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切缅怀我的抗日老兵老父亲》

       昨夜，北京天安门地区成功举行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大会的第一次综合演练，然而，令人痛惜的是，我的老父亲、期盼再赴天安门观礼大阅兵的新四军老战士，却在几天前不幸去世了。

      十年前的9.3大阅兵，是我陪护家父在天安门观礼的，那天，老爷子精神抖擞，看得心潮澎湃，豪情满怀。阅兵结束不久，便被请回原单位讲述激励人心、气势恢弘的阅兵场景，并勉励大家砥砺前行，同心协力把祖国建设的更强大。父亲心心念念企盼着今年还能再赴天安门现场，观礼十年一度的胜利日大阅兵，五一期间便提前跟孙女约好，今年要由她陪同再登观礼台。不料，老兵溘然陨落，再不可能了。但我相信，父亲的英灵一定会和先行的抗战老兵们一同集结在天上的检阅台，满怀深情地凝望踢着正步行进在长安街的胜利之师，无比自豪地检阅装备精良铁流滚滚的威武雄师。

      父亲是一位投身抗日的新四军老战士，一生坚守初心的好党员，也是我们家族引以为荣的好榜样。

      父亲于1929年12月4日（实际是1930年1月3日，参加革命时虚填了岁数）出生在江苏海门的一个小村庄，家乡很穷，郁家更穷。刚满十二岁的父亲便独自离开家乡，摆渡到黄浦江对岸的上海当童工，受尽了人间苦难，见识了公知嘴里“黄金十年的民国”是怎样的腐朽黑暗。那时上海的街头，每天都有衣衫褴褛的饿殍，清晨被神情麻木的收尸队用平板车拉到郊外扔进乱坟岗，并亲眼看见步履蹒跚的路人突然倒毙身亡…… 洋人眼中的“东方巴黎”和“冒险者天堂”、商女唱着“玫瑰玫瑰我爱你”送上“夜来香”、汉奸依依不舍，沉迷“何日君再来”的“夜上海”，却是国人深恶痛绝、饱受煎熬的人间地狱。那时，国人外出路过日本兵的岗哨关卡，要马上立正，鞠躬递上“良民证”，动作慢了或弯腰不够，就要挨枪托子…… 不到两年，父亲便被折磨得瘦骨嶙峋，所幸被前往探望儿子的奶奶从上海接回老家，保住了小命。

      父亲回乡不久，适逢地下党秘密招募进步青年去苏北抗日根据地，不仅管饭还能学文化，于是欣然报名参加。在地下党的带领下，与十几位同乡青年乘坐破旧的小渔船，在茫茫大海漂流绕行十多天，小心翼翼地避开多道日军封锁线，艰难到达共产党掌控的东台县联合中学（其前身为晚清翰林夏寅官创办的东台县中学堂兼师范学堂，简称"两堂"），集中学习两个月，便加入我党在国统区组建起来宣传抗战的著名少年团体——新安旅行团。该团体有不少我党烈士子女，人民教育家陶行知的弟子汪达之为首任团长，初期以社会实践修学旅行的形式，到处宣传抗日救亡主张，得到了我党和爱国进步人士的关心支持。艾思奇曾给新旅讲授哲学辩证法；孙冶方、骆耕漠讲述中国近代史；洪深、张庚讲解戏剧与导演知识；冼星海、吕骥等传授声乐音乐常识；田汉和王洛宾还为新安旅行团作词作曲…… 新旅的爱国气氛高昂，抗日决心坚定，被誉为“民族解放小号手，抗日救亡小好汉”。皖南事变后，新旅转移至苏北抗日根据地 ，随新四军活动。毛主席曾亲笔写信勉励新旅:“来信收到，极为感谢！祝你们努力工作，继续前进，争取民主中国的胜利”。周恩来、刘少奇、邓颖超、陈毅等领导多次接见新旅代表；张爱萍、黄克诚屡次参加新旅大会，并拍下不少珍贵照片。

      参加新旅时，父亲年仅十四岁，因曾在老家私塾为富家子弟侍读，认识不少字，不久被分到新四军一师报社的印刷厂当排字员，很快成为一名甘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共产党员。后来又被派到新四军三师、七师和华东野战军的报社，先后跟随粟裕、黄克诚、曾希圣几位老师长，在《抗敌报》《拂晓报》《盐阜日报》《黄海日报》《江淮日报》《新华日报·华中版》工作，其中，"拂晓报"原属新四军四师，抗日宣传的影响力很大，但在抗战中被日伪所毁，报社领导彭雪枫师长也不幸牺牲，为传承"拂晓报"的威名，转战洪泽湖的七师报社，短期承担了"拂晓报"的工作，并一度更名为《雪枫报》。其间，父亲受到锻炼，增长才干，十八岁便担任了印刷股长，十九岁又成为军区报社印刷厂的副厂长，亲历了艰苦卓绝的抗日游击战和著名的苏中七战七捷，以及解放战争中规模最大歼敌最多的淮海战役，见证了日寇的战败投降和国民党政权的崩溃垮台。‌‌

      1949年1月，父亲所在的解放军华东野战军没费一枪一弹进驻了安徽省会，分设皖北军区后，父亲升为副营职，奉命挎着驳壳枪，带领二十多名战士和十多名印刷技术骨干接管了合肥的各家报社、出版社和四家印刷厂，又从上海聘请了几位技术高超的老师傅，四厂合并，规模壮大，组创为安徽新华印刷厂，能够印刷铜版纸的彩色画报，这在建国初期是为数不多、难能可贵的。现在，该厂几经整合已发展为新华印刷股份有限公司，成为国内印刷业的翘楚。当报社和印刷厂在军管中走上正轨后，父亲被调到安徽省工业厅，后又派到合肥市工业局、手工业管理局等部门，担任局长兼党委书记，开展了复杂细致的工商业改造。其间，父亲曾在业余时间动笔撰写反映公私合营众生相的中篇小说，并拜访安徽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陈登科指导创作，但在看了周立波的《上海的早晨》后，自愧不如，焚稿辍笔。

      令人遗憾的是，根据党的需要，父亲在建国初期便脱下军装转入地方工作。那时抗美援朝正在激战，国家经济十分困难，父亲五二年退役前，本该换装的五〇式军服还迟迟未配发到他们部队，以致连一张身着正规军装、佩戴八一帽徽的照片都没留下。更未能参加五五年的大授衔，否则，按家父当时所定的行政14级，是可对应授予中校军衔的。

      父亲一向低调不爱排场，在安徽工作时，因时常下基层很辛苦，市里给他配了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以方便交通，但他没坐几次就给单位退换了一辆更实用的小卡车。父亲说，轿车太扎眼，容易脱离群众。合肥不大，我骑个单车就很方便，坐轿车还要带司机，啰嗦。

      1964年初，父亲从安徽调入北京，到国家轻工业部外事司工作，其间，曾冒着美军大轰炸，写下遗书在援建越南的企业工作了两年，回国带给我们的礼物是几块烧焦的被援越解放军击落的B52残片，不久升任副司长，主管轻工行业的对外经济合作工作。其间，带领五名同事创办了中国轻工业对外经济技术合作公司，并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多次奔赴中东、西亚和东欧各国开展经贸合作，曾在环境险恶的阿富汗逗留了半年考察建厂，并几次远赴非洲，在马里开办了中国独资的制糖企业。在改革开放初期，为国家赚取了数千万美元的宝贵外汇。1990年底，超龄多半年的父亲光荣离休，荣获“中国援外奉献奖银奖”，享受省(部)长级医疗待遇。

      父亲淡泊名利，严于律己，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工作几十年从未拿过机关单位一张纸，并告诫我们，公家的便宜一点也不能粘，给亲友写信都是自己买信封信纸；出访外国时收到的各种贵重礼物全数上交，一般生活用品分发同事。令人感慨的是，越是亚非穷国送的礼物越重，而日本和东欧国家送的多是一张唱片或一本风景画册。作为回赠，父亲送的都是北京轻工厂家生产的景泰蓝或雕漆花瓶；父亲不争功劳，见利就让。党的“三中全会”后，全国范围冻结了十多年工资，开始分批调整，父亲因从部队转业，原工资比同级同事高，两次把调薪机会让给他人，第三次谦让时才被劝止；离休后，国家出台了房改政策，父亲坚决遵守，退掉了公司奖励的两居室，宁可“吃亏”，也要确保住房面积低于国家规定的标准。父亲一生清廉，珍爱名声到了极端。常说，那么多的战友早早牺牲在战场，或冤死在“运动”中，我能活到今天已很幸运，绝不能贪图名利坏了我的名头。同时，父亲积极培养后备人才，离休前，部长两次约谈，以再提一级、拟任中轻集团首任董事长相挽留，但父亲为给年轻人创造发展机会，推荐合适人选，坚持不再留任。

      父亲始终坚守初心，忠诚党的事业，离休后仍与污蔑党和国家的言行作斗争。早年在安徽的秘书、著名诗人Z某在北京那场动乱之后突然造访，送上十来本在香港出版的“揭秘历史真相”的著书，并在扉页写着敬赠老领导指正。作为回礼，家父画了一幅绿叶白菜图，题款“一清二白，不改本色”。但是，当父亲粗看了Z某的书后，气愤地叫我将它付之一炬，并说这样的东西不能流传，当废纸卖都不行，必须烧掉，已经装裱好准备回礼的画，也叫我一起烧掉，因为那个家伙不配领受。事实证明父亲的目光是敏锐的，焚书后，父亲几次打电话要批评他，但无人接听，始终联系不上。后来我从朋友处得知，那个污蔑党和国家的败类，在企图外逃时被管控了。父亲听到，拍案叫好！

      大约是2010年，父亲在新四军班里最小的战士，年届八旬的战友培明叔叔，携夫人和女儿从福建干休所赶到北京看望家父。老战友时隔60年再相逢，抚今追昔感慨万千，一起热烈地回顾激情燃烧的岁月。席间，父亲应战友子女的恳请讲述革命经历。父亲坦诚地说，当年投奔抗日根据地，最初图的只是没压迫有饭吃，并没什么政治觉悟，是在新旅和新四军这个革命大熔炉的熏陶下，才逐渐树立了共产主义理想…… 百年前的中国无比黑暗，无数仁人志士救国图存求变革，但都失败了，只有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一心为人民，而人民也选择了共产党，经过几十年的浴血奋战才有了今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新一代也要担起责任，继承老一代的传统接续努力……老战友的孩子听着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称赞说，真好！伯伯讲的真好！又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党课。

      父亲的晚年遭受着多种病痛折磨，但每天必看“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始终牵挂着祖国统一。最后的半年多，我一直守护在父亲身边，病危弥留之际，铁马金戈常萦绕他的脑海，一时迷糊一时清醒，语言含混不清，曾在病榻上艰难地问我，打台湾…打台湾了吗？我说放心吧，当年那么困难，我们都战胜了日寇，打败了老蒋。现在我们强大了，祖国一定会统一的！然而，父亲终因多病缠身医治无效，于2025年8月3日的深夜，不幸与世长辞，没能看到祖国完全统一的那一天。

      告别式上，我为爸爸覆盖着指引他奋斗终生的党旗，播放着爸爸最喜爱的《新四军军歌》和《亮剑》主题歌《中国军魂》——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嘀嘀哒嗒~如果祖国遭受到侵犯，热血男儿当自强，喝干这碗家乡的酒，壮士一去不复返…… 爸爸，您听到了吧，这里没有哀感沉闷的音乐，响彻的是彰显中国军魂、敌人闻之丧胆的冲锋号。我知道您一定会喜欢的，因为铁军将士不要悲切催泪的哀乐，只钟爱激越催征的号角！(新四军军歌最初就是陈毅军长为牺牲的将士所写的送别曲)

      呜呼，慈父虽逝，事业永存！律己奉公，德行久远！安息吧爸爸！您和老一辈打下的江山红旗不倒，薪火相传；您为之奋斗的事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我们的祖国一定会如您和前辈所愿，繁荣昌盛，愈加辉煌！

      长歌当哭总是在痛定之后的，父亲的告别式上，我没流一滴眼泪，而现在，我写着悼文，泪流满面。

      今天是父亲离世的“头七”，特以此文悼念我最尊敬的抗战老兵老父亲！

                          2025年8月10日   彦儿泣书

【附】父亲最喜爱的军歌：

《中国军魂》https://haokan.baidu.com/v?pd=wisenatural&vid=9008108066857906300

《新四军军歌》https://haokan.baidu.com/v?pd=wisenatural&vid=6107525099573487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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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纪念章来了，这是纪念抗战胜利60周年以来，授予家父的第三枚抗日纪念章，然而，这枚却再没机会佩戴了。                                                          ——2025年8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