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他都敢骂的时代,过去了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上个月,他隔了18年,冷不丁冒出来接受采访,热度蹭蹭上窜。
说了啥惊天动地的大话?
没。
“六十岁以后得晒晒太阳,人生的归宿是墙角。”
“我现在就起来喂个猫,然后刷点短视频。”
“我觉得将来也会向它们学习,勇敢地面对死亡,不要腆着脸活在这,哈哈哈。利利落落的。”
“现在10个小时刷短视频,完事睡觉。”
有说有笑,自己都能把自己逗乐。
于是有人说:瞧,他老了。
还有人打探隐私。
好像都在说——
“王朔,你也有今天。”“以前不是刺儿头吗,怎么也蔫儿了。”
是这样吗?
Sir只看到,王朔还是那个王朔。
只是时间绕了个圈,这时代的年轻人,走上了与他相反的路。
姜文狠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用一个镜头概括了王朔的公众形象。
莫斯科餐厅的和头酒。
仔细看,这一个镜头其实拍了两群人。
坐在下面的,是王朔演的小混蛋,被一帮小流氓们簇拥,是所谓的江湖。
“站”在上面的,是红旗下的各族人民大团结,是真正的权威。
王朔在中间。
像颗红旗下的坏蛋。
下面的人看他,像从上面来的——
是身份背景,但又能紧紧和“江湖”站在一起。
可上面的人看他,可能就是“滚下去”的——
是自甘堕落,但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王朔夹在中间。
是阶层的中间,也是时代的中间。
1958年出生于部队大院,知识分子阶层,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医生。
对于常年寄宿在保育院的王朔而言,父母只是两件印象模糊的衣服。
母亲是冷酷的白大衣,陌生、疏离、忙于工作。
父亲是暴力的绿军装,非骂即打,打到累为止。
“我不记得爱过自己的父母。小的时候是怕他们,大一点开始烦他们。”
没爱。
但那个年代,没爱不要紧。
只要推开家门,就能混入洪水般的人群,涌向最伟大的理想和事业。
那一切美好得令人眩晕。
“那时候,好像永远是夏天,大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着我们,阳光充足,太亮,使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前程从来不是问题——上小学上中学,之后当兵入伍,应该会成为一名军官。
“一切都无须争取,只要等待,18岁自然会轮到我”。
只需要去幻想有可能发生的世界大战,幻想将在战争中建功立业,成为解放全人类的英雄。
直到,他发现理想也变了味道。
发现只要把口号念对,耍流氓也可以有理,可以尽情地在伟大理想的光芒下浑水摸鱼:学校停课、老师被批斗......
神圣变得荒诞,直到他“什么都不信了”。
1978年,他20岁。
另一个时代到来,理想正式宣告幻灭,那个年代的人都不得不承受落差——
怎么“英特耐雄纳尔”不急着实现了?
怎么整个社会变成“朝钱看”?
洋溢着红色热情的宣传语,都被散发着铜臭味的金光灿灿所取代。
“一切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那怎么办?
他摆了。
在他笔下,他希望自己是个“姨太太的命”。
既不负责又受宠佃户死活一概不问只管享福时不时和长工偷个情。
《我是王朔》
这回的采访中,他说“人生的归宿是墙角”。
认命宣言?
他早认命了。
绝不自寻枪口,顶多小逆不道。
当受到压力时我本能地选择妥协和顺从,宁肯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段也不挺身站出来说不!因为我从没被人说服过,所以也懒得去寻求别人的理解。人都是顽固不化和自以为是的,相安无事的惟一办法就是欺骗。
在Sir眼里,王朔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墙角。
只不过是聚光灯,一次次照亮了窝在墙角里的他,照他玩世不恭的态度,照他满不在乎的嘴脸,照他敏感又应激的神经。
没那支笔,他就是个标准的废人。
可偏偏那支要命的笔,成了当时年轻人的嘴替。
抬头,对上一辈人啐一口:
呸。
你们啊,也就那么回事。
1989年《中国电影报》刊登了时任中国电影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的邵牧君的一篇《王朔电影热缘何而起》。
“王朔电影几乎无一例外地是写中国当代社会中一个特殊的青年阶层——痞子”。
啥样的叫痞子?
邵书记当时归纳了四个特点:
一、文化水平低;
二、无正当职业;
三、对生活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
四、蔑视既定的道德准则和行为规范。
相传某领导在会议上发言:“痞子写,写痞子,给痞子看,培养新痞子。”
啥意思?
翻译成今天的话。
你们年轻人,怎么可以躺平呢?
△ 《顽主》
这是权威眼里的痞子。
那痞子眼里的权威呢?
王朔唯一一部导演作品《我是你爸爸》,用一对紧张的父子关系对传统权威进行解构。
批判?
比批判更狠,它同情。
不是孩子叛逆,是爹不行了,是时代变了。
原先这个爹啥事都要指导:头发那么长你不剪等着生蛆啊?这背心还没脏你洗他干嘛?
生活细节紧抓危害性,精神层面也要提高警惕性。
孩子的检讨,文本由爹一手包办,语气神态也要贯彻落实。
不但破坏了正常的教学秩序
也伤害了辛勤培育我们的刘老师和广大的教职员工、家长、领导以及全社会对我们寄予殷切期望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和解放军们的感情
教训是深刻的,也是沉痛的,发人深省的
我要对自己大喝一声:
“马车同学,你危险了!”
凭啥?
“我是你爸爸”。
但情况,转眼发生了变化——
爹动手打了儿子。
以前可能理所应当。
但现在有了虎视眈眈的外部势力,邻居闻到味儿就来干涉了。
- 我们家事不用你管
- 打人,谁都管得了你
1995年了,这个基层组织分子的美好时代已经过去。
被邻居挤兑,受同事白眼,下棋被儿子让棋还懵然不知。
儿子被欺负,他抓起蜂窝煤想找流氓说理,结果气势多大,脸丢多大。
蜂窝煤狠狠摔地上:“儿,咱他妈算了。”
电影里,这个爹越来越当不下去了。
给亡妻扫墓时,对着灵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孩子不听我的话”。
儿子很孝顺,端着相机记录老爹的。
“哎对,侧过来一点,眼泪就都拍下来了。”
爹,是可怜的。
是同情。
也是最深的蔑视。
《我是你爸爸》里的80、90年代,上一辈的权威并不需要反抗——
它自己就会如物理定律般,注定落后于快速发展的世界。
新一代,注定与其分道扬镳。
这些想法,你在今天都能找到对应:反对特权、娱乐至上、反感爹味。
所谓“痞子”,更和如今的“躺平”本质上并无差别,他们都是对上一辈画的饼不上道。
我怎么就那么不顺您的眼呢?
您说我乖乖的 我招谁惹谁了?
非得绷一块儿 一副坚挺昂扬的样子
这才算好孩子 累不累啊?
△ 《顽主》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上一代人需要反对。
问题又来了。
为什么王朔,在当今的年轻人心中不行了?
答案也就在上面。
因为原本最反对爹的王朔,已经活成了这一代人要反对的爹:
如今在年轻人面前说起王朔,骂声或许更多。
不信,搜“京圈”试试。
你能看到刷屏的,文化垄断、既得利益者、腐臭圈子文化、作品落后价值观......
呸。
京圈啊,也就那么回事。
哪怕是《阳光灿烂的日子》。
在“进步视角”里不是青春,而是特权阶级的无病呻吟。
马小军罪名男凝,米兰罪名雌竞。
这还不算危险的。
有的罪名,已经上升到了政治高度:
投机倒把的资源寡头、脱离群众的贵族、扛旗反旗的危害分子。
别说王朔,崔健又如何?
“靠把红色歌曲唱成痞子歌才火的贵族王爷。”
论出身、讲成分、扣帽子。
曾经那帮人最反对的话语,现在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
时代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转了一个圈,回到了很久以前……
因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爹要反。
因为,各自有各自碎掉的梦。
曾经的那一代人碎掉的梦,是集体主义的革命叙事,于是在经济上行周期里,他们要求一个精神自由。
这一代人碎掉的,是自由市场里海阔凭鱼跃的成功叙事,于是在经济下行周期里,他们要讨一个公平。
都是不甘,都是反抗,本质或许并无不同。
勇者成为恶龙?
或许不是。
这只不过两个时代的年轻人,行驶在了对向车道上。
王朔老了?
他跟他最年轻时没有区别,斜眼看着世界,写着自己想说的话。
新作品《起初》系列。
和他以前用北京话翻译《金刚经》一样,用他的态度重新审视名为历史的“正统”。
慢慢把肚子里的话说干净了
我这辈子就踏实了
他,还窝在属于自己的墙角里。
我们呢?
不知道。
油门正被慢慢踩下,一切刚刚开始。
王朔与今天的年轻人很像,都要强烈地表达自我。
但注定,他们也尿不到一壶里。
因为王朔的成长经历是,人们从铁板一块的集体脱离,去寻找各自的自我。
而今天的人则在原子化中消弭了存在感,开始寻找一个可以投射自我的集体。
历史是峰峦。
代差不一定是进步与落后,只是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王朔是真的老了。
但我也相信,他在未来会重新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