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万一平的清河橡树湾,建在一家大厂的废墟上
一家大厂的余晖。
文|陈梅希
编|园长
“你看到那栋楼了吗?”马师傅抬了抬下巴,让我顺着窗户往外看。店铺不大,中间勉强放下一排桌子,用来摆成捆的布料,两边剩余的通道很狭窄,他懒得从布料和毛线堆里挤到窗边,只用视线作导航。
马师傅店铺的后窗
我认识那栋楼。在北京清河,那是很多人都认识的高档住宅小区,楼市最红火的时候,每平米能卖14万。附近很多互联网大厂的高管都住在那里。
“那不是橡树湾吗?”我于是回答。
马师傅在招呼一个买布的客人,用一米木尺量布。他把布匹展开,木尺首端对准布的边缘,食指按在木尺的末端充当坐标,再迅速把木尺首端移动过来,嘴里念着:“一米、两米、三米。”我以为他没有听到我的回答。
等裁完布,马师傅又出声:“那栋楼,是我们以前的厂房。”
消失的“大厂”
以前,至少指20年之前。
2005年8月3日,清河毛纺厂地块出让,在经过多轮竞价后,华润集团以25.65亿拿下该地块,成为当年的北京“地王”。按照当时的成本测算,华润需要把开盘价做到每平米7000块以上,才能确保不亏损。同在清河片区的清河新城,当年冬天的销售价格仅为6000元/平方米。
图源网络
后来的故事广为人知,橡树湾共开发了五期住宅项目,首期开盘价约为8600元/平方米,最后一期在2015年开盘时,每平米价格已高达约14万元。
当时的清河镇远没有现在的配套商业,附近的建设基本都围绕着北京毛纺厂、北京清河毛纺厂和北京制呢厂这三家“大厂”展开。
周边最主要的居民区是毛纺厂南小区和北小区,三家大厂的职工陆续分到了房,职工子弟在厂区上幼儿园,在步行范围内读小学,等念了清河中学,很多人上下学的时候还要从毛纺厂的厂区穿过。厂区门口有个大操场,职工和家属闲暇时间在这里锻炼身体;连毛头小子约架都离不开毛纺厂,毛纺厂南面的小树林,曾是附近中学生的“约架胜地”。
厂里的食堂能解决一日三餐。职工下班,在食堂打几份饭回家,带着小孩一起吃,大概就是九十年代版本的“外卖”,毛纺厂的豆沙点心、制呢厂的小馄饨,至今仍被曾经的厂区子弟怀念。洗澡也在厂区内解决,毛纺厂和制呢厂都有自己的大澡堂,小孩子们被爸妈带去搓澡,搓到全身发红,像是掉了一身皮。
马师傅从店铺的后窗口,见证过毛纺厂的机器轰鸣、全厂停工、厂房被推倒、楼房盖起来。他从近30年前开始,就在清河毛纺城市场卖毛线和布料,一直卖到商场关门前的最后一天。
“这个楼啊,从前是厂里的办公楼,后来改造成了市场。”马师傅说,“九几年的时候,一大批厂里的工人没活干了,大部分人都出去了,还有我们一小部分人就在市场里租个地儿,卖卖布卖卖线。”
从办公楼改造而来的“身世”,解释了毛纺城很多不太像“市场”的特质。
两座连体五层大楼,层高比一般商场更低,走廊狭长,由几盏日光灯提供全部光源;墙上刷着半身高的绿漆,因为年代久远,绿漆开始脱落,留下白色的斑驳;走廊里的地面,最早铺的是水磨石瓷砖,后来瓷砖裂了,又用纯色瓷砖修补上。在这样一条走廊,曾经的大厂干部们拿着保温杯进进出出,后来的消费者拎着毛线和布匹进进出出,最后是施工队用平板车运着废弃的木板进进出出。
马师傅今年快80岁,完整地经历过这三个阶段。三十多年前,“降本增效”这种时髦的词还没有出现,他和工友们不理解,之前一直在开分厂、加生产线、扩大规模的厂里,怎么突然就要减产了。
但把故事放置在历史长河里,清河毛纺厂们的改革是一种必然。90年代初,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私营毛纺企业兴起,南方的一些企业更早引入先进设备,在产品的花色和品类上下功夫;浙江嘉兴等地已开始创办中外合资的毛纺企业和国际毛纺集团,从设备、生产、销售等多个方面完成优化。市场化竞争中,一些曾经的国营毛纺大厂开始出现产品滞销、库存积压、供大于求的问题。
同样的问题,不止出现在北京,也出现在全国各地的毛纺大厂。1990年,郑州六大国棉厂的收入相比1989年下降了40%以上;1995年,曾拥有2200多职工的张家口第五毛纺厂亏损2亿多,宣告破产。
转型和阵痛一同来临。超过1000万棉纺锭在几年间被淘汰,新的生产方式带来新的活力,进入2000年后,纺织产业重新开始腾飞。
卖线的最后一天
推陈出新,清河毛纺厂就是那个“陈”,它在物理意义上被“推”掉了。曾经作为办公楼的这两座连体五层大楼,因为先一步改造成了毛纺城市场而被保留下来。
当年跟马师傅一起开始做买卖的老职工,这些年大部分都陆续不干了,老毛纺厂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少。更多商户来自全国各地,有从苏州北上卖丝绸做服装定制的、有从内蒙古南下卖羊绒衫的,清河毛纺城一度成为北京乃至华北地区最大的毛纺织面料交易市场。
见到马师傅那天,他正面朝走廊坐在店门口刷短视频。30年过去,这将是他开店的最后一天。对面的店里东西已经被搬空,门也落了锁。
早在24年下半年,就有消息说清河毛纺城要撤了,12月31号是最后一天营业。整个市场都贴上“闭店大促”的宣传海报,连商城统一发的纺织购物袋,都印上了标语。因为不少老商户的生意没有做完,整个市场的关闭日期先是延到1月16日,最后又延到1月18日。
大约一半商户要把店搬去附近的清河百货,但马师傅不打算搬店,等16号招待完最后一拨来扫货的老客户,17号他就打算喊儿子开车把要搬的东西搬回家。“我这么大年纪,懒得搬了,这次彻底退休不干了。”
最后一天下午,他通知一位做西装定制的老主顾来拿货。老主顾选颜色时,他用木尺挑开高处柜子上的布帘子,叫我们往上看:“瞅瞅,这儿还藏着三匹布呢。”
“拿走”是那天下午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
老主顾说:“这个颜色的拿一点。”
马师傅说:“拿走。”
老主顾说:“这个真丝料子囤一点做内衬。”
马师傅说:“拿走,不裁了你都拿走吧。”
直到对方看上一匹蓝色金丝绒布料,马师傅才不好意思地说:“这个咱俩一人一半行吗?我想裁一半拿回去做床床单。”
布料之外,马师傅还卖毛线,他的老伴织出来很多帽子和围巾,挂在货架上当样品。马师傅“火眼金睛”,客人的手放到哪件样品上,他就会迅速地告知,这是拿哪几种线一起织的。最后几天,样品也加入售卖,20块钱就能买一个帽子。
马师傅爱人织的样品
我买的帽子
除了要拿回去做床单的几米金丝绒,没有卖掉的布、毛线、样品,最后都会低价卖给商城里其他打算继续做生意的同行。商场最热闹的时候,光卖线的同行就有几十家,小小的铺子里挤满来买线织毛衣的人,现在同行要么退休,要么撤走,搬家继续干的所剩无几。
“现在线不好卖了,您会织毛衣吗?”他是在问我,北京人在对话时喜欢用“您”,尽管我肉眼可见地比他要小几十岁。见我剧烈摇头,他又说:“我们那时候,您这么大的姑娘都会织毛衣,现在年轻人会织的少。”
我想起了给妈妈撑毛线的童年。几代人的记忆里,全家人的毛衣都从妈妈、奶奶或外婆的手里越长越大,像变魔法一样。几代女性曾经用这样的方式为家庭节约开支,到我们这一代,女孩子终于不需要织毛衣了,双手从一项以温暖和母爱为名的家务中解放出来。
留下的,离开的
这是我在同一天里,听到的第二句以“年轻人”为主语的评价。
上一句来自另一家店里的顾客,她是商场的熟客,赶在商场关门前,来买羊绒线,定做春节要穿的羊绒衫。可能是我的年龄和她儿子差不多,而她儿子又从不穿她精心挑选的衣服,她忍不住抱怨:“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爱穿好东西。衣柜里没有一件正经衣服,羊绒、丝绸,多么天然的好面料啊,你们嫌不好打理,随便放进洗衣机里搅一搅。衣服就像人一样的,你怎么对待它,它就怎么对待你。”
在这座建筑风格被凝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商场,顾客之间的交往方式似乎也被定格在上一个时代。拎着购物袋的陌生人,只要走进同一家店,很快就能搭上几句话,你帮我看颜色,我帮你摸料子。
在抱怨年轻人不爱穿“好东西”时,店里的气氛热烈到顶点,每一位母亲都有一堆苦水要倒。
“前年我给儿子媳妇各做了一件羊绒衫,一直到现在都没见他们穿过。”
“那你还给他们做呀?”
“做呗,那能怎么办。就是这个紫色,多好看呐,人就是不爱穿。今年他们不穿我自己穿。”
做毛衣,基础款的手工费是150元一件,也可以带着自己看中的款式来,如果款式复杂,需要再加钱。线可以自选,按斤标价,按两卖,羊绒线800左右一斤,给成年女性做一件薄款纯羊绒衫,大概需要半斤线。这样算来,一件定制款羊绒衫的价格在600元左右。如果羊绒衫脏了,要放在30度左右的温水里,浸泡后手洗。
但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150块钱的手工费,就足以在网上买到一件毛衣,可以扔进洗衣机随便搅一搅的那种。我们没有很多钱,也没有很多时间。
很多老顾客赶在最后几天来采购,还有人把商场闭店甩卖的消息发在小红书,不少和我一样的年轻人,带着探究的目光来到这里。店里最受欢迎的单品是帽子,60块一顶的羊绒帽比羊绒衫好卖得多,等我到店那天,帽子已经被卖得差不多了。老板走到模特跟前,一把摘下戴在模特头上的明黄色羊绒帽,戴到我的头上。模特自此露出光头,从店外的玻璃橱窗望进去,光头模特显得颇为诡异,但店里也没有其他帽子给她戴了。
没有被带走的衣服
时间以一种相对缓慢的方式,在这座楼里流动。在这里,老板和客人对话的语速只有外面世界的二分之一,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停顿,却被拉长到两倍。好像我给我的word文档选择大两号的字体,再使用双倍行距。
缓慢意味着低效,但买的人和卖的人,似乎都不是很在意。
店老板会花20分钟时间,跟客人讨论怎么把她带来的两件羊绒衫拆线后重织。那是两件对襟羊绒衫,一件正红色,一件宝蓝色,购买于她的少女时代,等再次从衣柜里被翻出来时,发现扣子已经没办法扣上了。
老板把她红色羊绒衫的领子拆开,才发现领口处的线是被剪断的——这件衣服应该来自制衣工厂,为了提高效率,工厂会先用机器织好一大片,再批量剪裁后缝成完整的衣服。“只有袖子的线能用了,你重织的话得再买好几两线,不划算的。”老板劝客人把衣服留着,里面搭一件白衬衫,扣子扣不上就敞开来穿。
20分钟的讨论结束,在老板的主动建议下,生意没有做成,她还要再花时间把领子缝回去,但她脸上没有任何沮丧的神情。
沮丧只出现在我们谈论起房租时,等搬到清河百货后,店租要翻一番,她不确定老生意是不是还能坚持做下去。对她来说,铺子是生意的根本,顾客亲手摸一摸线,选颜色,称份量,挑款式,最终把羊绒衫做出来再交付到顾客手上,每个环节都是买卖的必要环节,如果离开铺子,很多环节都会失去意义。
也有一些店主,正在尝试把部分生意搬到线上。楼下制衣店的老板周师傅,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上创业的苏州裁缝。“当年苏州竞争很激烈,我就来北京看看机会,一做就做了几十年。”周师傅仍保留着浓重的南方口音,他从九十年代开始在毛纺城市场开制衣店,做面料生意,也做西装和旗袍的私人定制。2024年,在子女的协助下,他开始在微信视频号更新短视频,讲“70岁老裁缝的日常”,在一期视频里,他说:“有好多人刷短视频看到我以后来找我做衣服。”
马师傅比周师傅年长近10岁,对微信的使用技能停留在发布照片上。营业的最后一天,我给他和待了几十年的店铺拍下合照,我们添加彼此的微信,他说一定要让他来扫我,不然他不知道怎么通过别人的好友验证请求。
他也不知道怎么通过手机交话费,前几个月,马师傅骑车去附近的移动营业厅充话费,发觉“那一片大变样了”。
从毛纺城市场正门出发,沿着毛纺路向南走700米,就能抵达清河地区最热闹的商场,清河万象汇。每到周末,大批居住在附近的互联网大厂员工,都会聚集在这里,吃饭、逛街、遛娃。比照毛纺厂地块出售时的图片,清河万象汇也盖在当年厂区的原址之上。
马师傅没去过万象汇,甚至没听过这个名字,他只知道五彩城,那是万象汇2020年改造前的名字。他一辈子的工作都没有离开过清河,起初端着大厂的铁饭碗,没想到“四十多岁年纪轻轻职业就中断了”,后来又赶上做买卖的好时候,等到晚年,幸运地同时拥有退休工资和生意收入。
毛纺城市场关停后,毛纺路几乎成为这家大厂在清河地区留下的最后痕迹。那些在万象汇吃饭的新“大厂人”,很多也会和马师傅一样在四十多岁面临职业中断的危机,当他们开车或者骑着电动车驶过毛纺路时,应该得到遥远的祝福,祝福他们能同样幸运地开启职业生涯下半场。
编辑部的一位同事曾经吐槽,说我是一个“消亡叙事爱好者”。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这种爱好从何而来,是否有任何价值。
事实上,不管是毛纺厂的老职工,在毛纺城经营多年的商户,或是数十年如一日来市场买线的顾客,都对讨论过去缺乏兴趣。大部分时间,他们都是出于对我的善意,才愿意回忆一些辉煌和曲折的曾经。比起过去,他们更愿意谈论跟儿子儿媳相处时的麻烦,下一家场地高昂的租金,或是金丝绒做床单暖不暖和。
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清河制呢厂,曾经是洋务运动的产物,后来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也见证了国有纺织企业的辉煌与衰落。即便它的厂房被推倒,它留下的地块继续见证了房地产市场的腾飞,见证了后厂村、清河一带的互联网科技公司越聚越多,几乎成了“中国硅谷”。毛纺城市场是曾经的大厂留下的“历史孤岛”,现在它结束营业,是因为它的使命彻底结束了。一件再小不过的小事。
在写这篇稿子的时候,关于“消亡叙事爱好者”的自我怀疑不断侵扰。决定性的瞬间出现在除夕夜,DeepSeek影响下,英伟达股价开盘闪崩,一位在英伟达打工的朋友,在群里发了个公司封面的新年红包,红包上写着“趁公司还没倒”。我尝试和DeepSeek聊北京毛纺厂和清河制呢厂,发现它对辉煌的过去了如指掌,却对长达30年的衰落过程一笔带过,甚至不知道毛纺城市场和橡树湾,只称“厂区闲置”。
事实上,DeepSeek的答案也是互联网信息的浓缩版,公开资料中,大部分信息都与建设与发展相关,而关于厂区的拆除,我甚至只能从地块拍卖资料中找到蛛丝马迹。
如果人类生产的文字终将成为投喂AI的养料,那么我希望能给下一个版本的DeepSeek投喂马师傅与毛纺厂有关一生,以及毛纺城市场的最后一天。
(马师傅为化名,除特殊标注外,图片均由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