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2.0在凌乱中

特朗普从不使人失望，一上台就刀枪齐飞、棍棒乱下，同时又朝令夕改。他从来不是精细化的人，但这样没有章法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对加拿大、墨西哥的25%关税一实施就暂停，或许还有策略的考量。感觉他是铁心要加这关税的。加拿大、墨西哥在非法移民、芬太尼上做什么，都是不够的。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说做得还不够，还是要加25%的关税。要是加拿大、墨西哥不答应更多要求，或者索性从现有的加强措施后退，他甚至有可能以“态度恶劣、罪加一等”为理由，再加25%的关税。

他的目的就是白嫖。他要从加拿大把制造业拿回美国，因为加拿大制造业和美国高度同质，平替的门槛很低。他也要墨西哥吃下关税负担，而不是转嫁到美国消费者，因为墨西哥制造在很大程度上是可替代的的，不从墨西哥进，可以从其他国家进，直到他准备好了、也对那些国家加关税。而墨西哥80+%的出口都面向美国，根本没有别的出路，要不憋死，只有忍痛自己吃下关税，保持出口的竞争力。

必须说，这个策略是有可能走得通的。这还不算凌乱。但小额邮包就凌乱了。

USPS突然拒收来自中国和香港的小额邮包后，马上又反转。一方面美国海关没有准备好实施细则，另一方面，废除小额免税受害最大的正是特朗普的铁票圈。华尔街老钱和硅谷新贵是不在乎从Shein和Temu买东西的，低收入群体和伪装的中产阶级才是主力。

特朗普一上台，立刻给TikTok以75天宽限期，要求TikTok在此期间里“非美国化”。一会儿要求美国控股不低于50%，一会儿说马斯克会买下来。他要建立美国的主权基金，这可以是买下TikTok的资金来源，但美国主权基金是否需要国会批准不说，资金来源也没有着落。从财政拨款是不可能的，一个萝卜已经要填两个坑了，再多一个大坑要填，“臣妾做不到啊”。有说法用新收的关税填，这倒是可能的，但时间赶不上趟。而且关税属于财政收入，总统并无支配权，还是需要国会批准。

马斯克倒是说了，他不会买TikTok。也就是说，特朗普又在一厢情愿。

他经常一厢情愿。对中国加10%关税后，信誓旦旦要在4小时内与中国领导人通话，结果24小时不到，改口“不急着通话”了。他要在上任100天内访问中国，这没有王毅和鲁比奥会谈、商定访问细节，是不可能的，而王毅还在教训鲁比奥“好自为之”呢。

这倒是很特朗普。他有严重的帝王情节，他想要的就一定会马上发生，而且按照他的心思发生，没有如愿发生就大发雷霆。

这些其实都只是战术性的凌乱，特朗普2.0面临的真正凌乱是战略性的。

特朗普是用MAGA旗号当选的。在更加深层的思想基础上，这是蓝领草根对华尔街精英的反动。特朗普的铁票圈在于蓝领草根，他选择万斯作为竞选副手，万斯作为后自由主义的领军人物，这都不是偶然的。

但在竞选中，他获得了马斯克为首的硅谷新贵的大力支持。马斯克不惜打法律的擦边球，自掏腰包2.77亿美元（大部分不是直接捐款，而是“擦边球买票”）支持特朗普当选。在他身后，彼得·蒂尔、扎克伯格、奥尔特曼、贝佐斯、库克、拉力·埃里森等纷纷站队。

马斯克的作用尤其重要。他不仅代表硅谷，也是美国新质制造业的领军人物，特斯拉和SpaceX是美国不多的制造业亮点，英伟达都只是fabless，自己没有工厂，谈不上传统概念里的制造业。

特朗普要MAFA，核心在于重建美国的制造业。美国现存的制造业都帮不上忙，要么思想守旧，要么技术陈旧，否则也不会现在这个鸟样。“千军万马打螺丝”也不是MAGA的出路。马斯克代表了美国新质制造业的方向，他也是多少年来美国政府里唯一真正干过大工业的人，把他拉在身边，获得他的建议，对特朗普很重要。从此延伸，硅谷代表美国制造业里最有生命力的部分，把硅谷新贵“团结在MAGA周围”是重要的。

但这也意味着与蓝领草根主题的本质冲突。这个冲突在“H1B事件”里已经体现了。

MAGA1.0追求最大量的就业，带来最大面积的可持续生活水平的提高，需要的是高福利、低门槛、大面积的就业，需要打造带宽阔护城河的舒适区，这是“喝着小酒、唱着小曲、晒着太阳”的千军万马打螺丝，在本质上是向后看的，也是向内看的。在全球化的大环境下，这是不可能的。那就逆全球化，产业回流。失去的美元霸权只有靠关税恫吓来维持，其中的逻辑悖论就不是特朗普顾得上的。

关税将是特朗普主义国际政治的主要元素。一般来说，特朗普要“惩罚全世界，为美国揽钱”，但不能排除用某种“关税恩惠”作为拉拢的手段。在特朗普之后，以后的美国总统更是可能用“关税恩惠”作为再造盟国路线的起点。但这是题外话了。

但新质制造业意味着MAGA2.0，追求的是最大竞争力的产业，需要学习能力、创新能力，需要不断突破舒适区，需要的是勤奋和谦恭，这在本质上是向前看的，也是向外看的。无情的现实是大量蓝领草根不适应这样的竞争性生态，这是他们强烈反对H1B的最大理由。

华尔街老钱和深层政府也是阻碍。华尔街老钱代表经济既得利益集团，新质制造业意味着换道。华尔街老钱不反对硅谷风投式的大赌大赚，但反对特斯拉、SpaceX式的长期投资、缓慢盈利。

深层政府反对的则是特朗普2.0对自由主义政治传统和建制派利益的反动。在自由主义语境下，经济是为政治服务的，不仅为国内政治服务，也为国际政治服务。特朗普的贸易战是为了平衡贸易、把制造业带回美国，拜登的贸易战则是为了抑制中国，而不顾对美国制造业的损害。

后自由主义在最基本层面对自由主义提出三方面的质疑：个人权力vs群体义务，国家中立（在道德、文化、经济事务上避免介入）vs国家引导，三观上的普世主义（自由、民主、人权）vs群落主义（独特文化、道德、宗教）。在此基础上，引出主权优先vs普世公序、反精英（作为对自由主义政治传统的反动）等议题。在经济上，保护主义则突出了群体义务和国家引导的概念。文化上的保守主义、政治上的行政权力扩张也都是国家引导原则的引申和扩张，白人身份焦虑则是把白人作为美国主体群体的结果。

后自由主义从来不是对自由主义的全面反动，比如说，减税就是典型的“小政府、低税收”的自由主义理念。但MAGA2.0拉上了硅谷新贵，天然带上强烈的全球主义色彩。马斯克本人就是移民；扎克伯格作为犹太人，是欧美最具“国际性”的群体；库克、贝佐斯都有巨大的海外经济利益，同样是国际化的最坚决支持者。

在MAGA2.0的语境下，高就业是高竞争力的结果，而不是反过来。

马斯克参政不仅是创造MAGA2.0的机会，也是要借特朗普的手，扫清华尔街老钱和深层政府的阻碍。DOGE就是他自带干粮亲自下水，因为没人靠得住了。

特朗普与马斯克是统一战线，但不是同志。在MAGA方面，两人是一致的，但目标和路径都不一样。特朗普不惜牺牲华尔街利益，要成就打螺丝族；马斯克则是要踩在华尔街的肩膀上，打造面向全球的新质制造业；在扫清深层政府的低效和守旧方面，两人是一致的，而且目标和路径倒是都一样，不惜放火烧荒。差别是，特朗普乐于坐享其成，失败了自有马斯克上断头台；马斯克自信可以借特朗普的东风，天赐良机，火烧到自己的时候，特朗普也跑不了。

这样的冲突使得特朗普2.0在本质上凌乱。

特朗普1.0的立足点是政治上的“破”，特朗普2.0希望成为“立”的开始。但作为特朗普主义的主要议程，MAGA还在MAGA1.0和MAGA2.0之间挣扎。从政治基础来说，特朗普必须扎根MAGA1.0；从经济前景来说，MAGA2.0才是出路。

在打死华尔街老钱和深层政府这一点上，特朗普1.0只能“乱中摸鱼”，特朗普2.0有点章法了。华尔街老钱和深层政府必须死，这是必做题，不是选项题。但在硅谷新贵和蓝领草根之间，打死谁，依靠谁，MAGA的未来在于向前看还是向后看，这是问题啊。

特朗普2.0还将继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