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观众讨论《我的后半生》时,也在见证一场晚年的诙谐革命

作者| 周钝

当老伴的葬礼上响起了一串“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手机铃声,七旬退休教授沈卓然两眼一黑晕厥了过去,全场亲友来宾七手八脚、一拥而上……

这悲伤、荒诞又极具喜感的一幕拉开了剧集《我的后半生》“黄昏追爱多重奏”故事的序幕,观众或许已经能感知到,这将是2025年国产影视内容市场上,类型、题材、叙事都独树一帜的作品。

情况也确实如此。在剧集播出的半个月时间里,《我的后半生》腾讯视频站内热度峰值达26606,酷云黄金时段实时收视率最高达3.0239%,猫眼全网有效播放量破4亿,“老戏骨演技”“银发恋爱”等相关话题引起观众大量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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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剧似乎无形中实现了一种稀少而温情的现实对照。

当世界范围内都将老年群体放置在社会边缘地带,人们一边在各种社会新闻、网络段子里调侃“黄昏恋”“老年保健品骗局”等话题,下意识将老年人驱赶出时代中心;一边又为现实里自己终将面临的衰老、身边真实存在的老年困境而感到焦虑与悲伤。

《我的后半生》几乎以一种诙谐、温情的方式,提供了一副“社会安慰剂”——丧偶的七旬老人能坦诚接纳与展示自己的情感诉求,中老年女性也能挣脱旧脚本,在家庭、情感、工作之间保持自我,甚至彼此之间达成理解,相互照拂与帮助。

这部改编自作家王蒙小说《奇葩奇葩处处哀》的影视剧,向观众描绘了一个更加生机盎然、热闹鲜活的老年时代,无论现实里如何逼仄,生老病死不可抗拒,但故事里的生命依然因情感与意志而精彩,生命的质感远不在于年纪。

而奇妙的是,人类往往是因为相信了某种故事,才能打造出想要的生活。

“老年追爱多重奏”:热闹之下的生命教育

观察国内乃至全球影视市场,各类IP类型化作品大行其道,少有剧集将目光放在老年群体的情感议题上,更不谈在老年婚恋的外壳下探讨生离死别这样宏大的人生课题。

于是《我的后半生》基本可以算作是一部在市场“偏见”里完成自我叙事的作品。

公众对于老年生活的想象是贫乏而单薄的,甚至夹杂着一股“傲慢”,这源自于他们不愿意去深究,当一个人老去之后,他的生命还能追求什么样的新鲜故事,也不愿意直面人类生命轨迹里,不可避免的衰老与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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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集播出过程里,观众一开始将一部分注意力集中在沈教授跟几位女性角色的情感纠缠里,讨论故事里的戏剧性桥段,将作品视为一个猎奇文本,围观中夹杂着对老年恋爱的审视与讥讽。

但随着故事推进,观众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幅国内影视市场稀缺的现代中产家庭生活图景。

三代同堂的家庭里,老父亲晚年丧偶之后的孤寂与无助,想重新找到情感寄托,却察觉到现实情感无可避免地裹挟着利益博弈、生命流逝等阴影;儿子、儿媳步入中年,家庭生活的压力让彼此之间的情感矛盾日益明显,妥协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完满;孙子则正值青春期,他以长辈们的生活成为他认知世界的范本,而这副范本却有太多起伏。

同时,围绕着这个家庭与沈教授的相亲,再拓展出现代社会里一群复杂、多元的老年群像: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丁,仗义、豁达的老苟,一地鸡毛的老年夫妻孙宝琴、刘得宝……

走到大结局,观众能够感知,在《我的后半生》“多重黄昏恋”的热闹噱头之外,衰老、离别、生死才是隐蔽在故事里一以贯之的命题。

《我的后半生》始终是以生命流逝、人类需要维系生活尊严为前提讲述故事的。沈教授的相亲是因为晚年丧偶,“黄昏恋”本质是需要以新的情感,缓解发妻离世带来的虚无与孤独,死亡与衰老带来的恐惧。

剧集里围绕着沈教授出现的老年女性,不仅仅是沈教授生活的点缀,她们也有携带着自己的生命课题。如剧中患癌的科学家聂娟娟,这是一个完全独立、理智的女性。对她而言,作为人的尊严,生命的体面,高于对沈教授的情感,所以她自主选择离去。

正如作家王蒙对于这部作品的评价,“《我的后半生》是从银发题材延伸到中国式现代化的故事,中国式的生老病死哲学与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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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后半生》的特别之处在于,即便是讲述衰老与生死,也有意避免了这个课题携带的沉重肃穆,以生活日常里的温暖细节、人与人相互帮扶的温情,打造轻盈的喜剧氛围,消弭悲怆感。

沈教授遭遇情感、家庭问题时,身边会有老丁、老苟这样的老哥们出谋划策,老年男性的情谊带着顽童般的不靠谱气质,但年近古稀,笑谈间总是融合了睿智豁达的生活经验。

孙宝琴与彭玉兰两位老闺蜜,她们的相处过程里总是无意间散发着青春年少的“姐妹会”气息,我为你的恋爱出谋划策,我理解你的强势与直接。

这群老年主角们,展示着一个朴素的生命哲学:既然人活一世,生老病死是必经之路,那就坦然自如地生活吧。追逐着自己的爱情,享受着自己的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把生活里的不堪重负与鸡零狗碎变成调料,最终结局如何,都是属于自己的故事。

老年生活里,女性世界的体恤与温柔

如果仅仅只看故事的主线,有些人可能会粗暴地将《我的后半生》扁平化为一个围绕老年男性打造的狗血情感故事,以“老年大男主”一笑了之,这对作品本身并不公平。

《我的后半生》在打造人物群像的多元性与复杂度时,也蕴含着创作端对老年群体,尤其是女性角色的温柔与照拂。角色设定可以服从一定的框架,但具体人物一定是丰富而立体的。

如剧集里贪图房产而与沈教授在一起的护士长连亦怜,角色符合社会对老年恋爱实际是一场“杀猪盘”的刻板印象,但《我的后半生》同样给予她充足的空间,展现了她作为护士长的温柔与细腻,她作为母亲的艰辛与隐忍,她作为一个成熟独立的人,有自己的谋算,她能融洽地处理一切纷争,也能为了达到目的显露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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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角色是复杂多面的,观众会批判她的现实精明,但依旧能理解现实情境下,她为了儿子进行的取舍与算计。

同样在剧集里洋相尽出的亲家母孙宝琴,浮夸喜感,但作为一个母亲,她是敏感直接的,她永远是全剧首先察觉到女儿处境的人。在女儿刘丽娜的婚后家庭中,丈夫与公公总是会下意识对刘丽娜的付出与劳动漠视,母亲即便显得歇斯底里,也始终坚守女儿,替女儿鸣不平。

母女亲情形成的厚重感,并不比沈教授的几段露水情缘小。

甚至在女性角色之间,即便是“一男多女”的多角情感关系,但《我的后半生》依旧会坚持描绘角色作为“人”的温情感。

彭玉兰痴恋沈教授,但会在了解“情敌”聂娟娟癌症复发之后,主动搬进医院照顾她。女性之间是天然的同盟,理解彼此的处境,所谓的“情敌”立场身份,不能真正消解同盟的道义与善意。彭玉兰能够理解聂娟娟的清高,敬仰她的学识,也能感同身受她身患重病无人照顾的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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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这些多维塑造,都是创作者的温柔。《我的后半生》不愿意将故事变成一个“老年奇葩”展示场,而是体察每一个角色,跳出旧框架,以复杂与真实的情绪引起观众共鸣。

当我们讨论《我的后半生》,我们到底在说什么?

从影视市场的角度而言,《我的后半生》收官之后,观众依旧针对各个角色的结局进行讨论,追问沈教授的情感归属,儿子、儿媳婚姻结局是否符合现实等。

这背后或许也透露着观众的不满足。观众对老年题材的关注度与包容度,是超乎预期的,他们期待看到更多丰富、真实的内容。

《我的后半生》似乎打开了一个开关。

当有一部作品,直面老年人的情感诉求,尊重他们和年轻群体同等的体验情感、满足自我的权力,以一种更现代的方式为老年人造梦,将一个老年人的故事,变成一个家庭、一代人的故事,刻画出立体可信的群像,照进社会现实,为中青一代的老年生活提供想象空间,那么观众自然会产生更多需求,想要找到更多的参考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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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老年群体的生活情感状态,在现实里几乎无人提及,而变老又是所有人必经的过程。《我的后半生》里呈现的老年生活,衰老离别氤氲其中,但处处透露着“生”的喜悦与力量,因为“向生”,才有旺盛的情感,才有对生活的追求探寻。这对于整个观众群体,都是一剂抚慰,老年不可怕,未来是能够面对的。

另一方面,《我的后半生》对影视创作端而言,也相当于一个微小但醒目的革新。

王蒙评价原著小说和影视剧,提到《我的后半生》的改编,是有想象力的,增加了改变了人物故事。更重要的是,他提及,剧集是创新的,创新是对已成为习惯意识的轨道的挑战。

《我的后半生》讲述故事,始终带着反逻辑的一面,在冲突与治愈、悲与喜里找一种平衡。一边大胆地展露生活里真实的毛刺,以极具戏剧性的情感冲突,暴露那些人性里让人不适的部分,出轨、背叛、欺骗,一边又用喜剧冲散悲凉,用温情包裹讥讽,最终一切回归到接纳所有,各自好好生活。

它未必完全符合年轻群体的口味,但是却打破了年轻一代对老年群体的俯视视角。老年人的世界是如此鲜活,衰老和死亡,也是生命给予的馈赠。

在《我的后半生》之前,腾讯视频也曾推出过一系列聚焦老年群体的影视综艺。观察这些作品,会发现创作者们对于老年群体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不再只是悲悯的、忧虑的,将其他者化,而是尊重、理解的,懂得体会生命走向寂静的过程。

这是一个好的变化,当我们能够在影视作品里正视生命的衰老,坦然讨论身体衰老但情感永存的命题,现实生活里人们或许也能做好走向老年的准备。前半生年轻的我们希望每日都精彩,后半生年老的我们,同样也会有好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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