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名簿后 ——读阿里元安离职信偶感

一张轻飘花名簿掀开,活生生的人影立时如同烟霞化开散去,显出一堆符号的骷髅来。

我从未如今日这般体味到命名术的玄异。花名,本是雅致物事。古有号角清唳如“青莲居士”,那是真文人风流筋骨上飘出的云彩;今有绰号传扬如“铁榔头”,亦是活人在世间拳脚锤出的回响。而今看这花名簿呢?轻飘飘一页纸,便是一张妖幻的覆盖物:将本应立于阳光下的责任身份吸尽吸干,唯余几个文字替身浮在喧嚣世界表面徘徊。

这花名所立之处,人性竟也一并被磨平削薄了。原本是筋骨血肉的名字就此被替换;如同古代匠户刺字,符号烙印之后,张三李四立时变成无脸的“铁锤”。至于公司赋予的代号,则更是要将人活活捏塑成一件便于归档的器物:“孙悟空”被塞在格子间,并非要炼成火眼金睛看透行业大势,而是须得用筋斗云的速度刷KPI;“白龙马”伏在电脑前,亦无驰骋水底的壮志逸兴,不过是驮着无穷尽表格在数字荒漠间跋涉罢了。连姓名也能随意拨弄拆装,活人便宛如一条条被摆弄的代码,“员工”二字,亦被抽去了血肉,俨然成了没有重量和温度的标签词。如此,还谈何人性呢?

花名之妙,尤在于此等符号背后责任缥缈而权力却真实盘踞其中。当某个“清风”或者“明月”突然因“价值观”不合而被剔除出OA系统——只见其位格霎时化为灰色字符——符号如同烟霞飘散而去,自然就不必留下具体的罪证,更不需显露下达判决的神明真身了。于是,符号世界就构筑起了暗室密径,让诸多龌龊的行径隐身其中。

我听闻某处太极殿会议室里,一位大罗金仙模样的老板对着花名册指点一番,众位花名员工便化成了虚拟纸页上的枯叶,纷纷凋落。花名簿掀开处,现实已如梦幻,是真是假谁来分?

更有那“江湖义气”、“兄弟情深”,本是人世间的金玉纽带,今在花名迷阵中一经吟诵出,便成了最吊诡而迷幻的灵咒。多少“兄弟”围坐火锅前呼酒啖肉、推心置腹,彼时人声杂沓、觥筹交错。然而人事变动公文发布之后再看,当日酒肉气味早已散得无影踪,只剩系统冰冷显示离职兄弟的花名兀自变色灰暗。其背后精密运转的算计,分明正在无声地计算每个人何时该离开的日期与具体到时辰的秒针指向。

花名制便是织造这障目烟云的工具——当称呼已由真实姓名转为“逍遥子”或“霹雳火”那一刻起,职场情义就沦为蒙在权术外的一张彩纸。所谓江湖文化、兄弟情谊,于今尽成了蒙在一页页花名簿上的彩色障眼幕了!

至于那更为宏大的“企业文化”殿堂,在这虚拟符号堆里,则常化作一个巨大空幻的炼丹炉。这丹炉高悬于天花板上,其内升腾着无数炫目的理念字符,“客户第一”“拥抱变化”,闪烁光彩犹如火焰跳动。然而花名制度将人化成代号,丹炉下方却早已被人为架空,剩下炉火烘烤的,不过一个金灿灿、无比辉煌的、内里空空荡荡的牌位而已。人没了,这“文化”,只能如无根浮萍,飘摇在花名堆出的虚空幻境之中。

花名制表面粉饰出的符号帝国,恰如虚拟天空上彩色的浮楼。如此精心布局的神符系统在历史真相面前却一向单薄可怜,如纸做藩篱——一句出自真心的话即能将其捅破撕裂。被叫作“清风”、“明月”的人心里清清楚楚,纵有再多光环盖顶的符号盔甲裹护着自己,说到底也终究会向往着重新获得一个有温度的姓氏和名字。

离开阿里那日,元安先生想必是轻轻拂去了衣冠上沾染的花名灰尘——这灰尘是曾蒙蔽过视线的。他重获真名回归故土之时,终于闻见了一阵阵乡间野地里踏实扑鼻的泥土气息。

花名搭建的神殿何其堂皇?可土地庙里真实的粗瓷碗,却始终载满了人间最踏实的烟火生计。当花名薄遮天蔽日掩盖了活生生的骨血之时——愿我们这些背负符号的数字游魂,最终都能听见自己名字在现实大地上被轻轻唤回的声音。

站务

最近更新的专栏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