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他骗,粉丝可太乐意了
作者 | 毒Sir
本文由公众号「Sir电影」(ID:dushetv)原创。
睁大眼睛,仔细瞅瞅。
这个有点像小老太太的小老头儿......
你认识吗?
别说你不认识。
在刮掉半永久的胡子之前,他长这样。
宫崎骏这造型对Sir的冲击,不亚于“吴京留了一头飘逸的长发”,“王家卫决定今后不戴墨镜”,“托罗导演瘦身成功”,“昆汀拍糙汉抠脚”......
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开画前夕,老伙计铃木敏夫试探性地向宫崎大人进谏:
“我呢吧......那啥啊......有一个想法啊......把胡子刮掉是不是好一点?或许,能让人感到你真的改变了......”
万万没想到。
宫崎骏:“好,去哪刮,浴室吗?”
铃木吓了一跳。
82岁的宫崎骏没有一点固执,想都没想痛快答应,且说干就干。
宫崎骏变了。
唔......
变随便可爱了。
镜头下的他,不再是那个固执严谨的国宝级大师。
而是一身轻松。
用他的话说:“天灵盖,终于打开了。”
一句“老了”,是没办法概括的。
也还不够老吧?
铃木敏夫在采访中讲他近况:“宫崎骏每天都在工作室里画画,他的头脑依然活跃。”还笑着补充:“他总是说这是最后一部,但我们都习惯了。”
粉丝收到暗号,早早建好了豆瓣页面。
△ 海报上书:未来的某一天见
多年跟拍宫崎骏的荒川格导演,用两个小时,长线记录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诞生前2399天的故事。
围绕这一部宫崎骏最最最特别的电影,纪录片也“抓住”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他。
比如,你可能想象不到。
宫崎骏也有被打码的一天......
△ “全裸监督”说:泡在温泉里真不戳~
坐下来,Sir跟你好好聊聊。
这个84岁老头,铁树开花一样的,新的开始。
那颗攥得死死的心,也起风了。
并不是结束了而是开始了呢
01
“名字一旦被夺走,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如果退休界也有奥斯卡,那宫崎监督也能拿下终生成就奖,他可是日本当之无愧的“引退仙人”。
1986年《天空之城》上映后。
宫崎骏说:这是我一生中最想退休的时刻。
1992年《红猪》后。
他说:我的动画已经到此为止。
1997年《幽灵公主》后。
他说:我已经下定决心,这是最后的作品。
呃,太多了......
剩下的都在这了——
《千与千寻》后他说:“我要退休,创立Senior吉卜力培育人才。” 《哈尔的移动城堡》后他说:“多年来最适合退休的时机。”《悬崖上的金鱼公主》后,“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这部作品是最后的长篇动画。”2013年《起风了》后,“做出如此满意的作品,正是退休的好时机。”......
反复退休,复返食言。
以至于,一旦有其他日本艺人宣布引退后复出,网友就喷:“你以为自己是宫崎骏吗?”
这次是......认真的
一次两次是心累,三次四次像营销,五次六次之后,你可能更担心:
真正的告别,可能来不及打招呼......
一再引退又一再回归,无非是这份工太耗人,和他没有接班人。
为何后继无人?
原因至少三个。
第一重折磨,是累。
累得像是披香殿里,狗要舔面,鸡要啄米,灯烧要断锁。
在计算机、AI图像生成技术以一顶万的今天,你可能忘了:动画,原本是个劳动密集型行业。
在吉卜力,一部两小时的电影,通常需要十几万张手绘原画,而原画师只有20-30人。
这是在21世纪用纯人力盖金字塔。
《Variety》曾估算日本电影的平均预算约为5000万日元;而业内人士预计吉卜力的预算往往在20亿到30亿日元,最高纪录《辉夜姬物语》则高达50亿日元(《你的名字》仅10亿元)。
这些几乎全是人力成本。
更辛苦的是。
只要稍微差了点、慢了点,就能享受一位白胡子暴君拍桌怒吼:
“你们都是职业动画师,连进度都赶不上来,就不觉得惭愧吗!”
是的。
第二重折磨,是精神压力。
《红猪》里波鲁克说:当猪也不当法西斯。
但工作室里的宫崎骏,是标准的独裁暴君。
独断、残酷、完美主义。
以及,不留一点情面——
你难道是不用脑地活着吗
好好画,不然你就走人
立刻辞职
原吉卜力员工回忆:“他不是老师,是座山,你只能仰望。”
就像《千与千寻》。
锅炉爷爷趴在高高的工位上,吃喝拉撒都不挪地方,长出六条胳膊应付工作的同时,还要指挥手下的小煤灰们。
煤灰们气喘吁吁,步履蹒跚,一不小心还会被“怒火”烧到冒烟。
煤灰永远是煤灰,而“爷爷”也难走下岗位。
吉卜力有过很多新人培养的计划,但从那离开,甚至离开动画行业的新人更多。
很多年轻人都会在影片工作完成后就立刻辞职,说:很满意自己完成了如此残酷的人生挑战,下半辈子,可以不用这么活了。
这一点“锅炉爷爷”也懂,也很难过。
在《风之谷》后,宫崎骏解释退休的理由是:为了完成作品,对同伴态度太凶狠,让他失去了很多朋友。
他明白,是他和他的工作室,用重复劳动和精神高压,吞噬掉了很多年轻人的才华。
我吞噬了他们
我吞噬了他们的才华
此外,宫崎骏还有一种所有大师身上,都有的诅咒。
那第三重折磨,可以说,是“嫉妒”。
制作《千与千寻》时,吉卜力计划培养接班人,让《幽灵公主》的作画导演安藤雅司参与执导。
但很快,冲突爆发。
安藤雅司不愿恪守传统,想画出一位相对现实主义的“现代少女”;但宫崎骏坚持认为,千寻就该是吉卜力惯用的“元气少女”形象。
于是,后期宫崎骏没收了安藤行使“个人风格”的权力。
最后安藤雅司离开了吉卜力工作室,接班人的期待也化为了泡影。
没有人留下来接班
工作室会吞噬人
我不后悔关闭它
这是吉卜力后继无人的根源,也是宫崎骏坐在金子塔尖上的孤独——
他既希望找到超越自己的天才,却又自恃其才,认为自己的判断无人能及。
亲儿子宫崎吾朗的《地海战记》首映典上,他给出两个字的评价:乏味。
他当众评价儿子的没有导演才能,父子俩也一度处于几年不说话的状态。
吾朗还是不做导演的好
说真的,别做了,不适合他
他也面对面贬低“干儿子”庵野秀明,让两人像老对手一样,多年互看不顺眼。
《EVA》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身前跋山涉水,身后寸草不生。
作为偶像,他必须是完美的。
但完美注定了他当不成一个好老板、好老师,乃至好父亲。
成为杰出之一,是否意味着必须放弃普通人的情感?
然而。
以上,都是Sir对宫崎骏过去的印象。
等到《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时,他好像想开了......
02
“人老的好处是,看到什么怪物,都没什么好害怕的了”
2018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开场戏审片。
老头儿主动打破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 为什么我两边都没有人坐
- 没有,碰巧而已
放映结束后,全场屏住呼吸,等着老头儿缓缓起身,慢悠悠地开口。
终于——
“挺好的不是吗?”
听到这个消息,同伴们才松了口气,笑了起来。
然而,宫崎骏却立刻拉着老搭档铃木敏夫逃离现场,凑到铃木耳边,一边走一边嘀咕: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先别说,因为我也在忍。”
“好的。”
直到躲开了所有人,两人才敢放开嗓子:
- 啊,有点痛苦啊。
- 这电影怎么拍成《新世纪福音战士》了?
宫:那个成了“福音战士”了呢
铃:是的,跟过去不太一样......
宫:确实不一样
有种“福音战士”开过来的感觉
一个内心封闭又敏感的烦恼少年,来到一块陌生的土地,这时另一位成熟女性驱车前来迎接。
——这段剧情的描述,既符合《人生》中真人与夏子的相遇,又完美契合《福音战士》里真嗣与美里的初见。
甚至连某些构图,都能窥见相似的影子。
这种程度的“致敬”,能让庵野秀明吹上半辈子。
老头儿想了片刻,最后认可了成品,然后一头扎回忙碌的工作中。
临走前,他将这种转变,笑称为现代性。
哈哈哈
别的也没啥可说的了呢
变得更加现代了
是的,宫崎骏变了。
不是放手了,而是不再固执;不是放宽标准,而是更诚实地面对现实和自我。
像是收起了大师的长袍,重新穿回了作画的围裙。
像是一切重新来过。
首先,他更放松了。
比如,就在宫崎骏画案旁的窗外,他们斥巨资包下了一片空地,什么也不开发,就供孩子玩。
名义上是公益回馈社区。
实际上却是老头儿的私心。
“在这里孩子们欢快地玩,一边看着一边工作,想想就会幸福啊。”
也会在工作卡住时,对着窗外露出史上最难过的表情——
没有人来呢......
这次制作《人生》,他和同伴们也走得更近了。
比如,上文中早已离开吉卜力自立门户的安藤雅司,这一次也冰释前嫌,回来担任动画师,变回了“老煤灰”。
和儿子宫崎吾朗的隔阂也逐渐消失,吾朗支持宫崎骏复出的决心,并给予绝对的支持。
但,他可以随时监督宫崎骏的工作量,到点儿必须休息。
与此同时,他更诚实了。
分镜完成后,最繁重的任务即是作画检查:检查并修改同伴画好的原画。
这是他最容易大发雷霆的环节。
这一次,他一边藏着笑意,一边对着镜头解释自己为什么坚持自己动手。
“那个吧,就算是重画一遍,也不会产生像样的结果啊。”
“失去斗志的工作人员就只能这样,让一个满腹怨气的人来做会更好吧。”
说完,自己都笑了,小步快跑地赶去加班。
是的,亲自动手作画,他比谁都兴奋。
后辈毫不留情地戳破真相:
“这老头啊,就是自己动手上瘾。”
“动画里原画部分是最有意思的呢”
时常一边说着,一边在做
果然是他自己就很想画
一边说着“这么多?!”
一边拿到手里去
看到能力赶超自己的后辈。
老头儿的话也变少了,咬着牙不吭声,留下两个互相较劲的背影。
放松的精神和诚实的态度,最终都流向了《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还有一关,便是自我。
这一次宫崎骏不再背诵吉卜力有关“美好理想世界”的标准答案。
而是反观自己心底的天人交战。
《人生》晦涩难懂,因为人心本就复杂。
但说它简单,也很简单,因为《人生》的谜底,其实就在谜面上。
从“世界是什么,该是如何”,转向“我是什么,又该去向何方”。
直到最后,在逃避的边缘,真人代替宫崎骏,平静地说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拒绝:
“这个伤口是我自己弄的,这是我邪恶的证明。我不能碰那些石头,我会和夏子妈妈返回我们的那个世界。”
这,几乎是宫崎骏本人的忏悔。
也是他将努力活下去的宣言。
无论你喜不喜欢这部电影,你也无法否定它在宫崎骏作品序列中的特殊地位。
因为。
一名艺术家,至少需要这样坦诚一次。
就像黑泽明的《梦》、费里尼的《八部半》和塔可夫斯基的《镜子》,同样身为大师的宫崎骏也需要通过一场自我叩问,去达成自己理解的“诚实、勇敢,和不要相互遗忘”。
就像写完别人的故事也要留下落款。
就像演职员表滚完,面对屏幕终于看见了自己。
宫崎骏变了。
想开了,想通了,放松了,终于能以一个和伙伴们都舒服的姿态,去寻找新的故事和自我。
人生这场电影仿佛已经拥有了团圆结局。
那么,该休息了?
Sir能肯定,他不会。
他终究会带着新故事回归,即便已经84岁。
03
“只有纯真的孩子才能看到龙猫。”
2018年,在高畑勋的追悼会上,一直拿对方的死开玩笑的宫崎骏,终于哭了。
悼词的最后,他再次讲述两人初遇的场景:
一个雨后的公交站。
“雨后的公交站?”
事后铃木敏夫一边挠头一边琢磨:你一直这么说,但真有这回事吗?我咋没印象啊?
“骗人的吧?”
两个人对上了眼,宫崎骏也开始琢磨,看向远方,再回过头时眼睛闪起光来。
“雨后的车站......啊,铃木先生,那不是——”
“那不是《龙猫》吗!?”
原来这段被广为流传的回忆,可能只是错觉。
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是“因为和PAKU桑在公交站相遇,才有了《龙猫》”,还是“被《龙猫》覆盖了记忆”。
这个老头的脑子“坏掉了”,电影与回忆,已经分辨不清。
铃木:对宫桑来说
电影中的才是现实啊
而现实世界......是虚构的呢
请放心,这绝对不是老糊涂。
如果你理解他的工作,就知道这是一种职业病。
甚至,这可能是有抱负的创作者,都想得上的职业病。
凭什么他能“看见龙猫”?
第一点,他的工作模式。
Sir真的怀疑——
宫崎骏从事的工作,我们真能想象吗?
把近10年的人生跨度,反复燃烧、折叠、捶打、冷却,锻造成一卷120分钟胶片?
何况,他并非像电影导演或是其他动画导演,只管画好分镜,再坐在监视器后指挥。
而是用一张白纸,一根笔,以毫米级的刻度,构建一个世界的一切,甚至包括物理法则。
是的,物理法则。
高畑勋曾概括宫崎骏这项后无来者的绝技为:感观性。
指通过线条变化,就能呈现出物体的温度、质地、触感,甚至是口感。
就看看《人生》里的这些食物。
什么叫粘稠,什么叫丝滑,什么叫蓬松。
没错,就上面这块面包,都是他亲自切的。
小伙伴们的原稿,他根本不买账。
十几万张原画,每一根线,都充满了专注、技艺与热情。
画在纸上的同时,也刻在了脑子里。
与此同时,现实也向他的电影侵蚀。
《盗梦空间》里说:不要把现实带到梦里。
老头儿反着来,他多年的“坏”习惯是:以三米为半径工作。
身边的人、事、物,也包括风景,都会被他“偷”进电影里。
人也一样“偷”。
千寻的原型,是宫崎骏一个朋友的女儿。
宫崎骏在新宿有一座山间别墅,每年夏天,他都会邀请朋友和朋友的孩子来玩。那些时候,他观察到小朋友被家人拽着来的样子,不耐烦,懒惰,任性,稀里糊涂…...
孩子们的神态,被他放在了千寻身上。
《波妞》又是怎么来的?
也是他公司同事的女儿,小路。
宫崎骏会一边说着:“小路不肯拿奶瓶喝奶,真是个没礼貌的小姑娘。”
一边在纸上画下小路的替身。
而在《人生》中,这种做法变本加厉。
很多老朋友,又被他送到了自己(真人)身边。
苍鹭的形象,来自多年的好搭档铃木敏夫。他既是发掘宫崎骏的伯乐,也是之后吉卜力的总制片人。
油嘴滑舌,满嘴谎话,鬼点子比谁都多。
雾子的形象,来自已故伙伴,保田道世。
总是她一次次看穿老头儿仍想复出,并督促他好好工作。
强大、温柔、坚强、果断。
而舅公的形象。
则来自宫崎骏一生的老师、挚友、对手,已故动画导演高畑勋。
用一句形容他们的关系:
一个让宫崎骏追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
又因为死得比他早,更令宫崎骏气疯了的“坏人”。
在一番痛苦折磨之后,老头儿终于敲定了舅公的形象。
接着他长舒一口气——
“终于将PAKU桑安葬了,在分镜中。”
现实,被他一笔一划地“偷”进动画里。让他完成人生的想象,补全人生遗憾;电影,又一点一滴地流到现实中。像是用前半生为余生,搭建了一个美好梦境。
最极致的人生,最极致的浪漫,除了宫崎骏,Sir暂时想不到第二个名字。
所以,还有什么能让他止步于此呢?
恐怕,只有时间。
纪录片中,一个场景差点让Sir落下泪来。
老头儿路过工作室旁的幼儿园,孩子们礼貌地向宫崎爷爷打招呼。
临走时,留下一句。
要加油工作呢
宫崎骏有些失落,露出苦笑:
(能)对我说这样话的,只有那帮孩子了
84岁了。
你懂的,身边人绝不会让他再像从前那么拼。
他的身体和精力,已经不是当年了。
可是在孩子的眼里,不知道有退休这一回事,他们还不明白生命是会停止的,还以为未来永远在延续——
等到自己长大,宫崎骏爷爷一定带着新的动画在等待他们了吧。
这一刻,也许宫崎骏觉得,最理解他的还是孩子们。
一次次“食言”的他,留恋的不是工作。
是他永远,想要像孩子那样去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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