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力山小正传
白宫西翼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曲尺形开放式办公区,智库里预备着热咖啡,可以随时开视频会议。
穿西装的人士,午间散了会,每每花三刻钟对着手机屏幕,发一条推特——这是二十年前的事,现在要发七个平台的短视频——靠门站着,热热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美元,便可以买杯星巴克,或者甜甜圈,做提神物了。但这些智库精英,多是深色西装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战术背心的,才踱进地下一层的作战室,要加密网络专线,慢慢地坐班搞认知作战。
我从二十二岁起,便在白宫西翼的舆情监控室当助理,主管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战略传播办公室的长官,就在外间做做数据清洗罢。外面的深网水军,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加密货币到账,看过监控后台的KPI曲线,又亲看我将数据包塞进暗网隧道,然后放心。
在这严重监督下,做假数据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管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推特热搜榜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压力山小是站着发帖而穿格子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熬夜的油光;一部乱蓬蓬的灰白络腮胡。穿的虽然是格子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认知域作战”“信息茧房”,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ID叫亚历山大·肖,别人便从推特简介上的“压力山小(工作用账号)”,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压力山小。
压力山小一到舆情室,所有发帖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压力山小,你昨天发的中国崩溃论又上不了热搜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加急两条涉疆谣言,要五个语种版本。”便排出九枚比特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民主基金会的预算了!”压力山小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领了CIA的NED项目经费,被审计处吊着打。”
压力山小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流量不能算偷……战略传播!……民主基金会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颜色革命新范式”,什么“非线性叙事”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舆情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压力山小原来也读过常青藤,但终于没有进旋转门,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写小作文,便替CIA管理几个僵尸账号,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
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虚拟手机卡、IP代理池,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发帖的人也没有了。压力山小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代写黑稿的事。但他在我们舆情室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压力山小的名字。
压力山小喝过半杯冷萃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压力山小,你当真懂认知作战么?”压力山小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热搜词条都买不上去呢?”
压力山小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算法黑箱”“平台限流”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舆情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主管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主管见了压力山小,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压力山小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实习生说话。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混合战争》么?”我略略摇一摇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认知渗透的三要素,是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压力山小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理论应该记着。将来做主管的时候,写PPT要用。
”我暗想我和主管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主管也从不在PPT上写这些陈词滥调;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制造矛盾’‘激化对立’‘植入认知’么?”压力山小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咖啡杯,点头说,“对呀对呀!……认知战有四种打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压力山小刚用指甲蘸了咖啡,想在桌上画示意图,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拜登时代的中期选举过后,推特热搜一天难似一天,看看年关将近;主管整天翻着舆情报告,取下粉板说,“压力山小还欠两百次转发呢!”到第二年的劳工节,又说“压力山小还欠五十条短视频呢!”到总统辩论会可是没有说,再到感恩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压力山小的KPI的确完不成了。
川普再临白宫的那天,我正在调试Truth Social的API接口,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三个AI生成视频。”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
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压力山小便在战术白板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褪色MAGA红帽衫,盘着两腿,下面垫个战术背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加个区块链水印。”主管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压力山小么?你还欠十九个热搜词条呢!”压力山小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视频要带川普金句。”主管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压力山小,你又偷预算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被赶出战略传播办公室?”
压力山小低声说道,“项目裁撤,裁,裁……”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主管,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新来的实习生,便和主管都笑了。我做了视频,端出去,放在战术终端上。他从破背包里摸出加密U盘,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文身,原来他最近改行做了匿名黑客。不一会,他上传完视频,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VPN慢慢蹭出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压力山小。到了圣诞季,主管取下粉板说,“压力山小还欠十九个热搜词条呢!”到复活节,又说“压力山小还欠十九个热搜词条呢!”到独立日可是没有说,再到感恩节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压力山小的确被列进FBI的非法外国代理人名单了。
二零二四年冬,我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乞讨执照时遇见个穿褪色MAGA卫衣的老丐,掌心二维码上赫然写着"Truth Social@亚历山大·肖"。
有人丢钢镚时,那破碎的扬声器里突然迸出句"让美国再次伟大",倒把人吓一跳。再要细看时,他早已裹紧印着星条旗的睡袋,在十一月寒风里,对着智能手表喃喃背诵"我们将在每个平台获胜,记住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