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中年了

1

一切的现代文明体系都是建立在欲望的基础上的。

一切的古典文明体系也是建立在欲望基础上的。

不同的是，古典文明体系的宗旨在于控制欲望。

而现代文明体系宗旨在于解放欲望。

无论儒家，基督教，伊斯兰教，还是佛教，它们的共同点都是控制欲望。这不是偶然的。

根源还是在于生产力的低下和物质条件的匮乏。

因为匮乏，所以要控制欲望，为可能的灾荒、变故等做足储备。

同时，因为生产生活的需要，又需要对物质进行不同层次的分配，于是有了各种制度体系。

而到了近代，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和人们闲暇时间的提高，单纯的生存欲望已经可以得到满足。此时就需要对人们的时间和劳动能力进行重新分配。

这就是工业时代和现代文明体系的由来。由于各个地域的发展不均衡，走在前面的文明体系进入了扩张和殖民时代，而那些落后一些的文明就比较悲剧了。

总之，人类进入了一个解放欲望的时代，一边在工作时强调勤劳，奉献，节制，一边在生活中强调享乐，奢侈，放纵。

这样，人类把自己的文明装入了一个混合的瓶子里，一边是古典的控制欲望的文明，一边是现代的放纵欲望的文明。人类就这样成为了一种天人交战的生物。

2

改革开放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欲望解放运动。

一个十亿量级的文明体系进入了一边解放欲望，一边拼命生产的运动中。这场运动迸发的能量是惊人的。

全世界都被这场运动卷入其中，被其震撼、激动。也有人深深地畏惧。

有人认为，经济会永续发展，人类会一往无前。而一百年前的大萧条将人类的这种信心击碎了。

再加上两次大战对人类文明造成空前的破坏，人类开始反思，现代文明体系是不是出现了问题？

其实，文明体系问题一直都在，这种左右互搏，一边控制一边解放的模式，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

但是因为中国的改革开放，让全世界又一次进入了狂飙时代，这场运动的潜力似乎永远也不会穷尽。

然而我们都知道，任何事物都有尽头。尽管很多人相信人类的欲望是无限的，然而欲望的实现是有限的。

当单纯的刺激欲望已经无法为文明体系的进化和扩张提供动力的时候，这种模式的疲态就显现出来了。

3

当看到刺猬在舞台上唱出“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的时候，有人泪眼婆娑，有人热血沸腾。

其实，他们只是唱出了每一代年轻人在年华逝去时同样的心声而已。每一代人都会有这样怅惘，就像每一代人都会怀旧和折腾一样。

但这次有点不一样，因为中国的持续四十年的狂飙也进入了一个舒缓和盘整的阶段。

单纯的数字指标的增长已经不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提升，更不用说经济增速已经开始下滑。

而更重要的是，连年轻人的欲望也开始衰退了。佛系青年连性生活这样重要的东西都能放弃，还有什么能刺激他们的欲望呢？

与此同时，人口增速也在进一步下滑。

种种迹象表明，人类历史上最宏大的这次欲望解放运动已经到了尽头。

4

资本主义的一切文明成果，几乎都在做一件事：就是让人永葆青春。

是啊，人年轻时的消费力是最强的。如果人能永葆年轻，那么需求永远不会衰退，生产力也就永远有提升的动力。

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总有人正年轻，为什么年轻人不能顶上来呢？

一方面是文明程度进化后，几乎都有一个生育率下降的问题（这两者是否呈负相关关系，没有严格论证，但从事实层面总结确实如此）。

另一方面，当人的欲望从小就能被尽量满足后，反而会对长大后的物质需求有一定程度的抑制。这也许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进步，毕竟，成熟的一个标志就是控制欲望。

然而这又跟资本主义的欲望驱动机制相悖，我们总是在生产中提倡节制欲望，而在生活中提倡欲望自由。

这就非常矛盾了，这种内在矛盾是资本主义无法解决的“阿喀琉斯之踵”。

人类每天只有24小时，其中8小时要用来睡觉，其余十几个小时除了一些必须的衣食住行外，留给生活和工作的时间本就寥寥无几。无论是压缩生活时间还是在工作中加压，都无法将生活的重心完全移到工作上，也不可能将工作放弃。

因此，生活和工作的平衡是雇佣劳动者永远的难题。而那些为自己工作的人，也许在前半生可以操劳，后半生为自己和子女谋福利。但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

5

从某种程度讲，如今的经济困局是一场全球资本主义的“中年危机”。

问题在于，究竟有没有“返老还童药”，还是我们要义无反顾地奔向老年。

马云曾经说过，人挺矛盾的，年轻的时候身体好，脑子不好，到老了脑子好了，身体却不行了。

如果能够年轻人的身体+老年人的智慧，那该多完美！

不过这可能是难以实现的，也许年轻的身体就应该匹配年轻人的灵魂，上帝只开一扇门，要是你想一次打开几扇门，上帝就要来找你了。

再说，一个年轻人的身体里居住一个老灵魂，这事儿想着有点瘆得慌。

年轻，就是应该汪洋恣肆，中二热血。

如果年轻人都那么老谋深算，那么很多消费都是不必要的，资本主义的生产逻辑便又维持不下去了。

最近我跟一些90年以后出生的年轻人有了更多的接触。从我的角度，发现他们有一些与日常宣传中不一样的特质。

以往在我们的理解中，90后，95后甚至00后似乎都有每一代年轻人共同的特点，比如自我意识强，中二，叛逆等。

但佛系青年的崛起，让人觉得是否日本的低欲望社会正在成为中国的未来。

据我的观察，是，也不是。

年龄大的人比较智慧，并不是因为他们更聪明，而是因为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这个世界。

而这一代年轻人的特点是，他们采取了一种“不和你玩”的策略。

我无意冲进你们摆好的那个变幻莫测的棋局，我只想安稳地在自己的方格间里做个自我的灵魂。

这就让老一辈有些无语甚至失态了。当年那位90后喊出“90后根本不买房”，结果房产商跳出来说：“不买房你就不是中国人！”惊慌失态溢于言表。

当然，很多90后已经买了房了。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

另一面就是，当觉得累死累活只是为了给社会提供剩余价值的时候，他们停下了奋斗的脚步。

在改开时代成长起来的人会觉得，你怎么能不奋斗呢，不奋斗怎么满足个人欲望？不满足欲望，你怎么可以配称之为“人”？

然而年轻人觉得，我为什么要那么多欲望？

很多欲望其实是消化不了的，就像金鱼会吃下每一口喂给它的食物，却不管自己是不是吃饱了，最终会撑死。

而现在人们大多是不顾及这一点的。钱么，当然越多越好，房子，越大越好，这有啥问题？

而就在这一点上，当下的年轻人们也许比这些陷入或者正在陷入中年危机的人们，体现出了更高的智慧。

6

回到最初的原点，既然我们认为资本主义是一场欲望解放运动，既然单纯的欲望驱动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首先，我们仍然需要生产力和科技水平的提升。其次，我们仍然需要提高人民的福利水平。

这些都需要长期的经济增长。如果欲望驱动解决不了，那么靠什么来解决？

这里我们又需要回到经常说的那个词，叫做初心。

需要明白，人的很多欲望，其实是恐惧的产物。

比如，今天这么便宜，以后就买不到了。

或者，今天不买，今后想用的时候就买不到了。

而非欲望的驱动，需要回到我们最初对这个世界发生兴趣时的愿望，兴趣，幻想。

欲望的驱动，大多根源于匮乏，竞争，对立。

而兴趣的驱动，很多源于宏观，合作，一体化。

比如中国大地上有数千公里的高铁，在很多国家和地区是不可想象的产物。

正是由于碎片化的欲望模式无法构筑宏大的想象，所以日常生活变得琐碎，片段，孤立。

而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了合作，分工，和虚构不存在事物，并付诸实现的能力。

从这个角度说，资本主义的中年危机，需要的不是一场重返青春的盛宴，而是打破藩篱，从纵向的角度去重新构筑人类从原始时代起对世界的想象和理想。

而这，在不同文明体系里其实有共同的认知和信念。

如果这一切成为前进的方向，其实从大的文明尺度上，我们才刚刚开始。

文明并未衰老，人类还正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