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病找病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
作者 | 译蔚
来源 | 最人物
因为不断地怀疑自己“生病了”,晓文在两年时间里,瘦了40斤。
这两年多时间,她不断往返于医院,穿梭在各个科室里,在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显示没有问题后,她依旧不相信自己“没有病”。
经过系列检查,晓文在医院被确诊了疑病症,疑病症又称疑病性神经症,是一种对自己身体健康状况过分关注、担心或深信自己患了一种或多种躯体疾病,经常诉说某些不适,反复就医,经多种检查均不能证实疾病存在的心理疾病。
事实上,疑病症正在影响越来越多的人。过去,这种病症主要在对健康过度焦虑的老年人中较为常见。然而,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也开始受到疑病症的困扰。
这是一个让人感觉“孤独”的疾病。它不被看见,也不被理解。
而疾病背后的原因,或许和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关。
和我聊天时,是周末的上午10点,晓文告诉我,她从昨晚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原因是她最近出了皮疹,皮肤上的小红点让她莫名揪心,她不知道这是普通的色素沉着,还是让她惊恐的,可能预示着“什么不好”的痣。焦虑像往常一样,开始蔓延,让她寝食难安。
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周,晓文整整七天没有踏进办公室。她向公司请了假,原因并非工作压力,而是疑病症带来的焦虑,让她整个人都喘不过气。
可家也并不是避难所。独自一人时,她反而更频繁地站到镜前,一寸一寸检视自己的皮肤。假期的后半段,她因为突发水痘,反而多数时间都待在医院。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诊室和走廊竟莫名让她感到些许安心——在那里,恐慌是可以被即时回应和处理的。
事情要从她看了皮肤癌的科普帐号开始。几个月前,小文不小心点开医学科普账号,一篇皮肤癌的科普文章出现在首页,她点进去,里面写道,“不对称、边缘不规则、颜色不均匀…”,事情从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随着她视线所及的一行行字,她脑袋里的雷达也被一一击中了。
“我的大脑一直对我发出警告,这是相当严重的问题,一定要重视。”身上所有的痣成了众矢之的。
事实上,上个月,晓文已经去了几趟医院,分别检查了手臂、腰部、大腿上的痣,这些痣都是她一一发现的,直到把所有的痣检查完,她终于放松了。
但一个月后,她对检查结果产生了怀疑,一些无法控制的想法产生了:“医生是不是漏检了?”,她又返回医院,重新做了检查。
医院无法完全消解恐慌,小文转而向AI求助,“痣旁边有一点痒,会不会有癌变”的可能。
随着夏天来临,她不得不穿上防晒外套,避免自己的皮肤裸露出来。否则她目之所及的皮肤任何一点瑕疵便会让她停下手中的事,转而研究自己的皮肤。
晓文的疑病症始于2020年,疫情肆虐,对死亡的庞大恐惧让她开始密切关注身体的每一处细微变化,任何一点异常都足以让她警觉,并立刻寻求医生的确认。
晓文的挂号记录
不过那时,症状尚不严重,她也还能勉强维持生活的秩序。真正的转折发生在2022年——她患上了一种常见于中老年群体的“灼口综合征”,舌头、牙龈和口腔内壁持续出现灼烧般的疼痛。
那段时间,她成了口腔科的常客,反复就诊,直到医生一次次给出“没有问题”的诊断和宽慰,她悬着的心才暂时放下。
但事情并未就此终了,从此开始,她踏上了寻医之旅。身体的每一处微小变化,都能让她的心情极具起伏,继而转化为冲向医院的实际行动。
体重变轻了,她怀疑自己患上了肠胃癌,便到肠胃科检查。
有段时间,她头疼了整整两周。从清晨醒来到深夜入睡无休无止。她到医院脑科做了核磁共振,继而去看了骨科、神经骨科、疼痛科,所有的检查都显示没有问题。
最后,一位神经外科的医生在排除了所有器质性病变后,委婉地建议她:“或许你可以去心理科看一下,我怀疑你的症状属于躯体化表现。”
晓文自己粗略算了算,仅仅是去年一年,她平均每个月至少就要进出医院两次。
她在外贸公司做翻译,这份疑病症也让她的工作产生了小小的波动,她的思绪经常被身体吸引住,久而久之,办公室也成了“恐惧发生的地方”,也让她焦虑不安。她开始犯一些以前绝不会出的错:填写的文件漏了关键的字词,领导刚交代的任务转身就忘。
她丰沛的情绪也被疑病症蚕食殆尽。同事们口中悲伤、兴奋、喜悦的事,再也难以引起她的共鸣,她被困在了自己身体的迷宫里,再也无力回应外面的世界。
她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她的身体也因为疑病症,从128 斤,瘦到 88 斤。
《黎明的一切》截图
菲菲的生活也偏离了正常的轨道。菲菲今年28岁,她从高二开始疑病,最初的表现是总在深夜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坚信自己下一秒就要猝死。她反复去医院做心电图,每一次结果都显示正常。
后来,她开始害怕自己患上那些治愈希望渺茫、预后极差,或是会让人在漫长折磨中逐渐走向死亡的疾病——癌症、渐冻症、狂犬病。
她陷入了一种“对照症状、匹配绝症”的强迫性循环。身体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立刻被她捕捉、放大,然后与最可怕的疾病联系起来。上几天,菲菲又到医院测了碳13,幽门感染,但程度不高,她稍微安了点心。
晓文和菲菲的经历并非个例,她们所承受的,是无数疑病症患者共有的困境。
清华大学玉泉医院精神科主治医师申晨煜在接受中新网采访时谈到,疑病症即疑病障碍,属于躯体化障碍谱系疾病。疑病障碍患者总担心自己身体出问题,将微小的症状灾难化,控制不住地过度紧张担忧,继发反复就医、频繁检索病症信息等“安全行为”,但这并不能真正缓解其恐惧和焦虑。
症状最初出现时,是晓文的外婆和妈妈相继去世之后。
接连失去至亲的巨大悲伤,让她陷入长久的忧郁,后来在心理科被确诊患有强迫症、抑郁症和轻微的焦虑症。当她将诊断结果告诉父亲时,却并未得到理解,父亲只是对她说:“别想太多了。”
那时,连她自己也在怀疑,是不是真的只是“想多了”。于是,她试着把那些难以名状的不适悄悄压在心底,假装它们并不存在。
然而,被压抑的情绪从未真正离开。几年后,它以更凶猛的方式卷土重来,病情急剧恶化,最终到了她无法独自承受的地步。
晓文说,即便六年过去了,她身边最亲近的朋友依然难以真正理解她。“你想多了,放松一点”、“这其实不是什么病”依旧是她听到的最多的话。
唯一给予她支持的,是她的表姐。在得知她的情况后,表姐开始搜集疑病症相关的资料。一方面,表姐是一位骨科医生,二来她和母亲的关系亲密,这其中有一份职业习惯带来的敏锐,也有一份源自亲情的疼惜与共情。
《我的姐姐》截屏
这正是疑病症特殊和残酷的一面,不像骨折、受外伤,痛苦没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合理”依据。
当患者和别人倾诉自己正疯狂地奔走于各家医院,即便所有检查结果正常,仍被无法驱散的恐惧吞噬时,大多数人并不理解。
外界总是给疑病患者贴上“庸人自扰”的标签,却很少有人能看到他们身上的恐慌。
和多位受疑病症困扰的患者聊过,发现他们都背负着一种共通的、难以被理解的孤独。
40岁的郭森,确诊疑病症是2023年。他称那一年是“最昏暗的时光”。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他在一天早晨集中看了四个科室的医生。在之前的体检里,他检查出肾上腺增生,于是挂了内分泌科。因为肠胃不适,预约了肠胃镜检查,因为脊柱僵硬,挂了骨科。最后一个是骨科,原因是他检查出了甲状腺囊肿,良性的,但他仍旧为此担心,必须要二次确认。
他记得做肠胃镜前,他觉得自己一定得了胃癌或是肠癌。毕竟一系列症状都符合特征。他的大便不成形,放屁数量增多,而他查看的科普账号也告诉他,这是肠癌的前兆。检查当天,他感觉浑身动弹不得。还是妻子搀扶他走进了医院。检查结果是正常的。
但他的疑病之旅也就此开始。频繁的焦虑,就诊,再焦虑,再就诊,让他身心俱疲。他变得心不在焉,他的儿子5岁了,正是爱玩的年纪,他缠着爸爸讲话,疯闹,但郭森毫无招架之力。
郭森在各个医院的挂号记录
这种疲惫并非寻常的劳累,也不是靠倾诉就能缓解。最令人无力的是,每当试图解释,周围人那句“想开点就好了”的安慰,反而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得他更加焦躁。
“没有人能理解的时候最孤独。”他说。哪怕是身边最亲近的人——母亲和妻子,听完他的诉说,也常觉得“不是什么大事”,甚至暗暗疑惑:“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更让他难受的是交流中的错位感。"朋友总会说'你怎么会这么想',试图把我拉回正常人的思维轨道。可我需要的是有人能站在我的焦虑里说'我懂',而不是硬把他拽到阳光下去。"
渐渐地,他学会了沉默,把所有的惶恐都咽回肚子里。
国家卫健委印发的《精神障碍诊疗规范》(2020年版)中指出,疑病障碍的发病机制目前尚不明确,生物学因素、心理社会因素、情绪障碍、人格特点、医源性诱因、躯体疾病均容易促发本病。
当病因不明时,患者在痛苦中往往会想:“为什么是我?”他们会到处寻找原因,回溯自己的经历,试图找出是什么一步步把自己推到了现在的境地。
对晓文来说,焦虑的尽头不是对死亡的惧怕。而是对患病这件事的恐惧。
几年前,外婆生病时,晓文几乎全程陪护,在医院里,她见到了很多人在经历了各种病痛折磨后,最终走向死亡。在这个过程中,照护的家人也身心俱疲。
外婆去世后,像是帕金森、阿尔兹海默症等神经退行性疾病,让人的生活无法自理,失去自我的疾病,也成了晓文疑病的重点。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截图
对这些疾病恐惧背后,是怕疾病拖累家人的担忧。在医院,她见过很多家人在经历了照护之后,关系变得越来越差。这激发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被抛弃。
晓文从小心思细腻,对他人的情绪、言语比较敏感。小时候,家人随口说一句,她是捡来的,她便信以为真。
虽然父母从未直接说过重话,但亲戚们总爱半开玩笑地吓唬她:"再这么不听话,小心你爸妈不要你了。"
作为广东人,她比谁都清楚重男轻女的风气有多普遍。耳边总回荡着"快让你妈生个儿子"的催促,眼前更目睹了太多活生生的例子:表姐被迫辍学,供弟弟读书,隔壁班女生突然消失去打工养家......这些画面像一根根刺,扎在她心里。
那些看似玩笑的话语,在她听来都像是一记记警钟——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成为那个被抛弃的女儿。
《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于是,"不给别人添麻烦"成了她生存的信条。能扛的事绝不声张,哪怕早已超出承受的极限。她害怕成为负担,害怕被厌弃,所以宁可咬牙硬撑,也不愿开口求助。
那次被误诊为慢性肾炎时,她一个人跑医院、做检查,整夜整夜地失眠。医生的话在脑海里盘旋:"这病治不好,只会越来越严重。"可她不敢告诉家人,怕看到他们皱眉的神情,怕成为那个打破平静的"麻烦"。
可这份小心翼翼的维系,本身就像捧着一盏易碎的琉璃灯。
晓文的疑病,是被“别成为累赘”的恐惧一点点喂大的;而菲菲的疑病,则在另一口锅里熬煮——那里翻滚着来不及宣泄的愤怒、来不及掌控的濒死体验,以及来不及参与的亲人离别。
在持续的焦虑后,在一天凌晨4点后,菲菲实在沉撑不住,和AI聊了一会儿,脑子里想到什么发什么,在聊天的过程中,菲菲突然意识到,有两件事或许使她的死亡观念发生了变化:一是爷爷的去世;二是休克体验。
菲菲永远记得,爷爷去世前的样子。骨瘦如柴,身上插满了针管,他痛苦地想把维持他生命体征的针管拔掉,但无能为力。之后,菲菲因为学业繁忙,回到学校。
《我们一起摇太阳》截图
几个月后,在一次和家人的交谈中,菲菲偶然得知,从小带自己长大的姥爷已经去世了。家人觉得回老家太远了,耽误时间,没让她回去。
小时候,菲菲看过一个绘本,讲的是如何面对亲人的离世,里面提到,最重要的是要和亲人有一个正式的告别。但现在,她失去了这个仪式。
还有那次休克,家人在菲菲醒来后拖了好几个小时才把她送到医院,期间,她不停抽搐干呕,家人就是不肯开车带她去急诊。
菲菲一直忘不了休克前黑暗慢慢包围视觉的画面,温暖、柔和、极端恐怖,知道自己要晕倒了,控制不了身体。感觉下一秒就睁开了眼,家人却告诉她已经过了十分钟。
自那之后,菲菲就觉得,死后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只有纯粹的虚无,也就是用手肘看世界时所看到的东西。她没办法相信天堂/地狱之类的东西,再也无法从神佛处找到安慰。
菲菲不停地想,如果那天是更严重的情况,自己是不是已经死在休克的十分钟内了。“为什么我都休克了还不叫救护车?”菲菲想。
话说回来,和AI聊到这些事,它说“失望是正常的”,AI问她“你还有别的情绪吗?”
《是坏情绪啊,没关系》截图
一个词突然蹦到菲菲脑子里,想也没想就打了出去。
原来是“愤怒”,说出去后,菲菲的身体隐隐约约的疼痛突然就消失了一会儿。菲菲才清晰地感知到,有一部分她是愤怒着的,怒火从来都没有停歇过。
当她和AI聊天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是愤怒的那一刻,她内心觉得,解脱了。
她回想起过去,当别人大声责骂她时,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声音,甚至隐隐作痛。愤怒明明就在那里,却无法释放,像躲在门后的影子。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看不清它的样子。直到你叫出它的名字,它才会推开门,真正走出来。
在青春期过后,菲菲便不太会表达愤怒了。
原因很复杂。一方面,她从湖南老家转学到广州后,被同学排挤、嘲笑。她曾为此看过心理咨询,可后来因为费用问题,不得不中断。
另一方面,在她的家庭,不是一个能坦诚表达情绪的环境。她记得有一次,天气很冷,她不愿意脱毛衣洗脸,因为厕所的窗户敞着,寒风直往里灌。她想着,反正待会儿也只是洗几个地方,何必脱掉上衣?可母亲看见了,立刻发火,两人越吵越凶。
吵到最后,菲菲终于爆发了。可母亲并没有停下,反而冷冷地说:“养你还不如养一头猪。”父亲猛地推了母亲一把,把她推倒在地。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从那以后,菲菲学会了沉默。“表达愤怒不能解决问题,只会让关系更糟。”她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今天,当AI帮她辨认出那种堵在胸口的感觉就是愤怒时,她才终于明白——原来它一直都在,只是从未被真正看见。
《人生大事》截图
美国心理学家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提出的“哀伤五阶段”理论中,愤怒被列为第二个阶段。当人们经历亲人离世的打击后,往往会从最初的否认阶段逐渐过渡到愤怒阶段。这一阶段的愤怒可能表现为对命运的不满、对逝者的离去感到不甘,或对周围环境、他人的抱怨等。
霍妮在《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中明确写道:“神经性焦虑本质上是从被压抑的敌意冲动中产生的。”
霍妮认为,当个体因弱小或依赖而无法对外表达愤怒(如对父母的敌意),这种敌意会被压抑,转而向内攻击自我,最终转化为泛化的基本焦虑。
而沈阳精神卫生中心的精神科医生李婷在接受《人物》采访时也谈到,很多时候,疑病症的促发因素正是焦虑,因为当下的个体充斥着负性认知,看待问题跟平时不一样。除此之外,这和人的性格也有关系,疑病症患者往往暗示性比较强,过分关注自我。
“那我们到底在寻找什么?”晓文想。不过是想百分百确定自己没事,想把身体的一切细微变化牢牢握在掌心。
晓文清楚,这大概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于是,总会下意识寻求一种确定性,仿佛只要确认自己是安全的、无恙的,就能暂时从焦虑中挣脱出来。
但她渐渐明白,这种对“确定”的执着,本身就是一种陷阱——越屈服于大脑这种“快给我答案”的催促,它就越变本加厉,不断指挥我们重复检查、搜索、求证的行为,就像被无形的手推着,陷入越挣扎越困顿的循环。
就像咨询师告诉她的:我们已经不自觉地把所有的注意力,像聚光灯一样死死打在自己身上。过度关注,反而让一切感受放大、失真,最后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郭森也回想自己看过的帖子、查过的信息。他意识到,像他这样容易焦虑、总担心身体出问题的人,骨子里不过是在拼命寻找一种“确定感”——一种自己能完全健康、永不生病的保证。
但他后来才明白,这种确定感,从一开始就注定找不到。哪怕上帝亲自来到面前,也无法向他承诺“你这一生绝对不会生病”。
然而,将患者困住的,不仅仅是内心的陷阱,还有外界无形的高墙。
对“确定感”的寻求是一个共同的困境,但通往解脱的道路上却布满了来自社会和自我的阻碍。
《女心理咨询师》截图
今年4月,晓文在情绪崩溃后,把自己的情况发到了社交媒体上。随后,陆续有人私信小文自己家人的情况,私信小文的大多是三十多岁的女性,她们的妈妈患上了疑病症,“不停地去医院就诊,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晓文建议他们带家人到精神科就诊,但家人通常拒绝这个提议。在长辈的认知里,“精神科”等同于“精神病”,那是一道她们难以跨入的门槛。
郭森在社交平台上发帖,讲述了自己的疑病过程,很多人给他发私信求助,他察觉到,不少人甚至迟迟不敢走进医院做检查——就像曾经最严重时的他自己一样,被无形的恐惧拦在诊室门外,只能日复一日陷在“万一真的病了”和“万一只是我想多了”的剧烈内耗中,直至心力交瘁。
他发现,许多人的困境存在某种共性:大家往往是从短视频、公众号上接触到大量零碎且耸动的健康信息。这些未经消化、脱离语境的内容,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轻易撬动了焦虑的锁,却根本打不开真相的门,只让人一次次跌入自我恐吓与对号入座的循环。
这种病耻感和错误信息的泛滥,阻碍着求助的脚步。有时候,晓文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无法摆脱疑病症的困扰。但在今年4月,想要自杀后,晓文终于开始做心理咨询和吃药。到现在为止,她已经做了6周心理咨询。在咨询师的引导下,她开始尝试正念和暴露训练。
《精神病房也会迎来清晨》截图
在几次成功的暴露训练后,晓文逐渐变得放松。但暴露训练并不容易,她要求咨询人把检查行为放在某天的某一个时间段里,在这个时间段完成所有检查,其他时间,则拒绝大脑发出的指令。
在这之前,晓文尝试过很多方法。试过追星,强迫自己把全部注意力都投注到遥远的偶像身上——但事实上,她对他们压根不感兴趣。她只是想借一个外在的焦点,强行把对自身的关注转移出去。结果,她失败了。
她也学过新东西,摄影、画画……某种程度上,这些事确实能暂时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时间一长,当她渐渐习惯这些活动时,那种熟悉的念头又会毫无征兆地跳出来:“我皮肤上是不是有个异常?”——没有触发点,没有预兆,就像自动弹出的错误窗口,瞬间劫持她所有思绪。
于是她立刻放下画笔、合上电脑,中断拍摄,一切戛然而止。
她把公司的电脑壁纸换成两个大字:“专注”,试图用视觉提醒把自己拉回当下。她对自己说:就当作一次暴露训练,完成这个阶段的工作、处理好这份文件、回复完这封邮件,我才可以去检查。现在不能动。
这种方式偶尔有用,但更像是一场心理拉锯。她发现,当她和朋友一起去户外、融入人群与自然,注意力被更大世界分担的时候,想得就少了。可一旦回到独居的屋子,只剩下自己,寂静和孤独就像一面放大镜,把身体上每一个微小的感受,照得清晰无比、难以忽略。
疑病症没有消失,它像一条暗河,偶尔翻涌。但河两岸开始长出植物:正念练习、暴露训练、同伴声音、专业药物……它们一起构成了新的堤岸。
这条路上没有大结局——只有一群逐渐学会与不确定性共处的人。
正一寸一寸,把世界重新接回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