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数学出身的校长将体育视作第一学科
文 | 佘宗明
先来看三条曾上过热搜的旧闻——
1,#体育老师晒“卑微”聊天记录走红
2019年12月,某体育老师因体育课频繁被占却只能反复回复“好”的聊天记录走红网络。
2,#91岁体育老师退休30年坚持上课
2020年10月,四川资阳91岁中学退休体育老师黄廷镶坚持辅导上课的视频火了,他在视频中霸气地说:“没有任何老师敢占我的体育课。”之后当地澄清,学校未给他安排工作任务,他会在上课时做辅助。
3,#学生体育课被占,校长跟老师吵了起来
2024年12月,媒体曝出,贵州黔西南乡村小学校长吴雄立下“课间须户外活动,占体育课可举报”的规矩,他曾因老师占体育课与之争吵。
几则旧闻的共同点是:都跟“体育课被边缘化”的背景有关。
天下学生苦“体育课被占”久矣。
“体育老师临时有事,这节课改上数学。”这句贯穿了几代人学生时代的经典台词,浇筑了太多人的童年遗憾。时至今日,保质保量的体育课对不少中小学生来说仍很奢侈。
随之而来的是,中国青少年体质整体堪忧:近视率偏高、肥胖率上升、脊柱弯曲多发、力量素质下滑、心理问题频现。
被誉为“中国注重体育第一人”的南开大学首任校长张伯苓见了这番景象,应该会摇头。
他认为“强国必先强种,强种必先强身”,主张“德智体三育并进而不偏废”。
时隔百余年后,另一位校长的教育理念跟张伯苓呼应上了。
他坚持体育兴校战略,将体育视作第一学科,强调体育是“五育”的基础,推动全员赛事,将治下学校变成了全国青少年校园足球特色学校、首批全国健康学校建设单位。
他叫刘君,是重庆珊瑚鲁能小学校长。
九月初,我跟几个朋友来到这所“神奇”的学校,跟他见面畅聊,向他抛出了“十万个为什么”。他不避质疑,耐心作答。
如果说网上热传的那道梗——“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隐含着对体育老师的轻蔑,那数学老师出身的刘君就是将其反了过来:包括数学老师在内的老师参与到体育活动中来,是他所在学校的常态。
从他身上,我看到了破解当下体育教育困境的诸多可能。
01多年来,“语数外是主科,体育是副科”的认知深入许多人人心。
但官方说法是,国家课程方案规定开设的科目没有主次之分。
2023年11月,针对有全国人大代表提出的“把体育由副科变为主科”的建议,教育部答复称,各科目都有其独特的育人价值,彼此间不能替代。
从政策层面看,从2007年中央发文将“健康第一”作为学校体育工作指导思想,到《国家教育改革和发展长期规划纲要(2010-2020)》明确要“开足开齐体育课”,再到《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提出“实施学生体质强健计划”、强调“每天2小时综合体育活动”,指向不可谓不清晰。
今年以来,多地都明确将体育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如北京就于2月份发布了中小学“体育八条”,明确要杜绝“说教课”、杜绝“阴阳课表”等。
在身体力行破除“体育副科论”、践行“开足开齐体育课”上,刘君走在了前面。
当校长17年,他很早就笃定体育是德智体美劳“五育”的基础,离开体育谈全面发展,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在交流时,他就多次提到“健康第一”,说在珊瑚鲁能小学,体育就是第一学科。
现实中,嘴上说体育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校长很多,真正践履致远的很少。
刘君则是将他说的这些理念,转化为了每天都有全员赛事的鲜活实践当中。
02寓言作家克雷洛夫说:现实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间隔着湍急的河流,行动则是架在川上的桥梁。
如果说中小学生身心健康、体魄强健是理想,那小胖墩、小眼镜低龄化趋势就是现实。中间隔着的,则是体育课落地面临的“两个不足”困境。
两个不足,指的是场地不足、师资不足。运动场地与设施的供需错配,让很多体育课无法“伸展”开来;体育教师短缺,也让“开足开齐体育课”的要求难以落地。
刘君就是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架桥的那个人。
场地不足?刘君的解决办法是,空间能用尽用还要善用。
珊瑚鲁能小学有5000多位学生,占地面积60亩,约4万平方米,场地原本也紧张,但通过“见缝插针”式利用,建成了标准田径场、室内足球公园、沙滩足球公园、水上足球公园、篮球公园、轮滑公园、室内射击公园、体能公园等,超2/3的部分都是运动场。
这其中,仅足球一项就有标准、沙滩、迷你、笼式等不同规格的球场近30个。利用边地、拐角、墙面等空间,学校还架设不同规格的篮球架近100个。见到教学楼顶用挡板隔开的N个露天小足球场时,我内心直呼:这比很多北京小户型房子装修设计时的空间利用率都高。
师资不足?刘君的解题思路是,让更多师生客串“体育老师”。
珊瑚鲁能小学体育老师只有27人,人手也不够用,但体育课由体育教师负责,体育活动依靠全体教师和学生团队的协同管理办法,让无解变有解。
在刘君看来,所有老师都首先是组织者,其次才是学科老师。学校还建立了学生自主管理机制,五六百名学生参与赛事组织、记分、裁判等工作,管理岗位则通过竞选产生。
非体育教师全员参与组织+学生自发管理的做法,被前来取经的浙江湖州长兴县借鉴:在当地很多中小学,体育教师变成了“校园策展人”,语文教师能执哨篮球赛,数学教师会带队跳绳挑战赛。舍此之外,有的小学成立了“雏雁裁判社团”,让学生也能执哨;有的小学首创“家长裁判团”,让家长也加入。
全员赛事中“全员”二字内涵,就在多方参与中被拓展。
张伯苓1939年在演讲中说:“各学校应当设置宽敞的运动场,并且注重团体的而不是少数人的体育,其教材与设备,都要以全体学生为对象,不但学生必须参加运动,即校长、教职员,以至理化、国文教员,也要以身作则,极力赞助,以引起学生对体育的兴趣。”
而今,他的“全员参与”理念在这些学校迎来了回响。
03从资源配置角度看,“开足开齐体育课”的难题是“两个不足”。从社会心理维度看,其掣肘则是“两大顾虑”。
两大顾虑,分别是对孩子受伤、影响学习的担心。低年级的,怕磕着碰着,高年级的,怕耽误学习,是许多家长和老师的现实顾虑。
很多老师搞“课间圈养”,下课后仍把学生“钉”在座位上,就是出于“追求零事故”的绝对安全观。他们担心家长投诉、舆论施压、上面处理,故宁可不出彩也要不出事。
但在刘君看来,运动必有损伤,不应投鼠忌器,“被藏在温室里的树苗怎么经历风雨考验,怎么可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大树呢?”
这不意味着就能忽视安全风险。珊瑚鲁能小学“既要又要”的办法是:通过教育预防与科学使用并重,来有效降低风险。
全校场地采用欧盟最高环保标准材料,用了十年仍无毒无味,足球场下设德国进口三维尼龙减震垫,确保跌倒时头部安全,沙池使用天然海沙,保障学生赤脚活动安全,是这所小学所做的“安全冗余设计”。
加强日常安全规则教育、行为规范教育,加强对体育教师的安全急救知识与能力培训等,则是将“防范关口前移”。
在内卷氛围下,不少家长会被起跑线焦虑催生出“体育运动原罪化”的认知:运动时间多=学习时间少=不务正业。
但清华大学教授马约翰提出的“体育的迁移价值”理论认为,“运动可以使感觉更敏锐,使意识得到发展……在体育运动中产生的优秀品质同样可以表现在社会生活中,因此体育是产生优秀公民最有效、最适当和最有趣的方法。”
刘君也根据大脑供氧、血液循环等生理学知识,认定学生课间“充电”后能提升学习专注力。而珊瑚鲁能小学在重庆南岸区成绩监测中名列前茅,佐证了这点。
但他不认为该质疑家长的质疑,而是认为要理解家长顾虑,要“让家长无感”。一方面,学校会让学科老师跟体育老师协同共育,对学生学业表现进行跟踪,另一方面,学校会让学生在校期间就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在确保体育无碍于其他“四育”的基础上,刘君将体育课从教学体系边缘往中心拽。
在每周“2(两节体育与健康课)+1(足球课)+1(篮球课)+1(体育活动课)”的国家课程安排之上,珊瑚鲁能小学设置了很多校本化的体育活动课程,包括每周4节体育课(40分钟/节)、每周5节体育活动课(40分钟/节)、每周4次大课间(60分钟/次)、每周1次校园马拉松(30分钟/次)、每天1次小课间乒乓赛(10分钟/次),每天N次碎片化校长杯挑战赛,确保每位学生每天都能享受到3小时户外活动时间。
若将“体育课被边缘化”视作教育痼疾,那革弊立新之举当秉持痛点导向。
时下的中小学生“小胖墩”“小眼镜”问题形势严峻。珊瑚鲁能小学针对“小胖墩”组建了体能干预队,配备体能教练、健康班主任和膳食专家,制定科学的训练和饮食计划;针对“小眼镜”在课间设置了两次眼保健操及远眺等近视防控措施。
学校获得南岸区第一届国家学生体质健康达标赛(小学组)一等奖,足见其效。
张伯苓曾感慨:“德智体三育之中,我中国人所最缺者为体育”。刘君所做的,便是用力补缺。
04长期以来,校园体育的痛点,不仅在“不被重视”,也在“低效无用”。
体育源于游戏,竞争与对抗是游戏的属性,在竞赛中体验体力对决、智力博弈和团队协作等,是体育的魅力所在。
问题是,很多学校体育课都存在强度低、负荷小、重形式、轻实效等问题,经常沦为“说教课”“放羊课”“简单跑圈+自由活动”,强度都比不上那些广场舞,压根无法对孩子心肺功能产生有效刺激。
有专家就将其归结为“三无七不”:无难度、无强度、无对抗,不出汗、不喘气、不脏衣、不摔跤、不擦皮、不扭伤、不长跑。
2021年《新京报》曾发起网络调查,显示60%的人称孩子不爱上校内体育课,主要原因是课程内容让孩子觉得枯燥无聊,“每天就是跳绳、仰卧起坐、跑步,没意思。”
正因如此,教育部明确提出了“教会、勤练、常赛”的改革方向,北京“体育八条”也要求各中小学做到“班班有比赛、人人都参与”。
刘君同样信奉“无体育不教育,无比赛不体育”,强调以赛促学、以赛促练。珊瑚鲁能小学的体育课就以比赛为主,迄今已构建了三级联赛体系:课堂教学联赛打基础、班级超级联赛全覆盖(全员参与)、精英联赛育特长(校队训练),确保每天每人至少一场赛事。
在学校参观时,我留意到,学校到处都是微型赛场,每到课间都有大量篮球投球赛、网球击靶、轮滑竞速开展;在教学楼架空层的柱子上,也安装了“运动PK”智慧屏,地面则铺设了立定跳远标准测量垫。
强调竞技性跟突出普及性,经常难以兼顾。北师大体育与运动学院首任院长毛振明就曾表示,高校体育中有个“二八定律”,即20%的人占用了80%的高校体育资源,剩余80%的学生几乎很少锻炼。
大量中小学也差堪仿佛:体育课经常是“少数人的狂欢,多数人的围观”,运动会则是 “特长生的舞台,普通人的看台”,普通学生只能在场边充当 “气氛组”,久而久之便形成了 “我不擅长体育” 的自我否定式认知。
珊瑚鲁能小学的对策是:利用小场地高频率比赛模式(如笼式足球),提高学生触球率,让所有孩子都能参与。据统计,全校能实现每小时698场比赛、2660人参赛。
这套方法也被长兴县许多中小学学了过去,“小场地、小分组、高频赛”的赛事模式在当地被广泛采用。
05张伯苓认为,“不懂体育者,不可当校长”。刘君跟我交流时,也表达了这层意思。
现在看,其道不孤。蔡崇信公益基金会以体树人校长计划入选名单上,就有不少像他这样的锐意改革者、坚定实干派。
像那位跟占课老师吵架的校长吴雄,就是他的“同路人”:吴雄也在倡导“人人都是体育教育工作者”的理念,也在鼓励师生课间都参加户外活动,也会明确体育用品永不上锁……
他们都用行动证明了斯宾诺莎的那句话:如果你不想做,会找一个借口;如果你想做,会找一个方法。
教育是“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体育精神传递往往也能“一个探索者带动一群探索者”。
有些地方就在摸着刘君跟他的学校过河,长兴县便是典型样本。
2024年,蔡崇信公益基金会跟长兴县教育局共同启动全国首个“以体树人”体教融合县域试点项目时,基金会秘书长李海市曾问那些校长,“你们敢不敢让每个孩子每周都上场比赛?”结果得到的答案是沉默。
但过去一年多,在长兴县教育系统掀起的改革旋风下,“天体周赛”活动已遍地开花,46所义务教育阶段学校已举办1.6万余场校内赛事,85%以上的学生参与其中。
诸如此类在以体树人维度的摸索,显然多多益善。
要知道,以体树人连着的,绝非简单的多些锻炼,更是回归育人本质的教育思维革新——它会引人思考“何为教育”和“教育何为”。
体育之效,在于强筋骨、增知识、调感情、强意志。一如教育家斯宾塞所说:身体是心智的基础,发展心智就不能使身体吃亏;也如哲学家卢棱所言:身体虚弱,它将永远不会培养有活力的灵魂和智慧。
教育最本真的模样,就是让每个生命在运动中绽放,在成长中强大,在挑战中超越,以锤炼意志、涵养自信、健全人格。
所以,将“以体树人”植入教育肌体,要的不是某个学校、某位校长的敢试敢为,更是着眼于下一代健康成长、立足于教育本质回归的集体突破。
而它的起点,则是社会多方对体育价值的重新认知:体育不是教育橱窗里的装饰品,而是立德树人的必需品,不是课程体系中的配角,而是“五育”的基础。
最后容我Call Back一下。80年前,张伯苓曾说过一句话,到了今天仍不过时——
教育里没有了体育,教育就不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