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霑的歌词,写得有多好

上周蔡澜先生走了。

想起黄霑先生,和他的歌词。

话说,现在许多歌词,喜欢堆砌拽词。

堆也不都是坏事,但那也该有的放矢。

有些堆词,是为了画面感:比如古巴比伦王颁布了汉谟拉比法典,祭祀神殿征战弓箭。

如果只为了显得“我这个歌词很古典”,那就不好了。

黄霑先生,写得出明白如话,但又有韵味的歌词。比如《沧海一声笑》: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胜了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朗朗上口,并不拗口。但少了古韵吗?也没有嘛。

比如《武状元苏乞儿》的那首歌,也是这样偏口语化:

“长路漫漫伴你闯,带一身胆色与热肠。寻自我觅真情,停步处视作家乡。投入命运万劫火,那得失怎么去量。驰马闯江湖,谁为往事再紧张。”

之后忽然掺进了两句绝的:

“迎入日月万里风,笑揖清风洗我狂。来日醉卧逍遥,宁愿锈蚀我缨枪。”

尤其笑揖清风洗我狂这句,是放到诗里都没问题的。

黄霑大可以满篇都这么说话,但他不。

才华的用法,这才是对的。

《青蛇》开头那首缠绵婉转的《人生如此》,歌词短到不行。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情终情始,情真情痴。

何许,何处,情之至。”

但是缠绵流长,与电影合拍得很。真正余音绕梁,听过的不会忘。

上面列的三首,都没有佶屈聱牙的词,不缺少古韵,明白如话。

古韵与好好说话,那是不矛盾的。

还是《青蛇》,里头张曼玉起舞的那段印度风曲子,《莫呼罗珈》。

“别叹息,色是空,空是色,色变空啊空变色。

末世摩登伽,此刻不变色。

是美色,出色,生色,问谁可以不爱惜。

唱出惜色的歌,摩登伽正是我。

莫呼洛伽,莫呼洛伽,揭谛摩柯。莫呼洛伽,莫呼洛伽,揭谛摩柯。

天龙之女一曲婆娑,心眼中了魔。

尽我角色,意识美色,来请你爱惜。

良夜又逢末世人,珍惜今宵记住我。”

——莫呼罗珈是天龙八部之一,本是大蟒蛇。

——摩登伽是佛经传说里的女子,曾引诱佛陀大弟子阿难,使得他险些破戒。

这部电影的配乐讲究了:

白蛇王祖贤的爱情是流光飞舞,寒暖秋天,莲灯浮水,好好当一个人。

青蛇张曼玉的爱情是莫呼罗珈,声色跃舞,今宵有酒今朝醉——还扮演摩登伽,勾引了法海。

回头看这段歌词,真是神来之笔。

妙在《青蛇》那几首曲子歌词,风格各不同,黄霑先生都驾驭住了。还都不古板,不生涩,信手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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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用典的歌词,有一首《尘缘》,老剧《八月桂花香》主题歌,娃娃作词,

“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

情也成空,宛如挥手袖低风,幽幽一缕香,飘在深深旧梦中。

繁华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时无晴也无雨。

明月小楼,孤独无人诉情衷,人间有我残梦未醒。

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

人海漂泊,尝尽人情淡薄。

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

任多少深情独向寂寞。

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一城风絮,满腹相思都沉默,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算是无一字无来历了吧?

比较明显的典故:袖底风,又是“楼上风高崔袖寒”又是“歌尽桃花扇底风”。

无晴也无雨,用苏轼“也无风雨也无晴”。

明月小楼,用李煜“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一城风絮,用贺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妙在既雅,又不拗口,一路下来,意思是通透的。挺好。

黄霑先生自己这么厚的造诣,喜欢什么歌词呢?

黄霑先生那著名的博士论文里,曾提到他极佩服黎锦晖先生的《桃花江》。原话是:

“桃花江是美人窝,你比旁人美得多”,实在等同白居易“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廿世纪版本。

“我一看见你,灵魂天上飘”,亦与《西厢记》张生的“灵魂飞去半天”,异曲同工。

可见歌词不怕浅白,只要有内涵,照样读得出韵味。

了解诗词曲的都知道。词为诗余,曲又比词更口语。

像贾宝玉能写诗,但让他唱曲儿时,也还是“遮不断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韵味这种事,在于精妙的选词,而不在一味仿古,不在堆词,也不靠不说人话。

这方面,以前老古装片的主题曲歌词,许多写得很精到。

比如《戏说乾隆》第二部——郑少秋不追赵雅芝了,改追惠英红和黎美娴了的那部——主题歌是姚谦老师写的词。

“大江大水天自高,眼睛该点亮了。

人生得意莫言早,是非论断后人道。

轻舟穿江两岸笑看山河绕,儿女情长梦醒又一朝。

西北东南人间风波不少呀,平常心看待才好。

谁负谁胜谁能一眼明了,浮云世事最难料。

春夏秋冬世道有高低潮呀,计较太多人易老。

何不共苦同欢尽心就好,人生就怕知己少。”

道理通透,词句又不玩花样,就是单纯明澈的好,而且隐隐有历来劝世歌的古韵。“大江大水天自高”这句,很有明朝市井小说里的风韵,还尽量用了各色口语化词汇,避免整体歌词太古板。

大概有些人写歌词,是恨不得别人觉得自己古典范儿。

有些人写歌词,是生怕显得太拘泥古典范儿吧?

引经据典,还不一定用古话。王菲那首《当时的月亮》里,有一句歌词妙极了:

“当时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果都一样。”那是直接玩了“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梗。

传说黄霑先生当年想着香江景致,花二十分钟写了《上海滩》歌词,但把不准黄浦江是否真有“浪奔浪流”,匆匆交稿了。

叶丽仪老师第一次唱原创粤语歌(之前多是翻唱),也不太熟黄浦江,不知道怎么唱浪奔浪流的感觉,黄霑先生就教她:想象着香江的浪,唱吧:“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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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叶老师一开口浪奔浪流,稳得大气;后面,“淘尽了”那“了”字,“是愁”的“是”字,咬得细妙;“欢喜悲忧”四个字一翻出来,变化多端,游刃有余,神哉。

这歌词有味道,又上口,连我外婆当年,都能因为《上海滩》,哼出几句“龙班,龙楼”(浪奔,浪流)。

黄霑先生那篇描写港乐壮阔历史的博士论文里,有这一段:

“……黄志华称为(香港)奠基期的词人,只有许冠杰、卢国沾、邓伟雄、郑国江、黄霑、叶绍德、黎彼得和苏翁。”

欧阳修《归田录》说:

“国朝之制,知制诰必先试而后命,有国以来百年,不试而命者才三人:陈尧佐、杨亿、及修忝与其一尔。”——宋朝百年知制诰不试用就任命也就三个人:陈尧佐、杨亿,还有我欧阳修忝与其一。

欧阳修写到宋朝百年唯三人时的那个“修”字。黄霑列举港乐奠基期传奇词人中的“黄霑”二字。

平平道来,却妙得异曲同工:

“不敢,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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