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群嘲的蒋雨融,被“迫害”的张雪峰
文 | 佘宗明
在著作《精英的傲慢》中,哈佛大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写道:
不论我们有多拼搏,成功都不是全靠自己或只需自己就能造就的。社会看中我们的才能是我们好运,不是必然。清楚感觉命运的偶然可以让我们心怀谦卑……这份谦卑是个起点。它能让我们告别无情撕裂我们的成功思想,超越才德霸权,走向更少怨愤、更多包容的公共生活。
我不知道,他前些天若是坐在2025年哈佛大学毕业典礼演讲台下,会对中国籍毕业生蒋雨融的那番演讲作何感想。
但我敢肯定,他对蒋雨融在社交媒体上回应质疑时的“一个人的命运啊,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也没必要考虑到时代的进程……和家庭的帮助”态度,会皱起眉头。
这几天,哈佛女孩蒋雨融既遭遇了董小姐前段时间的舆论处境,又提升了董大姐语录在大批网友心中的“含金量”。
“又爱矫揉做作地扮人间大爱,又有‘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的自信,又高高在上不接地气”,我所在的某个微信群内,有朋友对以蒋雨融为代表的白左做了这样一番总结。
有意思的是,也是在这几天,另一个话题引发了许多人的讨论,那就是教育咨询界顶流张雪峰泪洒直播间,哽咽着宣布停播的消息。
张雪峰并没有明说他为什么要停播,只是隐晦地提到“我动了太多的人的蛋糕了,有些东西我不能说得过于直白”。秀出这番欲说还休的操作,只能说,张雪峰很懂拿捏这届网友,至少是很会拿捏他的拥趸。
乍看起来,蒋雨融跟张雪峰,八竿子都打不着。但在我看来,被群嘲的蒋雨融,被“迫害”的张雪峰,背后都竖着“阶层分化和固化”这棵树上长出的一堆枝丫:阶层下滑焦虑严重,身份政治泛化,“阶级矛盾”加剧……
某种程度上,阶层板结化问题正成为一个巨型黑洞,将大众情绪“暴风吸入”,这正是蒋雨融和张雪峰争议都挣不脱的现实地表。
01不妨试想两个问题:
1,蒋雨融说“世界上如果任何一个女人买不起一片卫生巾,我便不配称富足;如果一个女孩因惧怕骚扰而不敢踏入校门,那便是对我尊严的践踏;如果一个小男孩死于一场他从未发动也从未理解的战争,我的一部分也和他一起死去”,俨然是对两句话的致敬。
一句是美国劳工领袖德布斯说的“只要还有底层阶级,我就同仇;他们有犯罪行为,我就同流;如果狱中仍有冤魂,我就不自由”,另一句是切·格瓦拉说的“不要问篝火该不该燃烧,先问寒冷黑暗还在不在;不要问子弹该不该上膛,先问压迫剥削还在不在;不要问正义事业有没有明天,先问人间不平今天还在不在。”
都是宏大叙事,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德布斯和切·格瓦拉代表的是理想主义,蒋雨融却是“假大空”?
2,蒋雨融的那段话,挺像是以哈佛大学思政中心秘书长口吻发表的。
问题来了:如果蒋雨融发表演讲的场合不是在哈佛,而是在哈尔滨佛学院,她那番话还会激起这么大反响吗?
先来回答第一个。
最直接的原因大概就是:德布斯跟切·格瓦拉都是行动派,都是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的一粒铜豌豆,那些该为“解放苦难者”而打的仗,他们打了,那些该为践行所谓理想主义而走的路,他们走了,再看蒋雨融……就只剩不该有的表演她演了。
再来回答第二个。
我的答案是:可能会,但舆论反响绝不至于这么大。中国籍学生不奇怪,毕业生说出悬浮至极的话也不奇怪,但“中国籍学生+假大空演讲+哈佛大学”的组合注定会激起舆论核爆。
原因无他:哈佛毕竟是哈佛,是被特朗普针对的那个哈佛,也是全球顶级名校哈佛。
02被群嘲的蒋雨融如果有错,到底是什么错?
在这里,我想先Cue下两位哲学家。
一是维特根斯坦。
维特根斯坦一向反感滥用“大词”。他曾将那些抽象、理论化的词汇称为“超级概念”,将滥用这些概念视作“哲学病的患者”。
他认为,滥用这些含糊不清的“超级概念”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人们往往并不了解这些词汇的真正含义,却用它们来进行判断、争论。
二是卢梭。
卢梭说:世界主义者在远方寻找的,正是他不愿承担的身边的义务。他的道德成立之基础,是将身边的伦理与远方的伦理进行调换。
他认为,“关怀和同情得限制在适当范围内,才容易奏效”,因为“无限拓展道德的潜在对象,既远离主题又不现实”。
很明显,蒋雨融就犯了“拽大词综合征”+“远程道德症候群”。
她明明可以像哥伦比亚大学华裔优秀生安德鲁·杨那样搞怪诙谐说人话,可她偏偏选择了拽大词,张口一个“整个世界”,再张口又是一个“全人类”。
就算要做道德表演,立足于微、落脚于实,也比“姐姐,今晚我只关心人类,不关心你”要自然得多。
她本可以关注身边人、具体事,点出中国制造的哪款洗衣机卖到坦桑尼亚后没标当地语言,说出该为部分地区的女性月经贫困做些什么,可她起于道德表演、止于道德抒情。
还是用卢梭的话来说:“远程道德起不到任何作用,因为它根本就不是道德”。
即便某些人认为道德表演也是道德,那也来得很廉价。
03说这些,倒不是说“拽大词综合征”+“远程道德症候群”有多大过错,只是从蒋雨融身上看到了曾经的我自己。
我认同几点:1,演讲确实是大词的高度适配场合,无鸡汤不演讲,上价值是演讲的标配;
2,谁还没犯过青春期时看过几本武侠小说就想“策马扬鞭,仗剑行侠”的中二病呢?
3,很多写作者,在公共话题上常表现出不平则鸣的样子,却也无法否认有些时候存在蹭热度的动机,最起码我是这样。
尽管蒋雨融摆出了一副“云端世界主义(曹林老师语)”的模样,再配上那“此处应有掌声”的刻意停顿,表演痕迹过于严重,但想到这些,我就没法向蒋雨融多扔几块石头。
在这事上,我的观点是:
不必对蒋雨融搞“疑罪从有”。部分人将蒋雨融往“境外NGO渗透工具”“美国培养的反system工具人”上扯,将她跟董明珠那句话进行关联,这类将阴谋论跟诛心论一锅烩的烹煮方法不是好的表达方式。
也无需将对蒋雨融的合理质疑都视作舆论猎巫。用“无非是在安全的地方最勇敢”、“她只是个孩子”或“假大空是许多演讲的共性”去否定质疑本身的正当性,都是伪包容。
只有宏大叙事,见不到具体的“人”,只搞远程关怀,没有解决方案,这是问题,但又不是太大问题。
但她的一个小问题连着一个小问题,加上主流社会心态与大众情绪面向为其问题加杠杆,让小问题变成舆论视线中的大问题,在所难免。
在很多人看来,蒋雨融重新定义“颠沛流离”(将青岛排名靠前的学校说成“民工子弟学校”、将父亲关照说成父亲缺位)很可笑,她将她所取得的一切都归为自己努力的结果(强调读英国高中、杜克本科、哈佛硕士过程中的自己努力却忽略家庭支出,强调自己争取的价值却贬低绿发会推荐信作用)更可笑。
这也让她有了自己否定自己的意味。毕竟,正如桑德尔所说:“我们越是认为自己是白手起家、自给自足的,就越不可能关心那些比我们不幸的人的命运。如果我的成功是我自己努力实现的,那么他们的失败一定是他们自己的错。这种逻辑显示优绩至上原则侵蚀了人与人之间的共通性。对我们的命运负有个人责任的观念过于强烈,让我们很难换位思考。”
她越是强调所得皆自己努力的结果,越不可能真正去关怀那些底层人群。这其中有着潜在的关联。
04蒋雨融假大空的DEI平权话语遇上反白左的情绪洪流,被吞噬是必然:她活在大气层,却在口头共情底层,但她又觉得她在大气层是理所应得。
作为对照,张雪峰无疑站在蒋雨融的对面:他本是底层,却凭着用极致的实用主义去“帮助”底层,最终跃升到了大气层,但他依旧表现出了贴近底层的一面。
东北小县城出身,郑大给排水专业毕业,靠拆解所谓的“985真相”“天坑专业”逆袭为顶流教育网红……虽然12999元的“梦想卡”、18999元的“圆梦卡”标注的志愿填报服务价格不菲,但这无碍于张雪峰成为大批网民特别是家长心中的“穷人指路人”。
眼下高考在即,张雪峰却宣布退出直播间,初看有些突兀,但我觉得,这是“以退为进”策略+营造悲情形象的打法+信息差生意遭到多方位遏制的结果。
张雪峰说自己“动了太多人的蛋糕了”,可他在说不排除“这是你最后一次在网上看见我,我都不敢保证明年你一定能见到我”的同时,又保留了8月或9月复出的可能,还说“我对得起社会”,这样既能营造说了真话被打压的印象,又能为抵御各种质疑叠甲,还能为不畏阻力归来预留转圜空间——但,这不影响他继续在微博上发表高论。
他此举与其说是因为迫害,不如说是避风头的考量更多:教育部此前曾多次梳理过志愿填报市场上的典型问题,如“内部数据”并不神秘、“专家团队”并不专业、服务质量难以保障、渲染“教育焦虑”等。眼下正处于教育、网信、公安等部门集中整治“有害信息”“高价咨询”的敏感期。
再说了,据我所知,部分AI工具(如夸克等)在志愿填报上的服务已远超那些机构,靠信息差赚咨询费这门生意也没那么好做了。
饶是如此,从网络舆论看,质疑张雪峰自导自演的虽说不乏其人,但更多人对他离场表示愤愤不平——他的“底层百姓利益代言人”形象已深入人心。
05张雪峰真的是“底层百姓利益代言人”吗?
我觉得,这终究只是附在网红体质上的“表”,他的“里”仍是靠信息差赚咨询费的商人。
在我看来,张雪峰说“打死不能报新闻”“文科是服务业”和推荐土木工程专业,这些带有功利色彩的极致实用主义看法,本质上是以一种结构性问题作为另一只结构性问题的解决方案,这难免会助长“仰望星空不如只看当下,月亮没有六便士香”的价值认知,还会助长教育焦虑与内卷。
但在董小姐踩着的底板是很多普通人的天花板的背景下,在虚构的“山河大学”成了某些诉求迂回表达的现实中,我得承认,他秉持就业导向、生存为先的建议,确实又合乎许多普通民众的需要。
如果实用跟理想对应的,分别是能避免找不到工作和不能保证不饿肚子,让那些孩子为梦想窒息是残酷的。
毋庸置疑,董小姐和蒋雨融们是用不到张雪峰提供的志愿报考建议的,但大量普通人需要。
蒋雨融所说的需要被关怀的那群人,其实是远离蒋雨融社交圈与基础生活半径的,却可能托起了张雪峰的受众基本盘。
追随张雪峰的那群人,往往也是想在板结化现实中做些挣扎的家庭,他们可能对蒋雨融从转为精英们预留的“旋转门”里钻过却扮出关怀弱者的面目最反感。
06从蒋雨融的被群嘲,到张雪峰的被推崇,折射出的现实地壳变化带来的社会认知嬗变:
在蒋雨融们让很多人意识到“背景比知识更能改变命运”后,他们会更彻底地笃信起张雪峰式信条——“选择大于努力”来;
在看到“为天地立心”成了蒋雨融们的道德挂饰也成了普通人的遥不可及时,许多人更推崇的是“上岸”的技巧。
卫明老师说:如果说蒋雨融案例涉及了国际教育中的文化冲突和身份认同,那么张雪峰则把中国教育资源分配和就业的现实像剥洋葱一样剥开来给大家看。这无疑会引导精英、中产和草根重新审视理想主义和实用主义的矛盾两面一体。
在我看中,蒋雨融自然代表不了理想主义。瑞典环保少女前不久还乘船“勇闯加沙”呢,而她还没有为信仰买单的实际举动——她连白左聚集的哈佛学子毕业后不是先去硅谷或华尔街而是先去支援贫困地区的动作都没有,倒是投身瑞信的行动很诚实。
她遭到群嘲,的确有网民将她当宣泄口的成分在其中,可哂笑本身就带有反抗伪崇高的意味。
很多人一方面从蒋雨融身上“放弃幻想”,另一方面从张雪峰那里“认清现实”。
现实就是“4+4=爸”原理不会叩普通人的门,是把“六度分隔理论”变成六十度也找不到一个绿发会秘书长写推荐信。
平心而论,蒋雨融未必是抢走普通人饭碗的那个人,张雪峰也未必能真的成为大批普通人家的指路明灯,批评蒋雨融并不意味着要倒向全面认同张雪峰,甚至是滑向民粹主义一侧,反之亦然。
还要看到,社会板结化有着高度复杂性——既跟不公平内置于增长机制有关,也跟市场拓展秩序有关,它不是蒋雨融喊下口号就能消除的,也不是张雪峰的实用主义能改变的。
但不少人会将那些穿插在结构性问题上的表与里放在一起看,在他们看来,蒋雨融不走高考路线、靠举荐制就代表了既得利益者,张雪峰则是在给没法“定制人生”的既得利益群体之外的普通人指点迷津。
这里面藏着隐性的“身份政治”。套用齐泽克在《以阶级斗争对抗阶级主义》中的说法,问题的本质是“阶层,阶层,阶层”。
所以为张雪峰被“迫害”打抱不平的许多人,会对蒋雨融的白左表演嗤之以鼻;对蒋雨融言行割裂的很多人,会为张雪峰各种打Call,几乎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