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族、哈萨克族、回族的“礼信”该不该变?

我觉得,“礼信”可能是个本地方言。

初次到蒙古族朋友家里做客,给你敬的歌酒,你要是面有难色,站在你旁边的人马上过来对你说:“这是他们的礼信!”于是,你再也不考虑醉了躺在那里会不会出丑了,仰脖子灌下去。

到哈萨克朋友家里做客,当煮熟的羊头端上来的时候,主人家肯定同时会递给你一把刀子,你正在诧异,旁边的人会告诉你:“这是他们的礼信,你先拿刀削肉。”你拿起刀子装模作样划几下,他们会赶紧拿回刀子熟练削肉。

走在大街上,看见一个维吾尔族朋友从超市出来提着大包小包,你打招呼:“干嘛去呢?”他边走边说:“到朋友家过礼信去!”你也就理解了,释然了轻松地继续走路,不用再多问。总之,很多你不了解的民族的传统,都可以用“礼信”去理解。

2015年,我和地税局的维吾尔族老哥达吾提在县城东大概40公里一个比较偏僻的小村驻村,小村的名字叫浩尤尔陶勒盖。

秋天了事情又开始多了,让回来开会。会议时间不长,散会才十二点多。温泉秋天的天原本是非常舒服的,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变天了。早上阳光明媚,北边的阿拉套山半山腰白云像一条细长的哈达一直耷拉到阿敦乔鲁方向,山顶冰川那么耀眼,这会竟然阴云密布,微风凌凌,有点冷空气来袭架势。还是回村里吧,村子虽然在县城东边四十公里左右,气候好像和温泉县城差了一个级别。我便给达吾提老哥打了电话,让他在十字路口等我,我回家拿些衣服。

远远看见达吾提老哥提着包和几个人站在路边,我便慢慢停了车。

开了车门,他指着和他站在一起的三个回族妇女问我:“她们要去羊场,可以带上她们吧?”

同路捎带,有什么不行,上车。车里面立马变成了麻雀窝,叽叽喳喳,好不热闹。有一个胖阿姨尤其嗓门大,一看就是有主见的厉害人。原来她们是去吃席的,羊场街中心十字路口单老汉家,单老汉家要娶儿媳妇了。

现在的路况真是太好了。安格里格这边种植的小麦多,早已收获完毕,原野空旷,防风林孤寂站立,浇过水的树林树叶还是翠绿茂盛,交不上水的树叶已经金黄灿烂,看上去反倒是一片喜庆金秋丰收景象。车里面渐渐聊熟悉了,三个老婆子声音大了起来,爽朗的笑声跟温泉的秋天一样,明快,干净,感染力强。

回族有些风俗传统确实不了解。听这几个回族妇女的讲述,感觉有点新奇。她们准备了“一点东西”,用一个黑塑料袋装着,看不出来是什么,准备“好好闹一下公婆”,给他庆贺庆贺。听她们相互之间分着工,自豪着曾经闹过的公婆的英雄壮举,我和达吾提老哥相互看了几眼,都非常诧异:回族也这样?

街道上黑压压的满了人。我放慢速度,渐渐停了下来。娶亲的车队、看热闹的人把路堵得动不得。“我们来晚了!”她们懊恼着赶紧下车,希望不要错过后面的热闹。达吾提老哥笑的合不拢嘴,不停的问:“他们这么厉害吗?”

必须下车,不能错过这么个壮观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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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村,娶媳妇闹公婆习俗是很常见的,化妆用的油彩胭脂、锅底灰、墨汁乃至鞋油都派上用场,道具更是广泛了,就地取材,什么红辣椒、蒜辫子、玉米棒子、酒盒子、破扇子、小南瓜等等,凡是能想象出来找得到的,那些能人们都拿来装扮在老两口身上,当然对于婆婆还是客气一点,对公公不把天下人都逗乐是绝对不放过。

可这个单老汉的行头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婚车是辆奥迪,底盘下牵着绳子,单老汉在前面拉着。他耳朵上挂着红辣椒,脖子上挂着蒜辫子,头上顶着做成乌纱帽状的酒盒子,两个脸蛋染的红扑扑的,额头画了个“王”字,像年画上面的老虎,只有小胡子还是花白的颜色。

最了不起的是哪位大仙竟然把以前驴拉车的那套东西用上了,现在农村驴都非常少了,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找到的这些东西。驴夹板,两个方木条(当然要非常结实的木头,一般榆木之类的),一头用一尺左右的皮绳连着,另一头在夹住驴脖子后再用绳子绑起来;方木条中间有两个孔,这孔穿着绳子和拉拉车的车辕连接在一起,说白了,夹板子的作用就是把驴拉车的力气传导给车子,车子就可以往前走了。

驴壅脖是保护驴脖子和驴肩膀的,是个椭圆形状、一头开口可以绑扎、做工很精细的软垫子。没有驴壅脖夹板子会把驴肩磨烂,驴就不敢使劲拉车。小时候经常使用驴车,对这些东西熟得很,现在可是稀缺物件,新生代都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这些伙计把这两个东西夹在了单老汉的脖子上,单老汉的脖子比较短,半个脸都被夹在里面。奥迪车的司机有点坏,他踩刹车,绳子绷直,夹板下压,单老汉红扑扑的脸漏了出来;他踩油门,单老汉不用使劲了,夹板扬起来,半个脸又没了。

整条街,无论认识不认识,无论回族还是汉族,维吾尔族还是哈萨克族,“帮忙”的人太多了。艾克拜尔也得有五十岁了吧,拿着个马鞭子跟在后面;单老汉的邻居老刘同志嘴里叼着旱烟拿着一把麦草在前面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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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吾提老哥冲过去用力把夹板子往紧里夹了夹,夹的单老汉直伸脖子。我忍不住感叹:“回族也这样折腾人吗!”没想到同车的胖阿姨挤回来刚好站在旁边,听到这话笑话我:“小伙子没见过世面,回族人闹公婆都不知道!在口里,比这还厉害的多!这是礼信!”

我似乎恍然大悟,但又觉得不太对劲。要说礼信,应该理解为各民族不同风俗习惯,理应都是严肃一点的事情,“闹公婆”也是礼信,好像有点滑稽。不过胖阿姨这样说,也有点道理。她说的礼信,也就是“传统”了么!谁说只容许汉族闹公婆,回族人就不能闹了?他们不但闹,而且闹得更有特色,更让人惊世骇俗。没有这样的世世代代遗留下来的传统,谁敢和单老汉开这样的玩笑?

是我少见多怪了。

在不知不觉当中,我们都被什么禁锢住了。

我和达吾提老哥继续往回走,一路聊着笑着,感慨着,探讨着。这事让我们回味了好久。

浩尤尔陶勒哈,蒙古语是“两个小山包”的意思。

小山包在河坝南岸,村子在小山包西边。这里以前有一大片密不透风的榆树林,大榆树几个人都抱不过来,估计有近千年岁数。榆树林周边有好多泉眼,流水潺潺,鱼跃鸭飞。八十年代,羊场学校组织春游,都往这里跑,这里是最美最好玩的地方。后来挖了很多鱼池,养的鱼没有土腥气,味道鲜美。再后来,大部分泉眼渐渐都干涸了,下潮地也不翻浆了,草滩慢慢都被开成了耕地。不规则的玉米地块包围着这一块那一块面积不大的榆树林,唯有村子正北面的河滩一直往西,大片的锦鸡儿灌木丛长的非常旺盛,五月锦鸡儿开花,大地满眼金黄,风景依旧惊艳了路人。

达吾提老哥经常都要走路锻炼,体格精干,糖尿病十几年了。他每天都乐呵呵的,经常去帮村民干活,人缘特好。王友河,是那种村里不可或缺的干技术活的能人,饭做得又快又好。他和达吾提老哥处的好,教达吾提做饭,经常闲了就过来聊天,聊着聊着就叫:

“达吾,今天没什么事,到我们家吃鸡去!”

他总是稍有犹豫,立马答应:

“可以!我去拿瓶酒。”

“达吾提老哥,糖尿病要注意饮食,酒还是少一点。”

“唉,放心好了,我十几年胰岛素打了,你不要担心。你们有时候啰嗦的很,有时候又简单的很。我刚上班的时候,我的名字叫达吾提汗,慢慢单位上的人叫我达吾提,现在一般叫我达吾,我在想,是不是再过几年大家就开始叫我‘达’了!这个是不是也是你们汉族的礼信,表示尊重了就老王老李老陈,而这样称呼我也是更加尊重了吧!”

这是两码事,可是他无缝无隙地扯到了一起。不过知道了原来他的名字也有一段演化史呢!酒就喝去吧,只要不要过量。

村子东边有好多鱼池。什么地方有水就有了灵气,走路锻炼身体的时候,我们经常围着近一点的几个鱼池转一圈,听着青蛙响亮的歌声,小山包周围山沟蜿蜒,溪水潺潺,野鸡、野兔不时出现,帐幔一样的玉米大片的错落有致,真是美极了。老王喜欢钓鱼,达吾提老哥经常跟着去。跟着跟着也迷上钓鱼了,几乎每天中午,不睡午觉,只要有空,一个人去钓鱼。

十月中旬,天很凉了。玉米叶子渐渐发黄,树叶都掉的差不多了,天特别的蓝。地里没有什么活,村里村外四处都静悄悄,都在等待着又一个丰收日子的到来。村子的最东头是村里唯一的哈萨克族哈斯木汗家。哈斯木汗的儿子在内地工作,找的儿媳妇是个汉族姑娘,这两天准备结婚的事。我和村支书老向准备到他家看看,老王地里面没什么事了也跟着我们聊天。

机耕路有些不平。转了个弯,绕过农机大户小勇子的一小块玉米地,远远看见达吾提老哥站在鱼塘边,一只腿踩在水中的一块石头上,另一只踩在草丛里,斜着身子,胳膊伸得老长专心钓鱼,像个基督蜡像。我们慢慢走到鱼塘边。老向说:“你的鱼竿太短了,明天到我们家给你一个长杆子。”

我只是笑,没有说话。达吾提老哥回头看了又看,眼睛盯着鱼漂说:“笑什么笑,没见过维族人钓鱼吗?”

“电视上见过南疆的维吾尔族烤鱼,只见过烤,没看他们是怎么抓鱼的。钓鱼的真的没有见过。而且,”我指了指他踩在石头上的脚:“鞋子都湿了,进水了,站在水里钓鱼的维吾尔族更是没有见过。”

“相互学习啊,你不是经常说吗!昨天晚上的鲫鱼汤,我看见你比我喝得多,这么好的味道,不努力我们能喝上鲫鱼汤吗?”他换了一下脚,换了个架势,脸朝着我大声说道,“以前维吾尔族男人都是不做饭的,现在是我保障咱们的后勤!你现在早上奶茶喝的也高兴的很,习惯是相互影响的么!”

“达吾,抽支烟。”老王把烟递到他的嘴边,他赶紧接上,我接过鱼竿,让达吾提老哥腾出手抽烟。“钓鱼不能着急,你性子太急了,鱼都被你晃来动去吓跑了,还哪里有敢来咬钩的!”他盘腿坐下,长长吸了一口烟,老向也盘腿坐下。达吾提老哥手一伸,从草丛里提起一个鱼网兜说:“看一下,鲫鱼,五条!水平不行吗!坐下老王,谝一会传子!”

老王搬了块石头坐下说:“你们真是少见多怪,哈斯木汗都娶了汉族儿媳妇了,达吾提钓个鱼有什么奇怪的!”

达吾提大笑。突然停住,有点深沉地说:“那他们的婚礼该按照哪个礼信走呢?汉族人定亲的时候要猪排骨,哈萨克要马,说不好了怎么办?”

“哈哈!”老王差一点从石头上跌落下去,歪着身子咳嗽着,“那叫‘离娘肉’!一只手拿‘离娘肉’,一只手牵马,不行吗?”

“现在都改了,啥都不拿,你们替人家操心!”我放下鱼竿,忍着笑。

“就是,现在什么时代了!不过以前哈萨克族结婚礼信比较多,也热闹。姑娘追、摔跤、叼羊,普遍都要搞一下子。”老向是个慢性子,一般不笑。其实现在在牧区,这样的活动还有。

“其实,我觉得还是维吾尔族的礼信有意思。结婚典礼的时候,新郎新娘手挽着手,音乐响起,所有的客人都西装革履,绅士一样站起来鼓掌,浪漫的很!”一般蒙古族,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的婚礼都仪式感更加强烈,就像电影里一样,浪漫的简直如同童话世界。他们现在越来越追求浪漫,唯美了,而大多数汉族人还是传统的,图的是热闹,当然专业的婚庆公司现在也有很多非常浪漫的环节设置。

水面一片彤红。扭头看见太阳被阿拉套山峰顶着,慢慢下落,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远处河坝里的榆树林叶子还是绿的。真美,美总是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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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钓鱼技术比达吾提老哥还差得远,鱼儿一个都不来。

“达吾提,我看哈萨克族葬礼的礼信和你们还不太一样。他们男的一人拿着一根大棒子站成一排,而维吾尔族没有。”老向晒的黝黑的脸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金属的光泽。他让我把鱼钩收过来,换上找来的嫩玉米粒。

达吾提老哥对这个没有什么研究。“就是。我们要狠狠的哭,哭了好,他们也哭,都哭的跟唱歌一样。大棒子的事情,可能怕摔倒了吧!”

“我估计,哈萨克族的这个大棒子意思和汉族的哭丧棒一样。”我给他们细细分析,“汉族的哭丧棒是个小棒子,意思是太伤心了,哭的走不成路了,所以需要那个棍子当拐杖使用。我觉得哈萨克族男的排成一排,依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棒子,意思和汉族人的差不多,都是很伤心怕摔倒要借助棒子支撑一下。”

“哭得越伤心,越好,看样子不管汉族、维吾尔族还是哈萨克族,都是一样的。”老王用力把烟屁股扔进了水里,烟屁股随着波纹起伏了几下,渐渐沉入水底。

“不要污染环境!这样鱼会生气的,不来了!”达吾提老哥埋怨老向。“我想问一下,汉族人为什么身上绑那么多白布?我们以前女的戴白头巾,男的腰上绑一个白布就行了。”

“这叫披麻戴孝,是汉族人自古至今都有的礼信。”我觉得奇怪,便问他,“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以前女的戴白头巾,男的腰上缠一条白布,现在为什么少了?”

“现在也有,但是有一部分人没有这样了。”

“天都黑了,看不见了,回去吧。你看你水平比不上达吾,这么长时间一条鱼也没有上钩!”老王笑话我,起身拍着屁股。周围麻乎乎的,不知不觉,只有天上的云还是白的。

我默默收线,收鱼竿。达吾提老哥接过了鱼竿,老王提起网兜里面的鲫鱼,老向把剩下的玉米粒全部扔进了水里。

跟在他们三个后面,回头看见了东边天上刚钻出云朵的月亮,清冷而又高雅,肯定和阿拉套山北边的不一样。

我想,不管西方人,中东人还是非洲什么地方的人们都没有我们这里人的这样的“礼信”。而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的这些“礼信”都在变化,汉族的也在改变。

追求浪漫、美好,是人的本性,没有谁不想在人生最精彩的时间留下闪耀的瞬间。同样,寄托哀思和表达悲伤也是千百年来人民最朴素的感情,只是加上了各种仪式,就成为不同民族仪式各异的风俗传统,也就是我们的“礼信”。

社会在进步,时代在前进,“礼信”也在进化,这是正常的。

 

作者:温泉县   杨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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