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etryforberg：在日本，我为一张歧视性的中文告示交涉到底

来日本之前看过两个新闻，一个是关于旅客随便使用墙上的插头被认为是偷电的；还有一个是一个饭馆贴出告示说不欢迎中国人的。简单说我的看法，前者我认为是一种文化差异，而后者是恶意满满的歧视。

日本人从小就被教育“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前几天路过一个幼儿园时，我听见老师连续十几遍对一个小孩说“ダメ！”（不行！）说得小孩一愣一愣的。不给别人添麻烦，不干出格的事，是他们的文化基调。我甚至目睹过一辆大巴车上所有人站了半小时，没有人去坐“优先座椅”的奇异场景（中间并没有停靠，足足开了几十公里）。日本人对规矩的畏惧，尤其是在群体目光中的自我约束，绝对是世界前列。我无意和国人相比较，因为中国人里也大有遵守公序良俗的（就像日本人在某种情况下，或某种群体中也有很没素质的情况，以后单独说一次这个话题）。但就总体观感而言，国人的确比较放松，日本人相对拘谨。有时太放松，或太拘谨，就各自造成了可被评说的场面。

5月31日这天，我入住了位于静冈县岛田站前的Route inn酒店，之前对这家印象一直不错，它的logo是一只羊。我都叫它小羊酒店。

route inn的吉祥物，一只羊

但是这次我发现了奇怪的事，在早餐放水壶的地方贴着一张告示（其实后来发现是三张并排放在整个饮料区）。告示是用中文写的，内容大概是说不要用自己的水壶去打餐厅的水。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它那个字体是日文字库的，又读了一遍才反应过来。

大概是这样（还原图）

最先发现的位置

我也没什么心思好好吃了，喝着咖啡思考了一会，其实我能理解这个告示的出发点。肯定是之前有不少中国人来拿着水壶打水，让餐厅觉得麻烦呗（在日本人的文化概念里）。但是这个告示的问题在于，首先，酒店没有真正在解决问题，如果一部分客人的确有给自己水壶装水的需求，为何不能引导？满足？之前住过也是小羊的另一家，大方地把饮水罐，制冰机都放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随意取用。其次，如果真的无法提供水，或餐厅不能灌水是有必要性的，单独用中文告知，是非常不友好的行为，几乎是在指责，甚至带有歧视性。

国人（或者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的人），自己带着水壶去餐厅或者什么地方打水，如果我是酒店经理，我一定会尽力满足，这不但能帮到我的客人，也是一个很环保的举动。号称服务至上的日本，这样去处理一个文化差异上的小小问题，是把中国客人当作客人，还是麻烦？

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回房间用ChatGPT写了一封措辞较为温和的信（我输入我的想法，ai负责日文文法）。信件原文和翻译如下：

右边是翻译，信是ChatGPT根据我的描述写的

之后用酒店的自助打印机打了出来，在等待了将近一小时，才等来白班经理。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挺白了，戴着个口罩。经理的态度出奇地好，一边看一边连连点头，最后表示了感谢，那意思是收到了建议。这事这么简单就解决了？好在我留了心眼，在交涉的时候我的运动相机是打开的，回到大厅座位，我看了一下视频。发现自己被糊弄了（或者说愚弄了）。

这个叫做桥本的经理一开始用英文说“i see thankyou i understand."就是不明所以的，在我让其用日语确认时（他被我的手机吓了一跳，明显心虚，误以为我要录音），他说得也是“はい，わかりました，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是的，我明白了，谢谢）。即没有承认存在问题，也没有说出改进方式。基本上是一个日式冗长的“哦”。最后他跟我玩了他们最擅长的，微笑鞠躬加感谢，情绪价值拉满，想让我认为一切都平稳地结束了，把我直接送走。

第一次交涉，来自视频截图

于是我思考了一个方式，第二次走向了前台，给出了一个非常直接的问题：“请告诉我，明天早上餐厅是否还会有针对中国人的牌子？”

之后经过数轮的糊弄以及反糊弄，桥本经理终于被逼上了绝路，也所幸不装了，和颜悦色也消失了（甚至冷笑也出来了）。在我不断缩小他可以糊弄的范围，最后让其选择yes还是no的时候，他非常坚决地说了“yes”以及：“是的，本酒店会继续使用这个牌子”。

数回合后经理用不友好的肢体和语言表达了真实想法

晚些时候看到route inn经理发来的邮件：

我想提示两点，首先，这不是他主动给我发的邮件（他根本就没有我的邮箱，我仅仅在现场给他了一张打印纸），而应是我通过route inn集团的投诉生效后，他从“上面的人”分配到了这个来解释的任务。

其次，这封信并不完美，因为里面存在着一股熟悉的历史修正主义味道，他并不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实际上他给出了，并且给的很明确：牌子要保留。所谓的“不明确”，在视频第一分钟就失效了，一切都是源自我不和他玩“读空气”(并回家关上门哭)那一套。不过能直接说出问题的所在和解决方案，已经是进步。

我想，这件事已经算是解决。

事后，我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关于“打水”的小事，而是一次意识形态机器的全貌展示。你看到的不是一张告示，你看到的是一个文化在防御自己。它不是不欢迎你用水壶，而是不允许你撕开它的幻想之幕。

1. 那张纸上没有写“中国人”，却比写出来更残忍

餐厅这三张中文告示，看似只是宣称“请不要用水壶接水”。但它只用中文写，只贴在水壶处，只出现在早餐时间，这些非语言的安排反而构成了一个更强烈的符号网络。哲学rocks star齐泽克曾说过：“意识形态最成功的时候，不是它说了什么，而是它不必说出来。”

这正是它最恐怖的地方：它没有直接侮辱你，但却通过排列、选择、隐含、排他，把你指定为“问题的来源”，却又留下一种表面上“完全无可挑剔的合理性”。

也就是说——它说的是“不要用水壶”，它真正想说的是“我们知道你是中国人”。

2. 规矩不是“平等的”，而是“选择性地出现在你面前”

再回到“日本人讲规矩”这件事。规矩本身从不是中立的，它是一种结构化的排除机制。当一个社会用“秩序”包装其优越感时，它往往会设计出一种“模糊但一致”的排异程序——不是立刻驱逐你，而是制造一套你永远跟不上的规矩节奏。

于是你会发现：他们有水壶，但你不能去打水；他们会鞠躬，但你不能打扰他们的默认流程；你是客人，但不是“真正的那种”客人。

这时候你会感觉到，“规矩”不是用来约束所有人的，而是用来区别“我们”和“你”的。

3. 表面温和、内核粗暴的意识形态：“我们的道德优越感不容打扰”

你提出疑问，他们说“谢谢、我们会考虑”；你正式递信，他们说“はい、わかりました”；你明确问出“明天还贴吗”，他们终于说出“Yes”。

这哪里是交流，这是意识形态系统在运作的自动反应机制：你挑战系统 →系统微笑回应 →你再挑战 →系统切换成冷漠与排除

日式意识形态的自我修复逻辑就是，它不允许你动摇它的根本信条：“我们是有礼貌的，我们不歧视，我们只是有规则。”

而你一旦逼问下去，就成了不配合、不懂文化、破坏和谐的那一方。这时系统就完成了“反转”——不是他们排斥你，是你自己“不讲理”。

4. 把“正常人”的身份锁死给自己，扔给你一个“例外者”的位置

一个真正高效的意识形态系统，并不会说“你是外人”，而是会让你自己感觉：“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他们是不是没恶意？”“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发现很多旅居日本的网友给我发来的东西都是被这些东西所驱动，这让我悲伤）

这种让受害者自我怀疑的机制，是非常典型的一种“意识形态内化”。

你本来是正常地想喝水，（或者想为后面补充水，尽管在一些人眼里，这叫做占便宜）但在这个环境下，你却开始自问：我是不是越界了？日本的这种意识形态从不强迫你相信，而是让你质疑自己，并自动地服从。

5. 水壶是一面镜子：你不是在打水，你触碰了集体幻想的雷区

这起事件中，水壶其实已经变成了一种象征物——它不再是用来装水的容器，而是对“共用资源”权利边界的挑战，对“日本式整洁”的隐形对抗以及对“我们才是正常使用者”的颠覆。

所以，当你用水壶灌水时，其实结果是在对这个社会的幻想说：“我不信你这套。”它的回应不是对话，而是用中文告示把你塞进那个“问题制造者”的抽屉。你以为你只是做了一个小动作，整个意识形态机器却对你发动了全面反应。精巧的意识形态小工具箱不是用来统治的，是用来让你闭嘴的。这不是一个关于水壶的误会，也不是一个小小的餐厅告示，而是一个自以为无懈可击的文化幻想， 一套排除异类的礼貌话术， 一次让你沉默、不再追问的系统性整合。

它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它让你一度差点相信，这就是你的问题。

但我不信，而且我要对话，我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