家,印度政府也挺赶时髦的,搞了个“绿色能源走廊”项目(Green Energy Corridor,GEC),在一些合适的地区部署太阳能、风能等可再生能源设备。这种大项目所需的资金极其庞大,其中40%的经费将由政府拨划,参与建设的承包商稳赚不赔。那么印度最大的可再生能源公司是谁呢?——阿达尼绿色能源公司(Adani Green Energy Ltd.)。假如你还不知道阿达尼是谁,可以去读一下《印度十城记(一)孟买折叠》。印度吃瓜群众普遍相信,莫迪是给阿达尼打工的,阿达尼才是印度的“深层政府”;上海的“绿捷”跟阿达尼集团相比,那简直不值一提。阿达尼集团覆盖能源、基建、港口、矿产等多个领域,刚好跟这些年莫迪政府大力发展领域相重叠;别的商人撑死“富可敌国”,阿达尼他自己就是“国”。
▲莫迪坐着阿达尼的私人飞机去上任
2023年10月份,印度中央内阁批准了“绿色能源走廊”的二期项目,计划在拉达克地区兴建一座13吉瓦的可再生能源园区。园区选址地点为拉达克的卢普休高原,关于这个地方我以前写过,就在马列公路(Leh-Manali Highway)沿线,可以看下《拉达克往事16·三进山城》。卢普休高原作为羌塘高原的最西端,一直以来都是重要的牧场和野生动物栖息地,克什米尔羊绒正是这个地方出产的,其生态环境十分脆弱,而项目建设将对当地生态造成巨大的、不可逆的伤害,当地游牧民族羌巴人(Changpa)也将因此流离失所。中央政府在批准这个项目的过程中,却并没有征得过拉达克地方上的同意,自然就让拉达克人感到很恼火。
▲印度官方的通告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个项目多半是阿达尼的囊中之物
▲准备修太阳能园区的地方长这样
▲当地海拔4600多米
▲有软黄金之称的拉达克山羊绒就是这种羌塘山羊身上长出来的
除此之外,拉达克一直都有传闻说,当地的矿产蕴藏丰富,甚至有金矿和铂矿,长期受到外界觊觎——这个外界不是别人,正是阿达尼集团。除了要在牧场上修建太阳能园区之外,阿达尼还打算来挖矿。或许是由于受到博帕尔事件(Bhopal disaster,不展开了,大家可以自行搜索)的相关影响,拉达克人普遍相信,开发矿产的化学污染和重金属污染会引发生态灾难,到时候矿场附近的村民都会生癌。他们还说,贾坎德邦有个“癌症村”,自从阿达尼在那里开矿之后,小孩儿都得了癌症……我专门查证了一下,贾坎德邦还真有一个矿场导致了附近居民皮肤病、肿瘤和出生缺陷的增多,但那是个具有放射性的铀矿,而且也似乎不是阿达尼集团开采的。这种拉达克普通老百姓的观点,虽然未必代表客观事实,却可以用来解释拉达克人对此的抵触情绪。
▲贾坎德邦铀矿开采导致村民畸形的相关新闻
▲拉达克当地人普遍相信阿达尼要来开矿,祸害环境和他们的健康,只有实现自治才能避免
还有一个所有拉达克人能够切身体会到的严峻社会问题,那就是成为“联邦直辖区”之后越来越多的当地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据相关调查显示,现在拉达克有26.5%的年轻人“毕业即失业”,失业率之高位居印度第二(最高的是安达曼尼科巴群岛,33%),远高于全国平均的13.4%(注意,这个数据仅包括受教育超过15年的毕业生失业率,并非总体失业率)。我仔细研究过拉达克的毕业生失业问题,这其实不能完全赖“联邦直辖区”,主要因为拉达克的经济规模有限,那些毕业生的专业在拉达克没有用武之地,如果去外邦就业又会受到歧视,属于“供给-需求错配”的结构性矛盾。
但拉达克人不这么想,他们认为正是因为“联邦直辖区”垄断了行政权力、人事招聘、地方财政、地方发展项目……导致了地方上就业机会的减少(尤其是政府体制内就业),这个锅必须得由“联邦直辖区”来背。
民众的恐慌、失业年轻人的怨气、对莫迪政府的不信任、对阿达尼集团资本掠夺的厌恶,这些因素夹杂在一起,自然就有了可用的“民气”。
索南旺秋率先利用这股“民气”刷了一波存在感,也就是我在文章一开头提到的“绝食”。
说起索南旺秋这个名字,有些读者可能一头雾水。但大家应该还记得十多年前轰动一时的印度电影《三傻大闹宝莱坞》(3 Idiots),片中的主角正是从索南旺秋其人获得的灵感;所以那部电影的片尾,才会跑去拉达克取景。电影上映于2009年,由此可见索南旺秋成名已久。
▲《三傻》主角正是从索南旺秋那里获得了一部分灵感
索南旺秋比我丈母娘小一岁,出生于1966年。按照我们的说法,他算是个“红二代”。他爸索南旺甲(Sonam Wangyal)乃是印度的传奇人物,23岁就登顶珠峰,是世界上第18位、同时也是当时最年轻的珠峰登顶者。在间谍卫星尚未发明的1965年,美国中情局曾联合印度情报局执行过一项秘密任务——在靠近中印边境的印度第二高峰楠达德维雪山(Nanda Devi)上放置监听装置,监测中国境内的核试验(参见《西藏西部中印边境考察手札(中)三道门户》)——索南旺甲正是执行这个任务的成员之一。
▲索南旺秋他爹索南旺甲就已经是一代“偶像级政客”
索南旺甲在1975年当选了查谟克什米尔邦的部长后,带着家人前往斯利那加生活——直到那一年,9岁的索南旺秋才终于有机会上学。他原本生活的拉达克村庄里没有学校,那个年代普通拉达克人家的孩子如果想要接受教育,要么走出大山去其他城市,要么出家当喇嘛。由于索南旺秋小时候只会说拉达克语,在斯利那加根本听不懂学校里的教学语言,长得也跟克什米尔人不一样,一直被同学霸凌,成为了他童年的噩梦。这段艰难求学的童年经历给他留下了深重的心理创伤,因此他长大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发起了“拉达克学生教育文化运动”(Students' Educational and Cultural Movement of Ladakh,SECMOL),认为印度主流教育模式不适合拉达克高原环境与多语言背景,旨在进行“母语优先”和“环境适应型教育”的改革。
除了教育改革外,索南旺秋还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他拥有建筑工程学的教育背景,能够把一些创新的想法结合拉达克的实际情况来进行落实。比方说我在拉达克的时候去看过他的“冰佛塔”(Ice Stupa)项目——拉达克是一个缺水的地方,索南旺秋设计的这种冰佛塔,能够把冬季山谷的溪水冻存起来,让冰塔在春季自然融化,解决四五月份种植季节的缺水问题。除此之外,由于拉达克的日夜温差大,他还设计了一些可以储存太阳能热量的装置,为寒冷冬夜提供保暖——老实说,这些玩意儿其实没太大技术含量,跟咱们中国随处可见的太阳能热水器是同样原理。但在大部分地区都没有储热需求的印度,就显得很有创意,能当做先进经验来吹嘘。
▲位于Phyany村的“冰佛塔”
总的来说,索南旺秋是一个挺典型的理想主义“白左”,从他的种种言行都能看出其深受甘地和老和尚的影响——诸如什么绝食、徒步长征,都是在学甘地。读过我之前一些文章的人应该知道,我是不大待见甘地的——印度能够独立从来都不是因为甘地领导,印巴之所以会分裂反倒是因为甘地的理想主义。但也幸亏了甘地尼赫鲁这帮人把印巴搞分裂了,否则“满血版”的印度要难对付得多。
索南旺秋与老和尚的共同点则在于——重视文化身份与语言,强调非暴力,追求自治而非独立(虽然我们官方的定调是“假自治、真独立”),注重生态环境等议题……因此他就跟老和尚一样,非常受西方意识形态的欢迎。
2024年3月,索南旺秋以生态保护为名、以实现地方自治为目的(将拉达克纳入宪法“第六附表”),发起了一场为期21天的绝食活动——其实在此前的2023年1月,索南旺秋就已有过绝食抗议的尝试,但被当局所阻止。
2024年的这次绝食,让索南旺秋冲上了顶流。他将那次绝食活动命名为“气候绝食”(Climate fast),占据了生态保护的道德制高点,抗议政府项目对拉达克的“土地掠夺”和“生态破坏”,引发了数千人集会支持和广泛的媒体关注。我个人认为,他选择在这一时间节点搞这样的抗议活动,一方面是因为当年2月印度高院复审裁定“2019年废除宪法370修正案”的行为合法,令拉达克人很失望;另一方面与当时即将开始的2024年印度大选有关,试图借此机会对莫迪政府施加压力。通常来说,大选将近的这段时期,印度的政府效率都会大大提高,是一个与中央政府进行讨价还价的好时机。当然,也不排除有反对党在背后出谋划策,为莫迪政府的连任制造障碍。
不过我当时就断定,印度中央政府恐怕绝不会答应“地方自治”这一核心诉求。果然,面对拉达克这边给到的“压力”,中央政府的策略是“消极回应”,在非核心问题上进行“有限让步”(如增加就业名额、有限保障土地权),来设法安抚和拖延。
我之所以认定中央政府不会在“自治”等核心诉求上让步,有以下原因——
第一,拉达克直接毗邻印巴停火线和中印边境西段实控线,中央政府希望通过直辖区模式保持对当地的直接控制;地方自治会影响边境公路、隧道、机场、能源等国家战略项目的部署。
第二,在印度中央政府的规划中,希望通过资本注入,给拉达克打造“高端旅游”和“清洁能源”的招牌;地方自治会使得土地流转、环境审批、外部资本进入受到严格限制,影响相关的发展规划。
第三,莫迪政府通过取消克什米尔地区特殊地位,向国内民族主义选民展示“国家统一”的政治成果;如果现在又给拉达克“特殊地位”,相当于自我否定开倒车,不符合印度国族塑造的大趋势。
最近这次暴乱的起因,正是由于中央政府对待拉达克相关诉求的消极态度——在之前的几次谈判中,中央虽然做出了一些让步,但缺乏“实质性的突破”,仅限于“口头承诺”,不具备“法律上的约束”——说白了就是开了一堆空头支票。
于是索南旺秋和拉达克地方社团“列城最高委员会”(Leh Apex Body,LAB)在9月10号宣布发起绝食活动,试图通过道德和舆论压力,迫使内政部立刻跟他们举行一次新的谈判会议。“绝食”属于印度人搞抗议的老传统,对于这类绝食行为有个专用的名词叫做Hunger Strike,跟一般的Fasting(禁食)不一样。内政部在9月20号终于作出了回应——好吧好吧,咱们就定于10月6号在新德里开启下一轮会谈。
但问题在于,这个日期是内政部居高临下单方面宣布,根本没有跟他们商量过。当时拉达克人就对此有不少怨言,觉得政府毫无诚意。不料在9月23号那天出了个状况——参加绝食的15个人中,有2名老人由于健康状况恶化病危,不得不紧急送医治疗。这个突发状况就让抗议者之中流传起了“阴谋论”——大家觉得内政部是故意把会谈时间定得这么晚,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都饿死。
这个“阴谋论”是我太太告诉我的,你们在新闻上肯定看不到,不过能够很真实地反映一些当地人的想法。但我发现这个“阴谋论”存在硬伤,因为索南旺秋他们宣布要开始绝食的当天就说好了为期35天,绝食多久跟啥时候会谈没啥关系——从这个“阴谋论”能够看出,人在被情绪支配的时候往往盲目不顾事实。
▲一开始就说好35天,哪儿有什么要把他们饿死的阴谋
真正火上浇油的,恐怕是前段时间尼泊尔“Z世代”爆发的示威抗议活动,成功逼迫了尼泊尔总理下台。那天有绝食者病危之后,立刻就有激进的拉达克青年呼吁次日全城罢工举行抗议活动。这些年轻人早已厌倦了索南旺秋徒劳无功的“非暴力不合作”,他们认为和平方式不会有任何效果,只有把事情搞大才能逼中央政府就范。24号上午,参加抗议的人群效仿尼泊尔示威活动,烧毁了列城的印人党办公室,并与现场的警察发生了冲突。那些维护治安的警察,一开始用催泪弹和警棍驱散示威者;但由于人群开始冲击焚烧警车,后来改用实弹,导致至少4人死亡——这是1989年以来,列城发生过的最严重的暴乱。
我24号那天,一直在实时接收事态的发展信息。我太太跟她弟媳妇合伙在列城开了家店(详见《我太太的“创业史”》),自然会特别关注列城的风吹草动——每个没法儿开张的日子,对她们来说都是损失。因此她就很庆幸,还好咱们没回去。
25号开始,列城实施了为期三天的宵禁,禁止人们上街,禁止超过5人的聚会。虽说村子里基本不受影响,但人们也普遍呆在家里没出去,因为跑出去外面街上也没人,商店也不开。
27号早上传来消息,索南旺秋已经在前一天被逮捕了,关在拉贾斯坦邦焦特普尔的一座监狱。我太太特地强调说,其罪名是根据NSA来定的——通常只有恐怖分子才会用NSA定罪,非常严重!我查了一下,她说的NSA指的是National Security Act——印度国安法。这部法案是印度出了名的恶法,该法案授权政府拘留可能以任何方式危害印度国家安全、国际关系、公共秩序的任何人——也就是说,你不需要真的已经做出了“危害性行为”,只要政府觉得你可能会有“危害”,就能对你进行“预防性拘留”。这部法案专门制造冤假错案,1993年的一份报道显示,根据该法案被判刑的3783人中,有72.3%的人后来都因为证据不足而释放。
平心而论,这次拉达克的暴乱,真正原因在于群众不满情绪长期积压,叠加绝食者病危的偶然事件,某些人的“煽动”肯定是有的,但并不存在“策划”一说。当索南旺秋得知事态恶化的时候,他自己也相当震惊,立刻中断了绝食活动。我长期关注索南旺秋的社交媒体,他的言论其实相当平和,一不搞对立二不搞煽动,一直都以身作则保持克制,甚至经常对中央政府表忠心。可他的影响力实在是太过令人忌惮,政府唯有把他先控制住,才能预防局面的进一步失控。
但很显然,光是抓走索南旺秋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引发当地民众的愤怒,造成更大规模的骚乱。印度国内舆论普遍对索南旺秋表示了同情和支持,当局对他的逮捕反而助推他成为了一个“英雄”乃至“圣人”。
于是紧接着又有消息传来——拉达克的网络被切断了。
断网是当代社会非常有效的“维稳”方式,印度政府这方面的经验丰富,2019年废除宪法370修正案之后,克什米尔谷地的网络被断了大半年。断网再加上宵禁,可以断绝99%的信息传递,基本上就不太可能组织起大规模的示威抗议活动。然后我就问我太太,既然那边断网了,你怎么会知道的?她说,只是断了手机网络,WIFI还是可以用的。我既觉得好笑,又感到好奇——究竟是印度政府没有能力控制所有的电信服务供应商呢,还是他们有意留一条口子?
截止到本文发布,列城的店铺已经陆陆续续重新开张,但手机网络服务仍然没有恢复。
我太太因为去过西藏,亲眼见过西藏的跨越式发展,能够认同“先发展后治理”的这样一种理念——只有先把经济发展起来,然后才有能力去谈环境保护和治理;一个连电力供应都满足不了的地区,你拿什么去保护环境?她说拉达克现在的问题就是,人们为了环境保护,就不要发展;政府修的太阳能发电、公路其实都是对拉达克有好处的,但人们却反对这些项目。
我跟她说,你看到的只是事情的表面,拉达克人不是反对发展,而是反对利益没有分配到位。就好像这几年,你们村子里有了超市、面包店、健身房,你们不也挺开心的吗?你们那些老百姓里有多少人是真正关心生态环境的?挖矿又挖不到他们家门口。拉达克人真正不接受的,是这些工程项目的钱都让外面的人挣了;建好了太阳能发电,却要把电力输送到外面去;采矿破坏了环境,却要把矿产运到外面去——凭啥利益是你的?代价却是我的?假如政府在这些项目中给足当地人补偿,甚至是给到股权和经营权,你看他们还要不要发展?之所以用生态环境保护来包装他们的诉求,是因为环保议题最能够占领道德高地、最能够用来动员舆论——毕竟他们不可能直接把背后利益分配不均的肮脏事儿拿到台面上说。
我看着这场拉达克地方跟中央之间权和钱的博弈,有时候也经常会觉得好笑——这不特么的狗咬狗嘛!
跟印度人做生意的朋友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印度人难打交道,他们太会得寸进尺漫天要价了,而且还不讲信用。那么当印度人与印度人相互打交道的时候,岂不就成了“神仙打架”?印度的内政部长阿米塔·沙阿(Amita Shah)曾表示过,后悔给了拉达克“联邦直辖区”的地位。但沙阿这句话并非对拉达克目前的状况表示“遗憾”,而是一种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对拉达克人跟中央政府讨价还价的厌恶——丫的是你们自己求着要“联邦直辖区”的,给了你们之后却又贪得无厌想要自治想要建邦,去你们丫的!
虽说拉达克文化不同于印度主流群体,但他们在印度大环境下耳濡目染,很多方面难免会“印度化”。拉达克地方跟中央政府相互之间的“攻守”,能够看到很多熟悉的伎俩——比方说,“联邦直辖区”分明就是拉达克自己要求的,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之后却又得寸进尺;拉达克地方跟中央谈判时会先“漫天要价”,提出“建邦+第六附表+双议席+就业保障”等全套诉求,再在谈判中逐步退让。这些招数当然一下子就被中央政府识破,中央政府见招拆招将他们的大诉求切割成多个小诉求,先满足一些非核心诉求,让地方上觉得“有所进展”。
与此同时,中央政府的“拖延战术”也很典型——召开一轮又一轮会议,却不给出明确时间表,企图通过拖延来消耗抗议者的动员力和公众耐心……印度在中印边境问题谈判时正是采用这些策略。1980年代中国提出“一揽子解决”方案,印度却只愿意先解决对他们有利的东段;谈不拢那就先拖着好了,说不定未来某一天会出现有利于自己的局面呢?
拉达克这次发生暴乱,其实就是有利于中央政府的。莫迪政府应对地方骚乱经验丰富,绝非尼泊尔那种草台班子所能比拟。小小一个列城发生暴乱根本动摇不了莫迪政府的根基,反而给了他们加码镇压的口实,趁机借此抓走“恶首”,加强对拉达克当地的控制,从而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索南旺秋的入狱,使得拉达克人眼下群龙无首进退维谷。拉达克民族生性就不擅长斗争,跟隔壁的白帽子们相比,温顺得好像一群绵羊。他们在意识形态上与中央政府并不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两者之间分歧归根结底在于“分赃不均”——莫迪政府对集权的渴望,以及像阿达尼这种“御用财阀”资本扩张的贪婪,动了当地人的蛋糕,触发了后者的反抗。目前情势无疑对拉达克非常不利——你让中央政府把已经捏在手里的大权让出来,怎么可能?更何况,除了拉达克当地族群,印度的中央政府、国内资本、军方乃至广大印度教民族主义选民,都不会乐于见到拉达克获得自治。
本文的最后,我觉得不妨引用一段2022年在《拉达克往事13·从“梵蒂冈”到“雷峰塔”》中写的文字来作为结尾:
这恐怕是拉达克作为一个小民族的必然——无论是之前作为查谟克什米尔邦的一部分,还是现在成为印度中央政府的联邦属地,本质上都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依附状态,始终生存在一个更强势更庞大的文化阴影之下。如今的拉达克人确实如十九世巴库拉所愿的那样“更好地融入了印度”,可年轻一代却连自己的民族语言都掌握不好,感受到了文化存亡的危机。拉达克这个人口不到30万的小民族,为了保持自己的文化宗教的独立性,已经挣扎了好几百年,这种挣扎在可预见的未来还将持续下去。
▲现在回看我自己之前写的文章,不得不说很有预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