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记忆：印度的胜利叙事

5月的记忆，各不相同。按照印度自己的叙事，莫迪政府已经至少“赢”了两次。

持续四天的印巴冲突，让“阵风”战机的坠落成为国际焦点。无论如何，印度举行了为期10天的爱国主义活动，庆祝“辉煌胜利”。此外，印方还对外派出了7支“胜利宣讲团”。

5月24日，宣讲团前脚刚离开日本，印度政府支持的政策智库国家转型委员会宣称，印度经济规模增长至4万亿美元，已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四大经济体。

日本接连见证印度的胜利和超越，也真是无巧不成书。

冲突的延续

5月27日，法国国防部武装部队参谋部发言人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关于印巴冲突，我们正处于“战争迷雾”之中。如今我们最清楚的一点，反而是我们并不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如果“阵风”被击落的消息属实，这将是其服役20年来首次在实战中损毁。（关于“阵风”战况，见《阵风初歇，印巴冲突向何处去》）。　　

法国人的困惑，印方无暇顾及。当下，印方忙着向全球派出胜利宣讲团，声势浩大。

7支跨党派代表团共50人，从5月21日起陆续访问日本、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等32个国家和欧盟总部。据印媒报道，代表团将在为期10天的行程中，传达印度在帕哈尔加姆枪击事件及“朱砂行动”之后坚持的“对恐怖主义零容忍”立场。宣讲团带了一份150页的材料，用于揭露“恐怖主义”。

有分析人士认为，印度规模空前的外交攻势，可被视为“朱砂行动”的外交延续。印度议会事务和少数民族事务部长基伦·里吉朱就在社交媒体上表示，此次“反恐外联”体现了印度“集体打击恐怖主义的决心”，对外传递“一个使命，一个信息，一个印度”。

看似团结一致的外交行动，其实在印度国内遭到诸多质疑。有分析指出，所谓的“跨党派”合作，实际上成为执政党进行政治包装的工具，而非真正的民主协商。

最大反对党印度国民大会党（国大党）就对跨党派代表团的组建过程提出了尖锐批评。该党秘书长贾伊拉姆·拉梅什公开表示，国大党领导层向中央政府建议的四个人选中，只有一人被纳入代表团。同时，莫迪政府还选择了一些不在该党推荐名单中的人员。拉梅什指责中央政府在这一涉及国家安全的重大问题上进行“政治操作”。

印度“胜利宣讲团”在美国的标志性活动，据说是参访9·11纪念馆。反恐，是印度团结盟友、打压巴基斯坦的抓手。

在此次印巴冲突之前，印度政府就是在没有经过国际调查的情况下，便将帕哈尔加姆事件定义为“恐怖袭击”，并以此作为对巴军事行动的正当性基础。对此，许多国家和国际组织呼吁通过多边机制进行调查和处理，印度国内当时也出现了一些质疑声音，认为政府不应在缺乏国际共识的情况下就采取如此激烈的军事回应。

结果，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胜利的争议

关于胜利，印度国内不只是庆祝的狂欢，也有求证的声音。

在5月7日凌晨的印巴空战中，巴基斯坦宣布击落了3架“阵风”战机。尽管印度官方尚未证实“阵风”的损失，但随着“阵风”残骸图片的广泛流传，这一战果已得到外界普遍确认。印度空军空中作战总监巴蒂5月11日回应飞机损失情况时，未透露具体型号和数字，辩解称“损失是战斗的一部分”。

印度反对党国大党领袖拉胡尔·甘地曾多次公开质问印度外长苏杰生，要求其公布印度在与巴基斯坦的冲突中损失战机的具体情况。“到底损失了几架战机？”甘地的这个问题直击要害，因为军机损失数量直接关系到印度空军的实力评估和后续军事态势分析。

属于执政联盟的民族主义大会党领导人苏尼尔·塔特卡雷则公开反对甘地的提议，认为中央政府的重要行动涉及诸多机密信息，要求召开议会特别会议是不恰当的。塔特卡雷强调：“当涉及国际问题时，一些机密信息不能公开讨论，这些敏感信息更不应在议会辩论，尤其是在印度和巴基斯坦已经达成停火协议的情况下。”

如果说印度国大党只是求证胜利，一些国际媒体就可谓解构胜利了。

美国《纽约时报》网站的报道尖锐指出，印度媒体非常具体地报道了印度在印巴冲突中取得的巨大成功：印度发起的进攻成功打击了巴基斯坦的一个核基地；击落了两架巴基斯坦战机；炸毁了巴基斯坦卡拉奇港的部分地区，该港是巴基斯坦的石油和贸易命脉。

——“每条新闻都非常具体，但没有一条是真的。”

 只要有武装冲突，就会有谎言和虚假宣传。报道援引美利坚大学政治学助理教授苏米特拉·巴德里纳特的话说，这次值得注意的是，“以前可信的记者和主要媒体直接报道了虚假新闻”。“当以前可信的消息来源变成虚假信息的传播窗口时，这就成了一个大问题”。

恼人的阵风

“阵风”坠落地面，一起延续十余年的争议案件却浮上水面。

现在，印度国大党不只是要求公布战况，还进一步要求重新调查“阵风”战机采购贪腐案。据印度《国民先驱报》等媒体报道，国大党指责莫迪政府在采购过程中收取法国巨额回扣，以远超市场价格的2.4亿至2.7亿美元单价采购战机，甚至比美国的F-35隐身战机还要昂贵。

2007年，印度与法国达索航空试图达成协议：印度计划采购126架多用途战斗机，前18架战机由达索航空提供，其余108架将通过技术转让的形式，由印度国有的印度斯坦航空公司生产。但之后因双方存有分歧，谈判陷入僵局。

转折点出现在2014年莫迪上任后。2015年4月，在对法国正式访问期间，莫迪以“关键作战需要”为由，宣布印度将采购36架“阵风”战机。2016年5月，双方最终达成78.7亿欧元的协议金额。单机成本飙升至2.4亿美元，所有技术转让等优惠条件全部取消。

而且，合同中的“补偿贸易条款”安排引发了外界质疑。这笔补偿贸易完全绕开了印度国会和印度斯坦航空，直接指定了一家名为“信实防务”的公司作为合作伙伴。这家公司的成立时间，恰好是莫迪访问法国宣布采购“阵风”战机期间，且该公司此前毫无军工经验。更耐人寻味的是，信实防务的幕后老板正是印度首富、莫迪所在人民党的重要金主穆克什·安巴尼，而他的弟弟安尼尔·安巴尼为信实防务公司董事长。

随后的发展进一步加深了外界的疑虑。2018年8月，印度媒体曝光，在“阵风”采购案洽谈期间，信实集团下属的信实娱乐赞助了法国时任总统奥朗德女友朱莉·加耶拍摄的电影。

法国调查网站Mediapart的系列调查则发现，印度富豪苏申·古普塔自2001年起便担任达索在印度的代理人，2019年印度执法局从古普塔处查获了大量涉及2015年购买战机的国防部机密文件。Mediapart在2021年4月进一步披露，古普塔在“阵风”交易前后从达索航空及相关方收受了数百万欧元的秘密佣金。

有关“阵风”合同的剧情很复杂，关键线索是腐败调查。原本印度国防采购程序要求所有国防合同包含反腐败条款，禁止贿赂、佣金或掮客干预，然而在莫迪政府批准下，这些条款却在2016年的“阵风”合同中被删除了。

据《国民先驱报》2019年2月报道，国大党领导层人士马尼什·特瓦里对莫迪提出直接质问：“为什么全国民主联盟—人民党政府要放弃‘阵风’合同中的反腐败条款？答案很简单，因为‘阵风’合同中存在腐败。”

对于腐败指控，法国国家金融检察院曾在2021年对达索航空以及多位法国政要展开司法调查，但印方的配合度令法方颇为失望。法国驻印度大使埃马纽埃尔·勒南曾在一份外交照会中抱怨，印度在案件合作中存在“长期拖延”和“不完整处理”。

印度国内的调查同样令人意外。2018年9月，印度最高法院开始审理“阵风”采购案腐败指控，但仅三个月后就驳回了所有涉嫌违规的指控。2019年，最高法院进一步驳回了所有上诉复审请求，维持原判。至今，这起采购案仍未有明确的腐败调查结论。

没有什么是一场胜利不能覆盖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胜利本身。

如果是在“阵风”获得空战胜利的形势下，关于采购合同腐败的这些陈年旧账是极有可能压住的，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反对党抓住不放。不过，在“胜利”的印度全民语境下，反对党能掀起多大风浪，殊难预料。因为调查可能不难，推倒胜利可能有点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