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周刊丨专访史蒂文·列维茨基：“眼下，美国正失去民主国家的地位。”

伦敦街头艺术。图源: Ray Tang / ZUMA / ddp

原文截图

政治学者史蒂文·列维茨基。图源: Jason Grow / DER SPIEGEL

译按

本文受访者史蒂文·列维茨基（Steven Levitsky），生于1968年，现为哈佛大学政府系教授，其研究专注于民主、威权主义、政党和制度。

代表作为《民主国家如何死亡》（，2018；与Daniel Ziblatt合著）以及《少数的暴政》（，2023；与Daniel Ziblatt合著）。

采访者为德国《明镜》周刊记者 Claus Hecking，采访地点为美国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

本文以德语初刊于《明镜》周刊2025年第13期（2025年3月22日出版），英语版由《明镜》网站国际版SPIEGEL International 发布于2025年3月24日，原题“‘Right Now, the U.S. Is Ceasing to Be a Democracy’”。本文据英文版译出。除截图外的所有配图均为原文所有，并略去两张图。

译者听桥，对机器提供的初步译文有校阅，并加上了小标题。

明镜周刊丨专访史蒂文·列维茨基：“眼下，美国正失去民主国家的地位。”

明镜：列维茨基先生，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正在寻求单方面废除美国宪法庄重载明的权利，正在通过法令解散政府机构，并已开始谈论弹劾那些胆敢妨碍他的法官。美国的民主是否处于危险之中？

列维茨基：我们目前正在见证我们的民主走向崩溃。在特朗普领导下，美国正滑向一种威权主义。这或许不会不可逆转。但事实是：眼下，美国正失去民主国家的地位。

“竞争性威权主义”

明镜：你说的是哪种形式的威权主义？

列维茨基：我称之为竞争性威权主义：正式的民主机制将得到维护，但民主的实质正受到侵蚀。民主竞争仍然存在，但这是不公平的，因为在任者正以有利于他们的方式利用国家资源操纵局面。我们或许不会在街上看到坦克，我们的宪法会依旧有效，反对派不会被禁止，选举会再次举行。但在那些选举中，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之间不再有公平的竞争环境。 

明镜：你在美国哪里已经看到了这样发展的迹象？

列维茨基：总统和他的行政分支正在为司法、情报服务和监管机构 (如联邦通信委员会) 等政府机构配备终于他的人士，并利用他们施压和消耗政治对手，从而减少他们赢得选举的机会。同时，他们正试图压制或恫吓批评声音，如媒体、学者和其他公民社会活动人士等的批评性意见。短短几周内，特朗普和他的人民已经大幅增加了反对的成本。

明镜：比较特朗普自就职以来采取的行动与现有独裁者的行动时，你看到了哪些相似之处？

列维茨基：特朗普行政分支就任的前两个月，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它让我想起匈牙利的欧尔班·维克多、波兰的法律与正义党、印度的纳伦德拉·莫迪或委内瑞拉的乌戈·查韦斯。情况更糟糕。特朗普和他的盟友比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公开地表现出了威权主义。他们正迫不及待地拥抱威权主义。比如，看看他们拒绝服从法院命令并攻击法官时的那种明确的热忱。

明镜：至少在美国，言论自由看上去仍是得到保障的。

列维茨基：在一个自由的、正常运转的民主国家，媒体、企业家、学者和政治家应该能够公开发表反对政府的意见，而不必担心个人受到的影响。但现在，从记者、大学校长到抗议的学生，越来越多的人都不得不考虑是否要反对特朗普，因为他们可能不得不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国会的共和党议员正面对巨大压力，要求他们在与自己信念相悖的关键议题上投票支持特朗普。此外，据说，特朗普的支持者正在用暴力威胁他们和他们的家人。迄今为止，我们只在世界其他地方见过这种情况。

明镜：特朗普和他的人马是在按照剧本做事吗？

列维茨基：有一个典型模式。首先，一个未来的独裁者必须控制负责调查、起诉等工作的机构。特朗普就任的第一步，恰恰是用他的追随者取代这些 “裁判”。他任命了他的前律师帕姆·邦迪 (Pam Biondi) 领导司法部，任命了卡什·帕特尔 (Kash Patel) 领导联邦调查局……

明镜：……那个写了几本儿童读物，把特朗普写成了国王的人……（卡什·帕特尔写有三部儿童书籍，分别是2022年出版的The Plot Against the King和The Plot Against the King: 2000 Mules ，以及2024年选举结束后出版的The Plot Against the King 3: The Return of the King。——译注）

列维茨基：……特朗普还在军方和关键监管机构配备了效忠他的人。查韦斯曾在委内瑞拉做过类似的事，后来土耳其的埃尔多安如法炮制，最重要的是匈牙利的欧尔班。欧尔班曾是中右翼的民主派政治家，但在 2010 年重新掌权后，他将国家武器化了，缔造了一个威权体制。他教会了特朗普和共和党人，国家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工具：将国家当做武器，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和意识形态目的。这匪夷所思：美国总统和他的追随者正在运用小匈牙利的这位统治者所采用的策略。他们正试图复制匈牙利模式。

明镜：特朗普真的能像欧尔班主宰匈牙利那样主宰美国吗？

列维茨基：我不这么认为。在美国修改宪法比在匈牙利困难得多。修改宪法需要国会两院三分之二多数的支持，在这之后，四分之三的州必须批准宪法修正案。此外，匈牙利的反对派比这里的民主党人弱势得多。特朗普很可能在 2026 年国会选举中失去对众议院的控制。

“被大肆吹嘘的宪法制衡正在失效”

明镜：难道美国的民主还不够坚韧，无法抵挡特朗普吗？毕竟，制衡，也就是分权，已经存在了两个多世纪。

列维茨基：不幸的是，我不得不说：被大肆吹嘘的宪法制衡正在失效。我们的开国元勋想要阻止一个全能的暴君。为此，两百多年前，他们创设了一系列机制：选举总统的选举人团，拥有独立的两院制立法机构和基本独立的司法机构的分权设计。更不用说，还有赋予各州深远权力的联邦制度。但他们没有预见到，有一天，会出现两个严重对立的政党，其中一个完全忠于在任总统。据我所知，从未有美国总统像特朗普今天控制共和党那样多地控制一个党， 一个在国会两院都占多数席位的党。这意味着，国会，也就是我们的立法分支，正将其权力拱手让给特朗普。

明镜：在第一个任期内，特朗普已经能够任命三名最高法院大法官，他们现在经常做出有利于他的裁决。我们是否正在目睹一场来自顶层的政变？

列维茨基：我会称之为一次未遂政变：大规模滥用权力。只有当特朗普公开违反宪法，并公开拒绝服从国会或最高法院时，我才会称之为政变。

明镜：甚至在特朗普第二次宣誓就任之前，你就警告过美国可能滑向威权主义。

列维茨基：情况已经比预期的要糟糕。首先，新行政分支的行动比预期的要快速很多，也更全面。其次，我们没有预料到有埃隆·马斯克的出现。他是这一威权主义剧本中的一个新元素。我从未见过一个民主体制下，有像马斯克目前这样集政治、经济和媒体权力于一身的情况。而且他从未当选过任何公职。现在，这人正利用他的政府效率部搞乱我们的国家。他很可能违反了我们的宪法和众多法律，但他甚至没被监督。

（2025年2月20日，华盛顿郊外，保守派行动大会上的埃隆·马斯克。图源: Jose Luis Magana / AP / dpa）

明镜：在美国，总统被赋予了许多权力，而特朗普正在利用这一点，通过无数行政命令进行统治。在像德国这样的议会制民主国家中，这样的权力的集中是否可能？

列维茨基：从理论上讲，像特朗普这样的局外人更难成为传统政党的领头人并掌控它。但即使在议会民主制国家，也可能出现传统政党势力减弱，而局外人在自己的政党中获得多数支持的情况。比如意大利的贝卢斯科尼。假如一个威权政治家控制了一个传统政党，就像匈牙利的欧尔班那样，哪怕是在议会民主制下，他也能造成巨大破坏。我现在担心英国，因为奈杰尔·法拉奇（Nigel Farage）的所谓改革党正在那里的民调中领先。英国有一个集中得多的多数决定的政治体制。假如法拉奇赢得议会多数席位，他甚至可能造成比特朗普更大的破坏。（贝卢斯科尼，即Silvio Berlusconi，生于1936年，卒于2023，曾三次担任意大利总理。改革党，即Reform UK，原名Brexit Party，是英国右翼民粹主义政党。——译注）

明镜：对比特朗普的第一个任期，迄今为止绝少有公开的抵制。

列维茨基：我总是坚信，在美国，滥用权力的企图会遭遇相当大的抵制。毕竟，我们拥有一种丰厚而多样的民主，一个强大而繁荣的私人部门，以及众多独立而财力雄厚的大学。但在升级版特朗普就任的最初几周，我们目睹了一种出人意料的高度自我审查、投降甚至服从。一些最富有和最有权势的商业领袖正在向特朗普低头。主流媒体正承受其所有者的施压，要求它们迁就特朗普。顶尖大学早就对我们的大学和科学遭受的毁灭性攻击保持沉默了。假如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特朗普将能够造成比我最近认为可能造成的大得多的破坏。

（纽约华尔街，一次反特朗普示威活动过后，地上的一面美国国旗。图源：Spencer Platt / Getty Images）

“许多美国人比较天真。他们认为我们国家的民主是理所当然的。”

明镜：为什么会这样？

列维茨基：许多美国人比较天真。他们认为，我们国家的民主是理所当然的。除了少数移民外，我们不知道生活在一个独裁国家是什么感觉。这是我们相对于比如德国、波兰或南美洲社会的一个巨大劣势。此外，选举结果对特朗普对手的影响是打击了他们的士气。他们感到幻灭和疲惫。我谈论民主是有酬劳的；我已连续九年谈论特朗普了。11 月他再度当选时，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吃冰淇淋，看电视上的冰球比赛。但现在，人们正从这种冲击中恢复过来，我们看到了第一次全国性的抗议活动：比如，在特斯拉经销商那里。

明镜：为什么面对特朗普的驱逐令和行政命令，民主党人基本上保持了沉默？这些命令中有许多在合法性上存在疑问。

列维茨基：民主党仍由更老的一辈政治家主导，二十世纪，历经真实可靠的民主规范的历练，他们在政治上实现了社会化。他们中的许多人似乎相当迷茫，正指望这个体制保护他们。特朗普第一任期结束后，他们曾预期他的第二任期不会那么糟糕。

明镜周刊：他们是不是措手不及？

列维茨基：我把这比作一场十五个回合的拳击比赛，在这场比赛中，一个拳手在第一回合发动猛攻，挥出一千拳。他可能到第四回合就筋疲力尽了，但在第一回合，他出拳极多，于是对手晕倒在角落里。这就是现在发生在民主党人身上的事情。他们承受了意想不到的密集猛攻。

明镜：许多民主党人仍然主张采取观望态度——直到特朗普在美国造成巨大破坏，以至于选民离他而去，转向民主党人。

列维茨基：有可能的是，假如民主党的人民只是保持沉默，躲在角落里，民主党就能赢得选举。特朗普已用其贸易政策大幅削弱了我们的经济。但民主党的利益与我们社会的利益不同。而且特朗普目前正在毁掉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民主。

明镜：特朗普还能被阻止吗？

列维茨基：是的。独裁者在获得较高民众支持时最具破坏性：像普京或查韦斯这样的政治家，有时会获得或曾经获得 70% 或 80% 的支持率。另一方面，巴西的雅伊尔·博索纳罗因为缺乏这种支持，所以能造成的破坏要小得多。而特朗普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总统。他在去年的总统选举中没有达到 50% 的支持率，眼下他的支持率明显低于这个水平，并在下降。这个国家有超过一半的人反对他。而且，要么是因为削减公务员队伍，要么因为反复无常的贸易政策，特朗普都在树立许多新的敌人。（雅伊尔·博索纳罗，即Jair Bolsonaro，生于1955年，2019年1月至2023年1月担任巴西总统。——译注）

“我们仍然可以恢复我们的民主。”

明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列维茨基：这可能听起来有点陈词滥调，但终究是事实：公民必须捍卫民主。捍卫民主不只是走上街头。我们必须开始与民权组织、大学、企业和民主党的政治家一道，打造一个坚定的反对派。

列维茨基：特朗普追求的威权主义形式并非不可逆转。我认为我们仍然可以恢复我们的民主。但我们美国人必须采取行动。

明镜：列维茨基先生，非常感谢你接受采访。 

《明镜》周刊2025年第13期 (2025年3月22日出版) 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