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食9年的女孩:总在病危,常常幸福

作者 | 夏至

来源 | 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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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岁的刘开心,已经9年没吃饭了。“胃瘫”多年,她通过鼻饲来获取营养、维持生存。

作为EDS(全称Ehlers-Danlos Syndrome)罕见病患者,刘开心自称是个“质量不太好的人,出厂设置不完善”。事实上,由于先天性结缔组织发育不全,她容易受伤、生病,做过70余次空肠营养管置入术,离不开心脏起搏器和输液港。在去年,她的体重只有31公斤。

命运的残酷早在出生时就埋好伏笔,但勇敢的人不会自哀自怜。生病是既定事实,刘开心选择接纳疾病、全心生活。她没有因为每个月要收到3-8张病危通知书就放弃工作,也不会为了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完全陷入恐惧。

普通人生病非常现实而真切,要忙着挣钱来治疗,忙着安排好当下生活。他们没有太多时间出现在真人秀里,没有足够治病和活下去的积蓄。在这里,生活就是生活,分为活着和死亡。   

刘开心就是一个生病的普通人,只是正好有着许多特别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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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认识刘开心,因为她是个罕见病患者。

央美本科,纽约大学硕士,上市AI公司CEO助理,是她的另外一重身份。

一边是未知的病情,一边是光鲜的履历,构成了强烈的反差。但在标签之外,未确诊前,她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了二十多年,只是身体不够健康,生活仍在继续。

1993年山东烟台,刘开心出生于一个教职工家庭。父母给她取名“刘开心”,希望她能人如其名、开心

婴幼儿时期的刘开心,就已经呈现生病的症状。按她自己的话说,因为不好喂养,只能吃流质或半流质进食,在出汗或者流泪时会因为过敏起疹子,皮肤脆薄容易受伤,关节易脱臼,消化功能和心脏都不是很好。

小小的身体上毛病不断,但是一直没能确诊病因。满怀担忧的父母并没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以为“长大就好了”,不厌其烦地带着孩子看病和治疗,但是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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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刘开心,在妈妈陪伴下玩耍

10岁后,刘开心的身高和体重就不再变化,仿佛被时间冻住了。

小时候的刘开心,在半夜疼醒时会坐起来,看着黑漆漆的窗外独自发呆。她说不出哪里不舒服,也没想到要找爸爸妈妈去医院。健康对小孩子而言是个抽象的概念,遗憾的是刘开心无缘体验。

她曾经以为,每个人都是会疼和难受的,由于不知道别人的感受,只觉得是自己不够坚强。然后日子一天天耽误下去,刘开心的身体开始出现消化道出血等更严重的并发症。她成了个“矫情的娇气包”,继续过着脆皮但能忍的生活。

到了高中,刘开心在原本班级遭受了霸凌,在高二转向艺体部。当年只招美术生,她只能捡起仅在3岁时学过2个月的画画。好在美术班的专业课完全免费,只有画材和集训需要花钱。

因为专业课起步晚,刘开心只能拼命练才能跟上,她知道自己画得没那么好,勤能补拙。由于视力较差,她过不了部分绘画专业的体检,去不了自己最喜欢的专业,好在成绩优秀,文化课优势比专业课更大。

2011年,刘开心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攻读艺术管理专业。

2015年本科毕业后,她前往纽约大学留学。申请的11所学校里,她拿到9个of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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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留学时的刘开心

同年夏末,刘开心在美国做了基因检测报告,被确诊为EDS(Ehlers-Danlos Syndrome,即埃勒斯-当洛综合征),又称先天性结缔组织发育不全综合征,症状包括皮肤过度伸展、关节松弛、消化道瘫痪、心脏问题、免疫系统异常等等,严重性因人而异,目前无药可治。

发病率极低的罕见病,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就是100%。22岁,刘开心终于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了,原来不是矫情和脆弱,是身体一直在生病和自我疗愈。

纽约留学期间,刘开心的身体一直处于多器官受累状态,状态越来越差。消化道衰竭,她不能再进食人类食物,只能和鼻饲管、营养液作伴。因为身体不佳,她被强制休学一年。

2016年,23岁的她开始使用心脏起搏器来维持心脏泵血。

2018年,刘开心从纽大毕业。此前她在ICU躺了二十多天,在过渡病房写出了毕业论文。

她深知社会对病人设置的隐性壁垒。找工作时,刘开心提前拔掉了鼻饲管和留置针,但面试时选择了坦诚以告。她最终还是获得了这份工作。

刘开心为此感到庆幸,确诊后的经济独立,意味着能独自负担所有的医疗费用。

时至今日,她还是个脆皮的上班族。独居在北京,有情况要自己打120急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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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开心和她的小狗

刘开心和其他健康的女孩一样,对美好的事物情有独钟。她爱晒太阳,养猫养狗,约克夏小狗女儿叫Harper,猫咪弟弟名为Gino;她照常生活、享受恋爱,不能吃饭也要和朋友出门聚餐;她很爱美的体验,喜欢美食、画画和盘手串,发视频带特效滤镜,总在分享电影和脱口秀。

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就先不要慌张。高高兴兴的该干嘛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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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到三十多岁,是刘开心之前没有想过的。被病痛禁锢,她的生命并不以年计算。

这场病带来新旧交替的并发症,旧的不去新的又来,刘开心一直适应各种疼痛,眼睁睁看着“所有的器官,所有的功能,在一点一点地被掠夺”,她知道是罕见病在身体里侵略,但束手无策。

人并不总是乐观的。明明已经遵照医嘱,砸锅卖铁治病,但刘开心还是好不了,只能看着身体越来越糟糕。只是刘开心选择了乐观,如果没有未来,那就珍惜当下。

在社交平台的简介上,刘开心自称为“全职病人,兼职社畜,野生艺术家”,现在或许还要加上“网络名人”。

2023年2月28日,是第十六届世界罕见病日。刘开心在社交平台上传视频,本意是记录和分享生活,结果意外爆火。接受善意的同时,她也看到了不少恶意评论,轻则调侃疾病,重则问候父母。

网络就像一把双刃剑,在带来流量红利的同时,裹挟着人性的阴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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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开心画的斑马

2023年3月10日,被看到的刘开心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画画的第14年,她在北京举办了自己的画展【UNFINIshed 待叙】,意为“一切都未完待续,一切都绵延不绝”。

在个人展上,她用绘画来表达自己的疼痛、抵抗和希望。刘开心不想美化苦难,借着手中的画笔,她想表达一些真正属于自己、属于罕见病患者的情绪。

医学上有句谚语,“When you hear hoofbeats, think horses, not zebras”(当你听到马蹄声,理应想到马,而非斑马)。意思是在诊断疾病时,优先考虑更常见的解释,而不是罕见病。

所以刘开心画斑马,为了被忽视的罕见病群体,为那些“被隔绝在健康世界之外”的人。

5月25日,央视新闻发布了有关刘开心的文章和视频,让更多人关注到了这个女孩。次日,刘开心更新首条微博。不到两个月,粉丝数达到了12.7万。   

她开始在各大平台更新,和网友分享与疾病相处的经验与感受,分享平常简单又快乐的生活,告诉大家她做了什么、是否平安、最近有无什么好事发生。有人夸她勇敢,有人质疑作秀,刘开心成了网络时代的一面镜子,每个人都只想在里面看到自己。

在自叙的文字里,刘开心说不甚喜欢流量,不喜欢剪视频和被采访。身处话题中心,她不想当那个被围观的异类,人和人之间应该保留最起码的边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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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开心在社交平台上发布的声明

2024年4月,由于被热心网友擅闯病房,刘开心宣布账号暂时停更,两个多月后才回归。同年,她再次被疾病夺走了器官,确诊肠衰竭。

2025年2月,刘开心推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本书《愿你可以自在张扬》。就像这本书的名字,她喜欢自在和张扬这两个词:“无论健康或疾病,快乐或者悲伤,都没有办法阻止我们成为自在的张扬的生命”。   

在这本书里,她分享了自己的诗歌、画作、故事,还有种种温柔的思绪。她的文字和人一样,像水一样自然流动,没有什么慷慨激昂,也没有伤春悲秋。

3月,她接受了自媒体人全嘻嘻的采访,透露了生活近况。在视频发出后,她反复观看,感谢对方看到“作为‘人’的我”,而不再只是作为“病人”。

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生病停止运转,但这个人会,病痛掠夺身体的同时,也在抢夺“病人”的话语权,别人会关心病况,期待你像个病人,然后忘记你本拥有真实鲜活的个性。

刘开心可能已经厌倦了反复阐述自己的病,她还有很多别的快乐可以分享。

刚过去的32岁生日,她买了漂亮的蛋糕吹蜡烛,因为缺氧没吹灭,但配文还是热情洋溢的——“生活好极了,一点都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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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病并没有打破刘开心的生活轨迹。

她坚持求学,照常工作,和父母约法三章:“我照顾他们的女儿,他们照顾我的父母”。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会因为生病而停止,还是要笑、要闹、要工作,几十年如一日。这一点,刘开心从小就知道。

但那时候的她并不幸福。和很多东亚女孩一样,刘开心敏感早熟,不被长辈喜欢,又困在未被确诊的疾病和周遭人的恶意里,独自吞咽下了不开心的童年。

小时候的她一直是乖乖女,努力让所有人都满意。青少年时期的她会焦虑,会体谅父母的难处,生病不敢讲,压力也埋在心里。作为一个经常生病的人,她非常害怕自己成为家人的负担,所以不敢表达自己的真实需求。

为了取悦大人、少受几句责备,不能正常进食的刘开心会用尽全力吞咽食物,却总是被指责敏感矫情,脆弱的身体难以给出有力的辩解。她想成为大家口里“省心的好孩子”,但总是充满无力感,一直到成为“大人”,才真正掌控了自己的生活。

她一度以为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中国和外国。随着慢慢长大,刘开心才知道原来不是这样,这个世界比想象中更复杂更丰富,人也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但是她每天都活得很精彩,每天都充满期待,谁知道会不会还有什么好事发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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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开心在书里放了妈妈的画像

在这趟病痛苦旅上,父母更像是她短暂的同行人。他们并不完美,但总是女儿前进的后盾。

这是一个严苛的家庭。小时候的刘开心只有周末被允许看20分钟电视,爸爸会因为在文具盒里发现棒棒糖暴怒质问,妈妈生气时也会大吼“一天到晚说疼疼疼,你哪天不疼再来告诉我!”他们会把刘开心的玩具望远镜直接送给邻家弟弟,说:“你也没那么喜欢吧?这本来就是男孩子玩的东西,你能不能懂事一点,别总是那么小气。”

父母总是忘了他们原本只想要孩子“开心”,而不是一个完美的小孩儿。

但同样也是他们,给了刘开心足够的爱与支持,帮她成长为一个强大的人。

他们带着她奔波治病,当地医院、玄学偏方都试过,总是无果而返。

小时候的刘开心要去上小提琴课,妈妈会说“你今天不想去,我们可以不去的”,爸爸也会给她读睡前故事,让她多读书多了解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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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小提琴的小开心

以前经常去医院换药,稍不留神就整层皮肤揭下来,妈妈会为了不让她哭,在伤口上用药水画一个小太阳。后来的刘开心自己学会了去药柜翻找药水,给自己画个小太阳。

就这样,父母呵护着脆弱的女儿长大,托举她走向更大更远的地方。

高中转学美术时,母亲支持刘开心,说学与美有关的东西符合她的性格,持反对意见的父亲则更担心艺术生不好养活自己。他只和女儿冷战了一周,之后帮她削了千百支铅笔,见证着她从山东高中走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

刘开心决定出国留学时,身体状况已经不是很好。父母知道异国他乡要独自生活有多困难,但他们还是选择放手,尊重女儿的决定。他们冒着失去孩子的风险,让她去看更广阔的世界。

刘开心说:“他们从来没有因为我生病,就对我少一些期待,包括我要正常地读书,即使请了很多假,还是要回学校上课。他们从来也没有说,可能自己的孩子一生就要废掉了,没有这样想过。”

爸爸会留着她6岁时的作文,她还保存着13岁时的试卷、22岁时的笔记。如果不能预见未来,至少这些印有时间刻度的物品,还是她回忆过去的坐标。

24岁那年,刘开心问爸爸:“该怎么办呢?我都已经二十多岁了,还是一事无成。”她得到的答复是:“做事情只是为了人生不无聊,并不一定非要把事情做成吧?”

刘开心30岁时,爸妈说如果她成长在一线城市或者医疗更发达的年代,那么会不会更早诊断更早干预,就不会拖到现在。她的回应是,假设不成立,珍惜当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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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开心在户外

就像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写的那样——“死亡是个必然降临的节日,不必急于求成”。

刘开心不想把自己当成需要父母照顾的病人,她有自己的生活。她害怕疼痛、讨厌死亡,放弃可以有很多原因,坚持只是因为想活着。

她也盼着能拔掉鼻饲管,这样出门就不会有人盯着自己看,可以拍更美的照片。但是拔掉后体力会变得很差,甚至没有力气出门。   

她说话时都要吞咽血,左边起搏器、右边输液港,睡眠质量差每天清醒20小时,光是营养液日均花费180多元,不上班就没钱输液,45块钱的鼻饲管本应每次更换,但她会为了省钱冲洗干净重新用。

每天都很麻烦,很痛苦,但是活着就很幸福。

刘开心在新书腰封上写:“痛苦不是全部,风浪可以吞没我,也可以托起我”。她没有自怨自艾,也不想假装乐观,只是接受自己生病了,然后去治,在生活的不确定性中寻找幸福。

每个人都终将离去,重要的是我们怎么活着。

部分参考资料:

1、全嘻嘻|《我去了趟瑞士,但没有选择安乐死》20250307期

2、刘开心|《愿你可以自在张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5年1月第1版

3、央视新闻|《“我向来都在强者之列”》

4、央视新闻|《不能永远开心,那就永远开阔》

5、央视新闻|《“我惧怕死亡,更惧怕从未活过”》

6、中国青年报|《“每天都在把自己打碎重组”:与罕见病相处30年》

图片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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