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何者接近自由民主?捧道家恐抱错大腿

台湾驻荷兰代表处外交人员某君,近日于台媒发表了一篇“台湾不应独尊儒家思想”的文章,批判儒家文化早已与自由民主的台湾格格不入,应予以扬弃,并认为老庄学说与现代自由民主思潮“十分契合”云云。

该文用99%的比例批判儒家崇拜权威,钳制思想,鼓励盲从,不适合今天的台湾,至于老庄学说哪里符合自由民主,一字未提。我认为台独观点下的老庄思想,只有四个字: 小国寡民。该文批孔,若还有下文,应该就是“捧老”之“小国寡民”思想。

批判儒家历来都有,台独说法最可笑,若不提老庄与自由民主较为契合,此文不过老梗,不值一提,但既然用现代社会的角度“贬儒扬道”,就应该澄清些基本误解。

台湾走哪一派儒家路线?

儒学发展了两千多年,早已超越了孔子学说的范畴,而在玲琅满目的孔学流派里,蒋介石在台湾所尊崇的儒家文化,是王阳明的儒学,他的行馆,称为草山行馆,而这草山就被改名为阳明山。

王阳明学说在明代就传入了日本,并成为显学,影响明治维新。蒋介石在提到中日两国差距时曾说:儒道中最得力的,就是中国王阳明知行合一“致良知”的哲学。日本窃取“致良知”哲学的唾余,便改造了衰弱萎靡的日本,统一了支离破碎的封建国家,竟成功了一个今日称霸的民族。

某君批判儒家文化,一字未提王阳明,显然意不在批判台湾传承的儒家文化,而是在操作民国初年批判礼教的老梗。简言之,就是骂儒家“崇拜威权”,“表里不一”,“保护特定阶级利益”,“党同伐异”,“戕害独立思考”,以至于“与现代的群我关系脱节”,不适合自由民主的台湾。

想来,某君也没有那个学力,去了解蒋介石为何推崇王阳明,而王阳明的儒学,又与他所批判的儒家文化,差距有多远。仅能肤浅地继续死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儒学表象而已,连“唾余”都谈不上。

本文不谈王阳明,就浅谈儒学与道家(黄老)缠斗下的“尊君”主张,检视道家是否与自由民主概念较为契合。

儒学与黄老学的缠斗:尊君

大哉问: 儒学若不“尊君”,能存活吗?

批判儒家“崇拜威权”,是用今天的眼光看古代,缺乏基本史学素养。有水平的角度应是: 儒学是如何在秦火灰烬中,与汉初大行其道的黄老学一争长短的?答案也很简单,就是“尊君”二字。

儒学为何被刘邦所看不起呢?因为此前儒家喜欢强调“制约君权”,“征诛无道之君”,“王道”,“德治”,这类掌权者不喜欢,或唱高调的论述。儒学后来又为何被刘邦看得起了呢?因为儒家特别讲究“威仪”,“上下之别”,这类形式主义与伦理概念,让原本流于土匪的刘邦,成了“望似人君”。于是儒家一门,就靠这个特质,存活了下来,但也仅止于存活,仍不被当权者重视。

汉初政治的指导思想是黄老学,因为此学强调君权至上,强调重法的刑治,儒学显然与之立场迥异。汉景帝时,儒道两家有一个著名的辩论,ㄧ方是代表黄老主张的黄生,另ㄧ方是代表儒家立场的名儒辕固生:

黄生认为商汤周武的革命,是弑君,是以下逆上的错误行动。辕固生反对,认为天下人都心归汤武,他们是不得已才革命,是顺天应人的行动,所以当然是正确的。黄生说,帽子烂,也得戴在头上,鞋子新不合脚,还是得穿。桀纣暴虐失道,但他们是君主,君主有过,是臣下没有善尽匡正之责,错在臣下,怎么反过来征讨君主呢?辕固生反唇相讥,按照您的说法,(汉)高祖征讨暴秦,也是错的吗?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僵硬起来,景帝忙打圆场说,吃马肉不吃有毒的马肝,不算不知马肉的美味,谈学问不谈汤武受命,也不算愚笨。以毒马肝形容汤武受命,景帝袒护黄老绝对尊君的立场已经很清楚了,从此儒者不敢再谈汤武受命。辕固生后来因为讥刺黄老学而差点被窦太后所害,幸得景帝救了他ㄧ命。

这个有名的案例显示,儒家是讲革命的,是敢于挑战权威的,从这个基本调性来看,谁说儒学不民主?道家比较民主?当然,现代的“民主”概念,不适宜直接套在儒学头上,民本与民主仍有差异,但上述争论,明确显示儒家对威权采取的是戒慎的态度。

为了扭转儒家在政治上的弱势,儒学开始吸收黄老与阴阳家的政治论述,并补强了宇宙论(天)与人伦说(人)的系统性理论,直到汉武帝想要削弱贵族,对外扩张的时候,董仲舒才备足了弹药,以“天人三策”,取得了当权者的认同。

董仲舒的理论最明显之处,就是强调君王受命于天的学理根据,王者不但是上天意志展现的结果,并且也是民心之所归。董老师借此缓和了传统儒学在尊君问题上的尖锐。

可是可是可是,董仲舒在君权天授的框架里,埋藏了一条革命的幽僻路径。简单说,既然君王受命于天,那天意的展现也就象征着君王的治理优劣。当天降灾难或异象时,代表人间政治出现了问题,君王必须自我检讨施政,以回应天意。这就叫做“灾异论”,君王言行施政必须符合天意,而臣民则必须担负起提醒的义务,以匡正缺失。

那么,各种天降灾异如何应对人间政治的缺失呢?重点来了,解释权在儒者手里。或者精确地说,在受过儒学训练的知识分子手里,包含解释天象的史官。

真相大白,儒家从未放弃革命选项,只是在君权至上的政治体制下,必须曲折地制约君权。在这一点上,董仲舒的苦心孤诣,还超越了孔子与其众门徒。也因此之故,汉代儒学才显得那么神秘主义,动不动就指天画地,清谈虚无缥缈的天意,以至于到了西汉末期,衍生出流于胡说八道的“谶纬”文化。

董仲舒的政治地位与他的天人三策,历来颇有争议,不过只要看后来大行其道的灾异论与谶纬文化,我们大约能掌握儒学的“曲折制君”路线。从朴素的孔学角度来看,儒学在汉初时代的转折,或许是一种倒向君权的堕落,一种过度的偏离,但不可否认,儒学想在政治圈里存活下去,Re-Mix当道的几种君王偏好思想,才能得出全新的节奏。

而要说崇拜权威,儒学根本不如道家黄老与法家来得彻底。

道家比较契合现代自由民主?

大哉问: 道家乐见“民主”吗?

无论我们怎么定义民主,它肯定不会是反智的,但“老子”却颇有反智的嫌疑。老子思想到底是否“反智”,是一个争论很久的问题,纯粹从“道德经”几段话,如“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绝圣弃智、民利百倍”(郭店版里是“绝智弃辩”),“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再再显示道家是反智的。

然而也有另一种看法,认为老子的反智,其实是“反欲”,或是针对性地“反巧”,用白话来说,就是反对一切“玩弄知识”的人,而非反对知识本身。综观老子思想,这种说法也有一定的正确性。尤其在郭店楚简重见天日后,我们发现愈早的“道德经”版本,与儒家思想的差异愈小。

另一方面,在黄老学于汉初作为政治显学时,“清虚无为”只是一种表象,其最突出的主张是“尊君”,“刑治”,也唯有如此,才能为大一统的政治所接纳。若看黄学的“黄帝四经-十大经.成法”,或马王堆的“伊尹.九主”,可以看到黄老一派对“滑民”,“妄辨”,“朋党”,“诤谏”的排斥,清晰地显示道家对知识分子的戒慎态度。

所以道家比较契合自由民主吗?完全错误吧?顶多只能说,宁愿当泥泞里之打滚猪的庄周,可能比较“自由主义”。

这么看来,当初若武帝独尊的是黄老而非儒学,显然要出现“德治”的政治土壤,机会就小很多。什么是”德治”?孔子说: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用现代的观念来说,就是用一种人文价值来治理国家。

所谓人文价值,是可以随时代思潮而变的,所以要说中国有什么思想能成为自由民主理念生长的沃土,还真的只有儒家具备这种弹性。问题在于,从小习儒的汉元帝,决心走向德治,广开言路后,道家预言的“妄辨”现象立马出现,灾异论变成政治斗争的最佳工具,汉政权自此一路乱到王莽时代。

由此可见,人文价值的弹性,也正是它的弊病,因为就是会有“玩弄知识”的人,毁掉原本立意良善的政策,制度或思想。

元帝的父亲汉宣帝,以“政平讼理”四个字治国,重刑治,也一定程度辅以德治。在他任内政局平稳,民间得以发展,法制严明,社会秩序得以维持,没有势力庞大的地方诸侯,没有功臣子弟把持朝政,没有外戚宦官问题,匈奴分裂内乱,加上他本人起于民间的特殊背景,懂得民之所欲,也懂得如何借由法制管理官僚体系,可说是两汉四百年最平静的治世。

当他发现儿子(元帝)过度信仰儒家思想时,曾训斥: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柰何纯任德敎,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最后长叹: 乱我家者,太子也。 一语成谶。

宣帝认为,不能纯粹用儒教治国,王道与霸道应兼而用之。这也是后来诸葛亮治蜀的概念,“顺之以恩,恩竭则慢”,所以应该“威之以法,法行则知恩”。王霸兼用,恩威并济,才是治国之道。

结语

在现代社会里,说“独尊儒家”根本是假议题,因为在结束了帝制之后,所有华人社会走的都是西式教育路线。我小学的时候,学校除了教“论语”,还教“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种西方自由主义概念。哪有什么独尊儒家?

虽然个人偏好道家理论,但若问我小学时应该学的国学是什么?我还是会选儒家思想。为什么呢?因为孔子标榜的是“有教无类”,是“因材施教”,讲究教养,礼节,应对进退这类最基本的做人道理。至于道家理论,我还真觉得那是“18禁”,应该要经过一定的人生阅历后,才适合阅读。

至于什么“崇拜威权”,“表里不一”,“保护特定阶级利益”,“党同伐异”,“戕害独立思考”,这些都不该是儒家思想背的锅,因为任何被独尊的学术,都会产生以上弊病。现代人应具备的是多方面的思想学习,我们对国学的态度也应如此。

对儒家思想提出批判,当然也可以,但是不应基于误解,错信,人云亦云,最起码我们得先搞清楚,儒家思想到底是什么?其所产生的负面影响,成因为何?弊端在哪儿?然后寻求解决之道,以适应现代社会。

而不是一味地骂,还骂错,一味地捧,又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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