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手想要走出“红色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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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东CEO许冉6月17日称,全职骑手破12万人,仅四个月时间,京东全职骑手从无至有。

  但也许你和互联网上大部分用户一样,走在日常街道上,却依然鲜少看见红衣服的骑手。“为什么2000万单了,路上却看不到红衣服的骑手?”

  相较于12万,另一个数字更加不可忽视——京东旗下总计有130万骑手,除了公告中“12万人”被邀请成为全职,还有120万达达骑手并不身着显眼的红色衣服。

  12万。120万。

  对平台来说,后者是个沉默的数字;对120万个具体的骑手而言,“他们不是全职”一句话,在骑手世界竖起无形城墙,在外界看来,区分开两类人很简单:全职有社保、众包没社保。

  但透过口号接触真实骑手群体,他们往往会说:“社保不是我们最看重的,有没有单子,单多不多,才是我做骑手最在乎的事。”

  实际上,更多订单在系统控制下流向“墙内”。

  有人付出时间想得到“转正”,有人则认为遥不可及星夜离队。墙外的人渴望走进围城,墙内的人却开始想着逃出去。

  以下是关于他们的真实故事:

  文 | 乔森

  编辑 | 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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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白板。

  王一鸣急得猛戳三下抢单大厅的页面,最后一下力道尤其大,然而无济于事,白板还是白板。这一举动招来了身旁伙伴们的注意,一个个劝他“别上火”,“再生气也不好拿自己吃饭的工具撒气”。

  骑手吃饭的工具有两样,一样是电瓶车,一样是手机。如果第二样工具“不争气”,没抢到单,那么,第一样就只好停在商场外的树荫下,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吃饭工具”。

  六月初的北京,气温高达33℃。王一鸣以俯冲姿态坐在电瓶车上,随时做好准备接单出发的姿势。一整个上午,他迎接许多行色匆匆的精致白领们走近,又目送他们远去,而他的电瓶车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块树荫。

  放眼全国,北京是外卖订单最活跃的城市,而王一鸣此时所在的北京国贸商圈,堪称全北京外卖订单最活跃的商圈之一。

  根据《2024北京餐饮业观察报告》数据,北京外卖订单最密集的三个商圈为中关村、国贸、望京,其中白领群体是点外卖人群中的主力军。

  “以前跑达达,单子虽然不多但宽松,现在只剩下宽松了。”王一鸣说,“现在只有全职有单,我们众包骑手成了系统里的‘下等人’?”

  王一鸣的愤怒,不仅来自于“一上午没开张”,更因为“分配不公”。

  这源自于2025年初横空出现的“京东全职骑手”。过去,京东旗下130万达达骑手,大多数以众包形式存在,谁交了更高的押金,谁跟片区负责人关系好,多少会有一些额外优势;另外,约有5万骑手以“驻店”模式,专门为品牌连锁和商超客户配送,比如,专门配送沃尔玛的上门订单。

  如今,同样配送京东外卖,同在一个商圈,多出了“京东全职骑手”和“达达小队/商圈骑手”两种狠角色,他们跑了一单又一单,作为众包骑手的王一鸣,打开抢单大厅的页面,不是没有单,就是抢到了开始转圈圈,然后,系统提示抢单失败。

  王一鸣的遭遇,并非个别现象。

  笔者在北京亚运村、中关村等地随机采访的7名京东众包骑手均表示,京东单量少、难抢,“就暴雨暴雪天有单,要不就是全职和小队抛出来‘垃圾单’,比如爬六楼、等电梯、出餐慢的单子。”

  在抖音、快手、小红书等社交平台上,关于京东众包骑手单量少的信息,更是数不胜数。带有不同骑手名字水印的白板截屏,已成为京东众包们对线的暗号。

  骑手最在乎的资源——单量,正严重地向天平一端倾斜。这一端,就是京东成本最高的“核心运力”。

  数据显示,京东外卖并不缺单。

  今年4月15日,京东外卖宣布日订单量突破500万单,仅仅9天之后,这一数字就翻倍至1000万单。到了5月15日,京东外卖的日订单量再次翻倍,达到了2000万单。6月初发布的最新数据则是,2500万单。

  2500万分配到100万人,刨除一些兼职人群,每人日均超过30单,也能勉强养活骑手。

  那么,为何大量众包骑手抱怨无单、少单?

  另一组调研数据揭示了答案——截至5月中旬,全国主要大城市里,京东众包骑手数量约为70万人,配送了54%的单量;小队和商圈骑手加起来超过15万人,他们的强度和全职差不多,但没有社保,配送超过30%的单量;剩下的订单由4万多真正的“京东全职”骑手配送。

  即占比5%的全职骑手,吃掉了15%的订单;而占比接近80%的众包骑手,则要争抢54%的订单。

  极端偏执的订单分配,背后是不断追逐的成本压力,平台选择将单量和强度不断压给全职,才可能减小亏损流血的压力。

  失衡背后,还是一本经济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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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上有个段子:大环境不好的时候,不要创业,躺平稳赚。骑手世界同理。

  京东众包骑手阿峰无奈地说,不跑单不亏钱,跑得勤快反而倒欠京东钱。

  这也是阿峰自己的遭遇。

  他向笔者展示了自己某天的收入:预计收入16.01元,预计支出25.34元——倒欠京东9元。

  这并非个例。

  过去三个月中,王一鸣有8天倒欠京东钱。

  表面上看,骑手倒欠京东钱,往往来自于超时罚款、取消订单罚款。

  事实上,送单时间紧张、路线导航不准,更不乏一些“接了就等于赔钱”的极限单。比如,骑手还在等餐的时候,单子就已经超时了。

  入职京东三个月,王一鸣月均收5000元左右,比他之前跑美团、饿了么少两三千。6月初,京东又下调了众包骑手的单价。这意味着,他的收入将进一步缩水。

  据王一鸣回忆,一个多月前,京东外卖每单的配送费,要比美团高两三块,然而现在,每单的价格已经比美团低1~2块,有些单子甚至已经跌倒了4~5块(各平台定价随市场动态调整,具体以实时数据为准)。

  部分众包骑手已经开始“摆烂”。

  多年来,王一鸣的开工时间都是早七晚七,人称“劳模”。最近几天,逐渐浓缩成了“午高峰+晚高峰”四小时。

  午后,树荫下的电瓶车上,骑手们不是在追剧,就是在刷短视频。这个初夏,阿峰“接待”过五六拨人,有来采访骑手生存状况的学生和记者,有来调研短剧的影视行业从业者。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

  已经大半天没拼搏的汪敏,灵机一动,把自己的抖音名改成了“努力拼搏的女骑手”。她一有空就刷马闯的账号,打算依葫芦画瓢,做个“女版马闯”账号。

  “有个叫马闯的,单子跑得不比我多,但很能说,照样进了京东全职,”汪敏自信地说,“大家都说,我的口才一点也不比马闯差。”

  城墙之外,众包骑手百无聊赖;城墙之内,全职骑手忙得人仰马翻。用陕西小伙儿周洲的话来说,“忙到癫狂”、“开飞机都送不过来”。

  众包骑手想进围城看看,围城内的全职骑手,又何尝不想停歇?

  全职每天至少挂单8小时、在线10小时。以广州为例,全职小队背单时间都超过9小时了,10.5小时大有人在,算上吃饭和休息时间,一天在外至少13、14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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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单子是强制派的——照样时间紧、路线奇葩,超时也照样罚款。

  “一旦开工,人就跟上了发条一样旋转,哪怕脚底冒烟了都不能停不下来。”周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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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班牙惊悚片《饥饿站台》中,在一个垂直的监狱里,载有食物的平台逐层降落,从一层直至负百层。

  上层的人尽情享用,底层连残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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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 《饥饿站台》剧照

  骑手世界里,“食物”被严格规划,层层递减。系统优先派单给全职和驻店,其次小队,最后众包。

  “人各有命”,王一鸣说,“全职命好,坐一层;中间小队,不上不下;众包兄弟命最苦,最底层排排坐。”

  跨越楼层,方可改变命运。

  不上不下的小队骑手,实则可上也可下。如果说众包在墙外、全职在墙内,那么全职,无疑是爬上城墙外梯子上的人。

  三个月前,听说京东外卖招全职,杨家彭到处打听,被告知,就算博士毕业也没办法直接进全职,“要当全职,就要先加入达达的众包骑手小队。”

  加入小队后,杨家彭卯足了劲,“玩命跑”。小队单量不比全职少,他毫无怨言。每天开工10到12小时,一周七天无休。最多的一个月赚了1.7万元,最少的一个月也有1.5万元。

  “就像一只驴子,前面吊了个胡萝卜,那个胡萝卜就是成为京东全职。”杨家彭自嘲说。

  然而即便如此,杨家彭还是没有接到转成全职的通知。

  事实上,京东始终未曾对外公布,成为全职的标准和规则。这意味着,小队骑手想要“跃升”为全职,只能无止尽地突破自身的极限。

  投机取巧的人,选择和上级搞好关系。

  这并非没有道理。

  派单系统并非100%由算法驱动。订单分发给众包之前,站长拥有人工分配的权限,而这也催生了一系列职场腐败现象。

  近日,江苏一名众包骑手在商场门口拉起横幅,痛诉站长“把单子全部拿给他亲戚,弄得我们边上没有单子。”

  相关视频底下,引来诸多众包骑手留言。一名来自广东的京东众包骑手说:“就是要开小灶,叫你给钱给站长,谁给得多,谁就有好单,有多单。”

  卷自己的累死,卷亲戚得看命,而最聪明的方式,无疑是——把自己推到舆论前。

  多名小队骑手均表示,汪敏做骑手账号的思路是对的。事实证明,擅长在网络上表达、能够为京东外卖“说好话”的骑手,有更大的概率成为全职。

  “为什么路上看不见几个红衣骑手?因为京东全职在忙着发抖音。”杨家彭说,“我身边没有人加入全职,路上也看不见几个红衣骑手,但这些人偏偏活跃在抖音上。”

  汪敏的模仿对象马闯,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今年2月,当听到京东要给全职骑手缴纳社保时,马闯激动得痛哭流涕。他对着镜头说:因为文化程度不高,不得不做骑手,没想到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再也不是三无人员了!感谢东哥,让外卖人员有了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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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月18日,马闯收到了全职邀约。

  杨家彭认为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他计划做两手准备——白天玩命跑单,至于晚上,“至少要留出半小时研究做帐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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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外卖市场的骑手已处于高饱和状态。

  目前,全国外卖骑手已超1000万人,并且数据在持续攀升中。据《晚点 LatePost》报道,整个 2024 年,中国外卖市场的峰值时段也不过一天约 1 亿单/天,其中大部分由美团配送,2000 万单来自饿了么。

  也就是说,即便是外卖市场的峰值时段,平均每位骑手每天仅有10个单。以每单3~7元的价格计算,收入并不足以维持骑手日常生计。

  年初京东进军外卖市场,将骑手打造为一份朝气蓬勃的职业——有社保,有尊严。

  东哥敬酒照满天飞那几天,王一鸣加入京东,成为一名众包骑手。杨家彭也几经打听,加入了小队。至今,王一鸣的手机壁纸还是东哥身穿红色骑手服敬酒的照片。

  回到现实,一切被打回原型——

  众包无单少单;小队“转正”希望渺茫;即便是人人艳羡的全职骑手,也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光鲜。

  “照样命苦得很。”全职骑手周洲抱怨说。

  有个工作日的午高峰,周洲接到一个打包单,5个单子加起来24.8元配送费,就给了30几分钟。其中一个取餐点和送餐点之间,明明需要绕几个弯才到,京东给出的路线规划居然是条直线,“真当我是开飞机送外卖的吗?”

  更让周洲气恼的是,当他取完餐后,时间最短的一个单子只剩下了20分钟——此时即便是闯红灯、逆行,这个单也送不到。

  被问及“跑完一天京东外卖后是什么感觉”,周洲苦笑了一下,憋出两个字:“力竭。”

  并且,全职也和众包一样,面临着配送费降低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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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份网传的方案显示,自6月1日起,全职骑手跑400单以内,单价仅为4.5元/单;单量每增加400单,每单单价增长0.5元,最高6元/单封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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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初,周洲提交了离职申请,打算下个月去美团或饿了么跑众包。

  骑手围城背后,有一笔京东不得不算的经济账。

  有专家测算发现,假设京东全职骑手规模达10万人,配送不少于50%的订单,那么一个骑手一天要送不少于100单,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他们的强度必然是业内最高的。 单人每月社保成本约2000元,单日70元,每单0.7元。而参考业内每单亏损0.3-0.4元,京东全职每跑1单,平台要亏1元,每天亏2000多万元。

  也就是说,招10万全职,对于目前的京东来说确实是一笔不折不扣的亏本买卖。

  如何反亏为盈?

  业内人士分析,京东有三种解决方案,一是最大限度用尽全职骑手的配送能量;二是降低单均配送费或增加扣罚;三是社保成本外部化,比如将部分站点外包。

  显然,京东正在用力地让这笔原本赔钱的买卖,少赔点,甚至赚上一点。

  (王一鸣、杨家彭、周洲、汪敏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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