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江西经济带”的主角,靠什么突围?
来源:公众号“城市研究室
在中国经济版图的叙事中,江西始终是个特殊的存在。
这个被六省包围的中部省份,因周边邻居的强势发展,被网友戏称为“环江西经济带”的中心洼地。
江西省地理位置,图片来源:地缘谷
2024年数据显示,江西GDP总量3.42万亿元,虽同比增长4.6%,却仍在全国排名第15位。与接壤的广东(14.3万亿)、浙江(9万亿)、福建(6.3万亿)、安徽(5.06万亿)相比,差距犹如天堑。
但在“环江西经济带”热梗的背后,真实的江西正悄悄进行着一场产业突围战。
历史上的江西,曾是连通中原与南方商业的重要枢纽。
打开江西地形图可以看到,武夷山脉、罗霄山脉、南岭山脉构成天然屏障,赣江、抚河、信江等水系纵横交错,从而塑造了当地“六山二水二分田”地理格局。
江西地形图,图片来源:好酒地理局
隋唐时期,张九龄开凿的梅岭古道与贯穿江西的赣江水道,构成了连接中原与岭南的黄金通道。
从那时起,绵延千年的商贸盛况,让江西赢得了“南国咽喉”的美誉。
随后的战乱年代,大批中原人口南迁至江西,不仅让当地有了充沛的劳动力,也带动了商品经济的发展。
商业文明的繁荣,随着水路将沿岸的九江、南昌、吉安和赣州等城市,成为了资本的汇聚点与商品中转站。
衣食无忧的生活也促进了江西的文脉昌盛,仅在宋朝,江西就出了五千多名进士,先后走出了王安石、欧阳修、曾巩、黄庭坚、文天祥、朱熹、解缙等一大批政治家和文学家。
他们的故事和成就不仅丰富了江西的文化底蕴,也为后人提供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江西那时的富庶程度,仅从宋朝时期缴纳的粮食就可以看出。
《宋史·食货志》记载,北宋元丰年间东南六路漕粮定额为600万石,其中江南西路(今江西大部)承担128万石;至南宋绍兴年间,江西漕粮增至206万石,而同期江西在南宋时期占全国茶课总额的近三成。
由此可见江西当时经济赋税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农业经济又有多么发达。
不过,特殊的地理环境也为江西设置了双重挑战。
三面环山的盆地地形在农耕时代是天然粮仓,孕育出赣抚平原、鄱阳湖平原“鱼米之乡”的富庶。
鄱阳湖平原
但是到了近代,当蒸汽机推动的轮船取代内河帆船,当沿海通商口岸取代传统商路,江西的区位优势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着逆转。
众多山脉构成的天然屏障,既阻碍了现代交通网络的建设,也限制了产业要素的自由流动,江西已经开始逐渐边缘化。
改革开放之后,江西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
东侧的浙江借民营经济东风率先崛起,南边的广东成为对外开放的试验田,西部的湖南凭借装备制造业夯实根基,北面的安徽面向长三角获得发展空间。
可由于不具备沿海省份的港口优势发展外向型经济,又缺乏内陆省份的科教资源培育新兴产业,还始终面临交通不便的尴尬局面,江西始终有种无所适从的尴尬。
与此同时,由于长江自西向东流经省界北缘而非贯穿江西全境,使得这个理论上具备黄金水道优势的省份,也难以像重庆、武汉那样依托长江发展临港经济。
长江经济带示意图
还有曾经令江西人耿耿于怀的京广铁路,绕开江西改走湖南,使得这个昔日的水陆枢纽慢慢沦为交通网络的边缘地带,与时代列车渐行渐远。
这种地理格局导致江西与周边经济圈的互动,始终存在“最后一公里”的阻隔。
这种令江西“心痛”的感觉,在产业转移浪潮中尤为明显。
当沿海劳动密集型产业开始内迁时,湖南、湖北凭借更完善的交通网络和产业基础承接了大量转移项目,而基础设施相对薄弱的江西往往成为产业迁徙路线图中的“过境地”。
沿海劳动密集型产业向中西部地区转移,图片来源:国民经略
这种交通桎梏形成经济“血栓”,使得江西多地产业园,因其物流成本太高,只能眼睁睁看着投资商转身去了邻近省份。
很长时间内,江西吃尽了交通不便的苦头。
彼时,赣南的脐橙运到上海,物流费用比福建的橘子高出近四分之一;从南昌发货到广州的货运成本,比隔壁湖南出发的贵了将近两成。
数据显示,2010-2020年间,江西高速公路密度始终低于周边六省平均水平,昌北机场货运量长期徘徊在全国20位之后。
看着周边凭借优势产业发展日新月异的“邻居”,江西无法不着急,一直在积极寻找出路。
2003年,江西提出了“对接长珠闽”战略,希望通过高速公路建设打通与长三角、珠三角、闽三角的通道,并复制武汉、长沙沿江发展的模式建设昌九工业走廊。
虽然这些努力改善了交通薄弱的不足,却未能根本改变要素集聚的格局。
过去常说“要想富先修路”,可现实是,江西的路是越修越宽,可发展路径却越来越窄。因为便捷的交通在缩短时空距离的同时,也加速了资源和人才向更发达地区的流动。
特别是沿海企业顺着新建的高速公路深入江西腹地,更多扮演的是资源攫取者而非产业培育者的角色。
当赣南的稀土矿通过高速运往珠三角加工,赣东北的有色金属顺着铁路线流向长三角精炼,这种“过路经济”模式使得江西始终处于价值链的原材料供应端,也令其在区域竞争中面临更复杂的挑战。
江西的稀土储量占探明储量的36%左右
昌九工业走廊提出的九江至南昌沿江布局虽然参考了武汉-鄂州、长沙—岳阳的发展模式,可由于江西段的长江航运条件远不如上述地区,加之自身缺乏重化工业基础,导致临港产业始终难以形成规模效应。
更麻烦的是,江西既要追赶错过的工业化黄金期,又要应对新经济时代的全新挑战,但原有的传统制造业和资源型产业转型始终不够顺利。
比如,江西景德镇希望将传统陶瓷产业通过自动化改造转型升级,却发现嫁接到传统工艺的数字化智能系统有些“水土不服”,连客户都不买账。
当周边省份已发展芯片、生物医药等高端集群,江西也想将稀土资源发展新材料产业,却卡在了两个坎儿上:一方面由于缺少顶尖的科研机构和专家团队,技术实力薄弱;另一方面国家环保盯得越来越紧,治理污染花的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即便是江西重点布局的光伏、新能源汽车等产业,也同样面临缺乏核心技术支持,本地只做中间加工,利润微薄的无奈现实。
还有令江西最头疼的人才流失问题。
南昌大学、江西财经大学等一流高校每年培养了大量优秀毕业生,可由于省内缺乏具有吸引力的就业平台,周边省份发展十分迅速,像磁铁一样吸走了江西的年轻人才。
值得一提的是,江西的人才流动还在形成代际强化效应:在深圳科技园工作的江西籍工程师,更倾向将子女送往粤港澳大湾区就读;杭州互联网企业任职的赣籍白领,其弟妹择业时也会优先考虑长三角城市群,这种“用脚投票”现象更加速了江西人才的快速流失。
有人因此担忧,随着近年来江西境内越来越多的高铁通车,之前提到的“过路经济”会不会继续影响江西未来发展?
事实上,曾经给江西带来的“过路经济”困扰,这里如今已经找寻到了破解之道:将高铁变成“产业链黏合剂”,带动各项产业的快速发展。
其中,赣州的故事最有代表性。
位于江西南部的赣州稀土储量排名全国前三,以前挖了矿直接装车运到广东,本地只能赚点辛苦钱。现在中科院的专家团队常驻矿区,通过研发将稀土加工成电动车用的高性能磁铁,价格翻了七八倍。
稀土钕铁硼磁铁
这种将矿产资源转化为高端加工品的模式,让稀土不再是简单的土疙瘩,而是成了高端制造的“金钥匙”,再也不用担心卖不上价。
江西西北部的宜春,锂电池产业发展得更为红火。
宁德时代将工厂直接建在锂矿边上,不仅实现了矿石开采至电池组装的园区内闭环生产,而且锂云母提锂周期已压缩至5-7天,较传统工艺效率提升40%。
宜春这种“矿不落地”的流水线,不仅省了运费,还吸引来三十多家配套企业,连电池外壳的铝合金都在本地生产。
如今,宜春每天有二十多趟货运专列发往长三角,每吨成品较之前原料价值涨了十几倍。
九江港的逆袭更让人眼前一亮,长江边的老码头装上智能系统后,货船卸货时间从8小时缩短到5小时,让中远海运直接把华中分拨中心从武汉搬了过来。
九江港,图片来源:九江日报
这里最大的变化是新型的“水铁联运”体系:白天到港的印尼镍矿,晚上就装上高铁货柜,第二天一早出现在湖南的电池工厂。
这种无缝衔接的物流网,让江西也从昔日的经济过道变成了辐射周边产业枢纽,带动诸多经济形态的发展。
为了吸引和留住人才,江西还围绕高铁线路,面向周边省份打出了“政策优惠套餐”。
赣江新区,深圳工程师带着项目过来创业,能直接折算成落户积分换购房折扣;与福建合建的“飞地园区”,税收两地平分,吸引了大批珠三角的代工厂入驻。
赣江新区
这些灵活的政策就像磁铁,把原来顺着高铁流走的人才资金又吸了回来。
江西省发改委《2023年高铁经济带发展报告》显示,昌赣、赣深高铁江西段沿线新增电子信息、新能源材料等7个产值突破百亿元的产业集聚区;同期商务部门统计表明,昌赣走廊承接的省外直接投资中,来自长三角、珠三角的企业资金占比达68.7%。
这一切变化,亦如赣江边新立的宣传标语:“不是路过,是落脚”。
从昔日的“交通洼地”到产业枢纽,从挖矿产到卖技术,从送原料到运数据,从送人才到接项目,通过交通与产业密切联动,江西正将昔日漏风的“过路经济”通过产业缝合,变成不断增值的财富网。
而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也再次证明:
只要肯动脑,地理C位终会变成经济C位。
● 参考内容
[1] 《宋会要辑稿·食货志》
[2] 《中国稀土产业发展报告》
[3] 《江西省地理志》
[4] 《中国铁路史》
[5] 《2023年高铁经济带发展报告》
[6] 《中国高铁与区域经济发展研究》
[7] 《江西省“十四五”规划纲要》
[8] 江西省统计2024年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