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河吗?我有群。”树洞AI,662次生死救援

“跳河吗,我有群。”

5月13号,有人在一位自杀女孩的微博评论区留下了这条讯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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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这位女孩因为抑郁症而自杀身亡。自杀后,她微博下面类似的消息,已经达到了100多万条。

很多心情抑郁的人将这当成一个树洞,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想死”“烧炭”“不想活了”......

这一次发出消息的,是21岁的女孩小北。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自杀了。之前她曾约人到兰州跳黄河,却被警察拦住了。

出生内陆的小北似乎对水有一种执念,这次她决定约人到武汉跳长江。

不出意外的话,小北很快便能约到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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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22:00,一台树洞机器人开始了它的工作。

它巡视着各大社交平台的树洞,过滤掉99%的无关信息,筛选出10条含有自杀倾向的信息。

而今晚它找到的就是小北的约死信息。根据小北的自杀方式和时间,树洞机器人将这条信息标记为7级自杀风险。(即:自杀方式已确定,自杀日期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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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救援标准,6级以上就可以预警了。

树洞机器人立刻把这条信息发送给了志愿者,拿到消息的志愿者很快成立了救援小组,阻止小北的自杀。

志愿者们开始用自己的微博小号,向小北发私信:“不要自杀,一定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

小北的微博昵称叫“求死组队”,志愿者们的私信联系均被屏蔽,任何的劝阻,都没有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救援工作陷入僵局。

志愿者王老师是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她判断此刻的劝说是没有意义的,必须重新找到突破口。

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王老师开始问小北:你想怎么死,去哪里死?

这让小北误以为约到了一同赴死的小伙伴,便告诉王老师自己要去武汉跳长江,你来不来,快点买票。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另一名身患抑郁症的男孩小力也联系上了小北。

二人纷纷催促王老师下决定,是不是要一起赴死。

为了能顺利的“打入内部”,王老师先答应了二人,并买了去武昌的火车票,证明自己的决心。

通过聊天,王老师发现,二人赴死的决心非常强烈,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王老师只好尝试拖延时间,告诉二人自己还要先去看望亲人,需要半天的时间,让二人等等她再一起赴死。

14号下午,小北从兰州出发了,小力也买了15号凌晨从襄阳出发的火车。

火车不晚点的情况下,15号早上9点钟二人就可以在武昌火车站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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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者们赶忙联系了火车站民警,待列车到达武昌火车站,就拦下小北和小力。

但是处于流动状态的小北让一切都充满变数。万一小北临时变卦更改下车地点,决定提前自杀......

最终,志愿者们决定兵分两路。

王老师继续保持线上的联系,而线下将再出动一人,中途上车,提前“控制”小北。

凌晨3点,赶了几个小时火车的陈老师终于从郑州站上车了。他特意从武汉赶过来,就是为了能在这里上车,找到小北。

靠着王老师提供的信息,陈老师顺利的在车厢内找到小北。

这是陈老师第一次见到小北,穿着黑衣黑裤,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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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小北安静的躺在座位上睡觉

来源/受访者陈老师供图

陈老师观察到,小北此行都没带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包包枕在头下,而且买的是单程票。

陈老师非常紧张,因为小北根本没有给自己留回头的余地。

经过再三斟酌,陈老师决定按兵不动,只在暗中观察和保护小北。

万幸,一路上都平安无事,小北也没有提前下车。

火车到达武昌后,一同来接应的志愿者们和车站民警一起拦下了小北。随后,警方又在车站找到了小力,并分别联系了小北和小力的家人。

家人到来后,在场所有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能落下一点了。

不过眼前的危机虽然解除了,但对陈老师和王老师等人来说,这条救援的路还远没有结束。

如何消除小北和男孩自杀的动机,这才是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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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身农村的小北,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很缺少家庭的关爱,读完中专后也没有继续上学。

学历低、工作不如意、男朋友也身患抑郁症。加上自身的孤独和敏感,小北也变得悲观起来。

小北经常自语:我没有用,没有价值。

武汉一别后,陈老师加了小北的微信。

作为过来人的陈老师给小北分享了他之前抑郁的经历,也告诉小北刚开始不要追求过高,现在社会,养活自己很容易,慢慢来,一步一步地改善。

大部分时候是陈老师说话,小北在听。到后来,陈老师的妻子也加了小北的微信,跟陈老师一起关心小北。

现在的小北在深圳一家酒店做服务员,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服务生工作,但养活自己却是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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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王老师也在不断尝试和男孩小力联系。

小力今年29岁,即将在12月份迎来他的而立之年,可是他的人生已经停滞很久了。

没有刮的胡子,没有剪的头发,手腕上长达4cm深的伤口都让小力觉得: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我没有希望了,我会像乞丐一样死去。

王老师尝试和小力建立联系,聊的好的时候,小力也听从过王老师的建议,到武汉天佑医院进行治疗。

但是情况经常反复,有时他会告诉王老师:你不要管我,你很烦,我也不值得。

小力甚至拉黑过王老师,他警告王老师,你再来烦我,就会进入黑名单。

王老师非常理解小力的状态,孤独了数十年的小力还不适应和一个人保持这样深刻的联系。

于是,王老师选择了隔几天再去问候小力,同时也是在给小力适应的时间。

7月21号,小力将王老师从黑名单里放出来了。

尽管小力仍然告诉王老师,不要来打扰自己。

但是王老师知道,一切还是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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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救援行动是由荷兰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的黄智生教授牵头组织的。

也是树洞救援团自2018年7月27日成立以来,参与救援人数最多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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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智生教授

在过去的一年中,救援团一共给1440高自杀风险的人发送了关心信息,有效阻止了662次自杀。

这意味着,数百个生命在消逝的边缘,被拉了回来。

在互联网平台上存在着很多树洞,一些封闭的论坛或者社区,亦或者是已经离开的人的微博评论区,有很多抑郁症患者和有自杀倾向的人在这里倾诉心事。

他们不止在这里谈论自己的感受,互相安慰,也会在这里发布自己的动态包括自杀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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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用人工手动去抓取和排查信息,这会耗掉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依靠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考虑到隐私问题,树洞机器人也从来不会抓取非公开信息,基本都是在公开的树洞下面抓取评论,筛选完毕后,再人工核实,尽量保证被救援者的隐私。

获取信息容易,但让人放弃轻生的念头,却是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

树洞救援的第一次经历就以失败告终。那次救援,只让当时想自杀的女孩多活了47天。

那时黄智生教授正在筹办救援团,有位志愿者发现一个女孩将要在五一烧炭自杀。

收到消息的黄教授立刻组织志愿者上网搜查信息,了解到女孩是因为情感问题想自杀,还表达过:从没有人给她送过花。

经过一夜的寻找,志愿者们幸运的找到了女孩的前男友,并通过前男友拿到了女孩的联系方式。

志愿者们在群内发动了一次捐款,委托女孩的学院书记每周送花给她,同时也有志愿者陪伴女孩,和她做朋友,互相聊天倾听她的烦恼。

女孩似乎真的好转了,她看到好的景色,也会拍下来和志愿者互相分享。

2018年6月17日,女孩发了一条“Bye Bye”的微博,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女孩是在向过去的自己告别,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然而,女孩却永远的离开了,这也是她和世界最后的告别。

这次意外给救援团所有人带来了思考,也带来了警醒。

救助抑郁症患者不是那么容易的,任何微小的心理变化都不能忽视。

女孩去世后,她的家人也受到了很大的创伤。

7月份时,志愿者了解到女孩的妹妹也受到影响,情绪很不稳定,为此特地去探望了女孩的父母和妹妹,希望能为他们做一点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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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者仁心,可是医者也终究只是普通人。

面对因网贷和高利贷自杀的人,志愿者们也没办法给出具体的答案。

毕竟,救的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债务在那里,自杀的危机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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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志愿者们把人暂时劝下了,但是自杀者们还是面临着巨额的高利贷,高利贷会继续缠着他和他的家人。

陈老师就曾接触过这类的例子,被救助者的父母、哥哥和嫂子一家人都无法还上他的债务,最后只好隐姓埋名,背井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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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开始,黄教授其实并没有想做人工救援这一部分。

黄教授的设想是,研发人工智能去发现自杀信息,然后通知他的亲人朋友去干预就可以了。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首先问题就是即使你告诉他的家人,你的孩子要自杀,家长根本就不相信。

大部分家长还是会认为孩子是在装病。

毕竟身体好好的,有吃有穿,抑郁症就是医生编出来骗人的。而孩子们就是以此为借口,故意赖在家里什么都不干。

尤其家长认为这会影响到孩子将来找工作找男朋友,担心邻居会议论,更加不相信救援团的话。

去年12月份左右,当时陈老师在约死群内,发现一名女孩不停在直播自杀过程。

今天上午见了爷爷奶奶

现在从爷爷奶奶那里回家了

在门口碰到了妈妈

等妈妈出去我再进去

别让妈妈看见了

......

就这样一条一条的在群里直播。

陈老师看到后,立刻去联系女孩,但遭到了女孩的拒绝。

随后,女孩喝了药和酒就要自杀,这让陈老师十分焦急,是那种看到生命在流逝,可是却又无能无力的焦灼感。

好在,女孩喝完药后,在群里直播出了自己家的地址,这是她发出的求救信号。

陈老师一看到地址便立刻报警。

警察赶到女孩家里时,没有人来开门。最后使用强制手段入门,将女孩救下。

后来陈老师发现,这已经不是女孩第一次有轻生的念头。之前树洞救援团的其他志愿者已经实施过一次救援。

然而她的父母都拒绝相信这个事实。即便是树洞机器人监测到了女孩将要在元旦自杀,他们也仍选择将女孩一个人留在家里。

但是,女孩其实已经是重度抑郁症患者了,这次自杀也是因为停药中断了治疗。

后来女孩退出了救援,其父母也没和救援团联系过,陈老师也再不知女孩的状况。

其实碰到这类需要去医院治疗的被救助者,黄教授和志愿者也会尽自己所能,介绍他们去北京安定医院,走绿色通道去进行及时的治疗。

毕竟,抑郁症是有得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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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个善意的举动也会被误以为是医院的托儿。

被救助者通常都会问你们要多少钱,你们真的要告诉我,你们收多少钱。

或者质问黄教授:你们为什么要帮我,你们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你们别再骗我了。

面对这些问题,黄教授已经释然了。有时候并不是做好事就一定能得到支持的,这很难解释给家属听,让家属们信任。

因此黄教授要志愿者们都树立一个观点:

我们救人不是求感恩和回报的,我们要救他,这是最主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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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些外部的压力,救援团内部也会有自己的压力。

毕竟长期处在这样一种救援紧张和沉重的氛围内,有时志愿者们也会撑不住。

有着十几年丰富经验的心理咨询师周老师,原本心理已经足够强大。

可是她有时看到被救助者今天走海边了,明天又准备好氯化钾之类的,准备自杀,依旧会非常揪心,情绪会随着被救助者的情绪一起波动。

毕竟隔着网络,报警还是不报警,如何进行干预,这些都会给人很大的精神压力。

尽管如此,自去年底加入树洞救援行动,周老师也从未想过退出。

能救到人,还是觉得非常欣慰。

有一次,周老师救助了一个男孩,起初男孩把周老师当作约死者,想和周老师一起烧炭自杀。

后来被周老师劝下来,周老师还给男孩寄了一些和心理咨询有关的书籍。并让男孩每天在微信上给周老师读一段心理治疗的话,启发男孩。

在阅读的过程中,其实就相当于周老师帮男孩做了心理咨询。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几个月之久,男孩每天都在和自己的情绪抗争。

然而,心理咨询的一大难点就是情绪会反反复复,中间男孩又有好几次要自杀了,但是周老师依旧很有耐心,她知道这种事情急不来。

到现在男孩坚持下来了,每天还会开始运动,心理状态也保持的不错。

他为能给周老师读书感到非常开心,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有价值的,还能给别人读书。

后来,救援团也特地书写了一份网络自杀救援指导性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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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详细列出了救援的步骤和注意事项,心理学专家学者们也会定期对救援团进行培训,传授一些心理学基础知识。

当发现志愿者状态不对的时候,内部也会及时的进行沟通和开导,让志愿者们切换一种状态。

尾声

截止到今日,树洞救援团已有300多名志愿者,分布于全国10余个省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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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北武汉也启动了“树洞救援团关爱基地”。

在这个基地,被救助者不仅可以得到更好的心理陪伴,还可以参加身体康复训练和职业技能培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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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业界人士不支持贸然干预,他们觉得用AI找到自杀者,发出善意的问候就好。救助需要专业的人去做,更何况别人也未必想要你帮助。

也有网友说,我只是倾诉一下,但讨厌被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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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或许都有道理。不过,从另一方面讲,对于被救援下来的数百个人来说,他们的确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也许很多时候,我们真的低估了精神健康方面的问题,

前几天,#大学生抑郁症发病率逐年攀升#登上了热搜榜第二名,阅读量达到3.5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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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超过3亿人患有抑郁症,中国抑郁症的人群,更是达到了5400万,占总人口的4.2%。

有些抑郁的情绪可以自愈,有些却不能。

这其中,2/3的人有过自杀的念头。严重者直接直接实践自杀。

抑郁症早已经成为15-29岁年轻人的第二大死亡原因。

再加上债务、情感等等问题,我国每年有28万人,正以自杀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告别。

这群精神科医师、心理咨询师和其他志愿者,共同组成的树洞救援团,不顾一切去把另外一个人从悬崖边拉回来。他们的方式究竟是否科学,他们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大意义,我不知道。

那数百个被挽救的生命,还有他们的家人,也许会给出一些答案。

而更重要的是,那3亿抑郁症患者。别人看着他们晴空万里,而他们的内心,也许早就是一场又一场暴风雪。

他们可能是你是我,抑或是你我的朋友和家人。

而风雪何时能停?又有谁能来帮他们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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