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向荣 | 审美情绪资本及其话语隐喻

杨向荣|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文艺批评研究院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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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向荣

消费时代不仅物成为一种商品,情绪同样成为商品。消费空间生产既是资本的生产,同时也是气氛和情绪的生产。情绪融合审美和资本,成为空间气氛营造的主导性元素。气氛与情绪共同形塑情感体验式消费空间,并且以审美的名义,建构了一种新的审美情绪资本。

汤姆森提出情绪资本的概念,认为当代社会发展出了一种体验型经济,它以情绪和情感为基础,情绪因而成为一种资本,商家致力于提供消费过程中的舒适、愉悦、高雅和幸福等体验,消费者的情绪和体验成为生产的重要目的。商家需要通过特定的空间设计营造新的情绪体验,以此迎合消费者的情绪感受,建构消费者的梦想、幻觉、欲望,用马尔库塞的话来说,要制造出消费者的各种“幸福”需要。韩炳哲也认为,“在消费型资本主义中,意义和情绪可以被出售和消费。对于消费型经济而言,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不是使用价值,而是情绪和宗教祭祀的价值”。为了刺激消费,消费型资本主义必然在商品生产中进行情绪塑模。消费时代对商品情绪的消费超越了对商品使用价值的消费,我们进入了一个情绪资本消费时代,也由此开辟了广阔的新消费空间。在韩炳哲看来,气氛并非个人的某种情绪,或处于某一空间的个体情绪,而是飘浮于特定空间,蔓延而出的相对模糊的存在。韩炳哲的观点虽有其合理性,但笔者以为,气氛是一种侵袭空间的感染力,气氛虽然以某种氛围、情境和场景的方式出现,但它是情绪的空间性载体,气氛与情绪无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确切地说,气氛空间是一种通过情感震动而经验到的空间,身体和空间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没有经验身体在空间中的情感震动,我们无法体验到身体的在场性,也就无法体验到空间中弥漫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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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我更关注波默所提出的气氛美学理论。本雅明提出“灵韵”概念,强调空间的氛围及其衍生的个体体验;施密茨则关注审美活动经验,他称气氛为“准物”——虽然不是身体,但能被身体所感知和体验到,如灾难来临前的压抑氛围、古镇中的怀旧情境等。波默借鉴本雅明和施密茨的观点,认为“灵韵”和“准物”是气氛的一种表现,“觉察灵气意味着,从自身的生理感受中汲取它。所察觉到的东西,是一种在空间中流动的不确定的感觉质”。波默强调,气氛环绕在身体周围,当身体在场并参与到具体的空间活动中,气氛体验就会出现。气氛是一种主体性的体验,感受不是主体对外在世界的观照,而是主体对特定空间的具身性参与。气氛具有“准客观性”,同时也具有“类主体性”,而身体是架构气氛主客体交流的一座桥梁。气氛更是一种侵袭性的情感力量,即当个体踏入某空间时,被其中的气氛所打动,客观情感便成为主体的情感。个体被空间侵袭所产生的情绪,是气氛作为“准物”的主观性表征。气氛位于我们之外,它对个体发起的情感侵袭需要主观参与才能被感受到。个体置身于某一空间,通过对这个空间气氛的察觉,通过身体的情感震动,进而察觉和确认身体的在场性。可见,气氛是一种身体置于其中的情感基调,空间也不是单纯的物理空间,而是身体情感在场的具身性体验空间。

将气氛与情绪结合在一起,气氛美学也可以顺理成章地被定义为一种情绪美学。格里菲洛从本体论美学入手,将气氛理解为前空间中散播的情绪力量与感受,关注身体被卷入某空间所形成的情绪,以及身体与空间的情感共鸣。气氛是空间的某种情动品质,意味着将主体知觉还原为在情感空间中所引发的具身性感受。在格里菲洛那里,特定场所会形成场所精神,它赋予空间环境情绪,并对个体形成特定的行为导向性。气氛可以产生各种类型的情感游戏和身体情绪,如商场气氛导引消费行为,学校气氛导引学习行为,教堂气氛导引宗教行为,等等。波默认为,审美是与日常生活世界联系在一起的审美工作,气氛美学应该实现美学向现实的视角转换。在他眼中,气氛美学揭示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源头,气氛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具体实践方式。“气氛化”和“审美化”可以划一个等号,美学的主题就是整个日常生活跨度范围内的审美工作。

气氛美学是一种“新感性”美学理论,它是对身体情态性的一种确认。随着现代社会的加速发展和压力的陡增,以及理性原则对感性原则的压制,现代人感性经验日益萎缩,出现了本雅明所说的“经验贫乏”现象。气氛强调经验的在场,呼吁新的感性经验的注入,这既是对鲍姆加通美学(Aisthetik)理论的回应,也与空间审美经验相关联。可以说,气氛美学突破了传统美学的边界,它将视域扩展到艺术之外的空间环境,将视野转向非手工性的审美工艺层面,凸显它们与感性的关联。在这个意义上,气氛通过唤醒新感性和情绪,在延续法兰克福学派对资本主义审美符号学批判路径的基础上,从另一个维度践行了日常生活的审美救赎策略,使美学获得了新发展,且更具包容性。气氛美学虽然扩展了美学的主题,但审美工作的生活化无疑也带来了消费主义问题。在消费时代,商品的使用价值开始偏离效用和目的,形成一种新型的使用价值,它关注外在的符号价值和交换价值,其使用价值由其本身的魅力、灵韵和气氛构成,且服务于场景化、剧场化设置和对生活品质的提升需求。这种新型的使用价值就是审美价值,它并非由劳动所制造,而是由审美工作所制造。在消费时代,审美价值得到进一步强调和凸显,甚至出现了大量只具有审美价值而没有使用价值的商品。波默发现,商品世界的审美化不仅涵盖商品本身,同时也涵盖作为交换领域的消费空间的审美化。但遗憾的是,波默对审美资本主义的批判强调感性经验的重构,却没有结合气氛、情绪和审美的内在张力对感性经验的重构展开具体分析。事实上,气氛引起情绪,气氛美学在消费时代可以定义为一种情绪的美学生产,且在消费空间中尤为明显。

在20世纪末全球化和消费主义的影响下,尤其随着后福特主义时代的到来,空间在消费文化的引导下日益凸显体验性消费的重要性,形成情感体验式消费空间。个体在空间中不仅消费商品,同时也在消费情绪和生活方式。从气氛美学的角度来看,情感体验式消费空间不再是传统的物理空间,而转化为具有潜在能量的审美消费空间。下面,我拟基于古镇、奢侈品店和大型购物商场等消费空间的气氛营造,剖析审美情绪资本的内在逻辑建构,及其背后的权力生产和审美话语隐喻。

传统历史古镇、古村落和城市中的历史文化型消费空间(如苏州平江路、成都宽窄巷子、长沙太平街等)所营造的气氛(气息或味道)同时也是一种记忆生产,它唤醒了有着类似空间记忆的其他群体对逝去生活情景的追忆,营造出一种回味旧时光的审美而又略带伤感的情绪,因而成为承载集体记忆的空间容器。空间是记忆的载体,空间因为记忆而形成气氛,人们可以在空间中体验到现存的文化风貌,将所看到的一部分空间符号解读为一种怀旧产品,观看体验也因而成为一种怀旧或追忆的情绪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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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

古镇作为消费时代的一项审美工作,主要通过集体记忆的生产,营造出迎合特定群体的怀旧气氛。古镇有着对地方、民族和传统等文化表征的景观诉求,对共同记忆和族群认同的强调是古镇景观打造和气氛营造中首要关注的因素。然而,随着人们对旅游体验性的关注,城市中历史文化型消费空间逐渐转换为可观、可玩、可体验的商品。当下很多古城和古镇,都或多或少地被商业文化所侵蚀,成为被观看和消费的景观空间。这样,怀旧空间转变为消费空间,城市空间本身成为商品,完成从“空间中的消费”向“空间消费”的转变。随着旅游业的快速发展,空间原本的文化意义被逐渐消解,如江南有名的乌镇、南浔、周庄、同里等古镇,它们以小桥流水为主题的怀旧文化被现代消费文化取代,并且催生出集购物、餐饮、民宿、休闲、娱乐于一体的消费空间,空间表征实现了消费化和符号化的变迁。各地纷纷涌现出大量仿古小镇,以文化怀旧的名义构建出一个个狂欢化的商业景观和消费空间。资本披着怀旧的外衣,通过各种文化景观的复制,营造出种种气氛,再通过媒体的重新演绎,呈现在消费者眼前。文化怀旧成为一种噱头和口号,文化符号的过度生产导致文化固有意义的丧失,造成地域文化的趋同,以及“千镇一面”“千城一面”等同质化景观。可以说,在当下视觉狂欢的背后,大众遭遇无休止的碎片化审美快感,在体验绚烂的视觉奇观之后,剩下的只有审美疲惫。空间被打上怀旧的情绪标签,并通过审美的伪装遮蔽资本的在场,审美与资本巧妙地实现了联姻。

比尔-米萨儿在考察奢侈品店中气氛与情绪的亲密关系后发现,LV旗舰店的气氛是精心营造的,目的是强化消费者的身份认同感,引导其自愿且愉悦地消费。在类似LV旗舰店的消费空间中,商家对店铺进行设计,通过视觉元素、材料的温度、空间的气味和声响等,使空间气氛糅合了审美、文化、休闲、心理、消费等内涵,进而激发消费者的情绪,诱导消费者陷入空间的剧场化情境,享受自我的消费体验过程。购买服务就如同购买一套无形活动,购买体验则是花钱享受商家精心准备的一场难忘的回忆,如同一场亲身参与的戏剧演出。笔者以为,通过空间的舞台化和剧场化,气氛被营造出来,商品在气氛中显现,情绪也在气氛中生成,审美情绪资本生产由此形成,马克思的商品理论也得到了进一步地推进。在K11、芳草地、万达、万象城、龙湖天街等大型购物空间中,商家同样关注空间的符号意义生产及其对消费者情绪的感染力。K11商场打造了一个集艺术欣赏、人文休闲、购物消费于一体的互动式体验空间,消费者可以在空中花园休闲,也可以在美轮美奂的商场享受购物的乐趣;芳草地购物中心打造出艺术主题氛围,将艺术品与空间融合。可以说,在大型购物空间中,空间生产成为一种气氛生产,形成自给自足的景观世界。空间的审美性被挤向前台,商品的使用价值被交换价值和审美价值所遮蔽,甚至商品不再关注使用价值,而是关注拥有符号性的审美价值。笔者以为,消费空间建构了“物像-景观-商品-情绪”的体验文化,视觉元素不仅形塑了空间风格,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个体的消费,它使个体忘却乏味的日常生活,获得来自异托邦的情绪满足和审美救赎。

在当下的审美情绪资本消费时代,大众在消费商品之余,更强调消费过程中的情感体验。消费空间立足于“剧场性”和“舞台化”理念,力图给消费者营造置身剧场和观展般的空间氛围感。空间气氛营造出特殊的情感基调和审美情绪,消费者在这种基调和情绪中接纳日常生活世界,尤其是接纳商品。南京先锋书店就是视觉体验经济的典范,它打造了阅读、休闲、购物于一体的空间格局,为消费者渲染一种独特气氛,让大众感觉来书店是体验一种情绪和一种休闲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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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下的消费时代,符号生产和视觉形象相契合,消费空间日益凸显体验性消费的重要性。福柯认为,空间是公共生活形式和权力运作的基础。以福柯的观点来看消费空间,空间生产在本质意义上是一种权力文化的生产。消费空间的气氛带有隐秘目的,甚至通过某种狂欢情感基调感染消费者,为消费者提供一种表面的愉悦感和积极情绪,但同时也潜藏着隐性的审美操纵。消费者在空间气氛的影响下形成特定的情绪反应,最终实现空间认同。因此,空间生产是一种审美气氛和审美情绪的生产,也是一种权力的生产。坎贝尔发现,现代人的消费与个体欲望的滋长密切相关,消费欲望膨胀有着“浪漫的伦理”前提,即消费者被引导进入一种虚幻的梦境之中,以浪漫、虚幻的方式指导消费实践。空间氛围成为权力施展的载体,形成主体“我在这里”“我喜欢这里”“我认同这里”等情感体验。因此,消费空间实现了物与符号、物与情绪、物与感性等内在逻辑关系的重构,它建构了主体与空间的“亲密”关系,个体在不经意间受到空间气氛的潜移默化,最终被权力所裹挟。

在审美情绪资本消费时代,如何通过商品的符号价值营造审美氛围,提升商品的趣味性和吸引力,且激发个体的情绪共鸣,是资本面临的重大问题。但巧妙的是,商家从来不会直接对消费者说“我的产品好,所以你应当购买”,而是为消费者量身打造诸如审美、高雅、品位等元素,使消费者在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物之世界不自觉地产生购物冲动。消费空间激活主体的情感意识和感知系统,不仅源于个体复杂的心理机制,也源于空间气氛的潜在感染机制。通过这种机制,权力合理地隐藏在审美情绪中,潜移默化地规训和操纵大众,在这种情况下,权力并非政治权力,而是一种经济权力。类似古镇和奢侈品店这样的消费空间传递着如下理念:这里体现了一种高雅、闲适的生活态度,来这里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意味着你是一个有着高雅品位,懂得享受生活和把握时尚潮流的人。正是在这种气氛和情境的遮蔽下,权力文化被渗透进来。

气氛是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典型个案,更是一种审美资本的隐喻。在资本生产中审美氛围已经超越商品本身,成为消费者的首要所获。阿苏利提出,“资本主义演变的特点在于捕捉例如美丽、娱乐、审美这些无实际用途的多余产物,并把它们转化成可以估价、可以买卖并能够覆盖社会生活的大部分领域的价值”。笔者以为,当个体在消费时会产生一种移情,会看到某物“非其所是的东西”,如身份、地位、声望等,进而形成一种想象性的身份认同和满足。利用气氛的感染力,空间强化了消费者的审美共鸣,同时也消解了商品与审美的界限,一切消费成为合理化的格调和品位象征。

综上所述,消费空间的审美情绪资本的表征在于:资本以审美情绪的名义出现,影响和改变着大众的感知体验和品位建构。消费空间会让我们联想到愉悦、满足、审美与休闲等观念,此时的空间中不再是纯粹的物,而被赋予了情感。在其中,气氛参与了大众的审美经验建构,赋予大众所认同的审美趣味和格调。在气氛的遮掩下,空间不再是纯粹的审美化表征,成为更具隐蔽性的话语场域,成为被“美化”和“合理化”的品位和价值观的表征。空间之所以能刺激大众的消费欲望,不仅仅源于空间中物的价值,更深层的诱因在于主体通过空间体验所获得的想象性快乐。基于此,波默强调了气氛的审美批判性品格,“因为我们的环境是被塑造的,它不是自在的……在这个意义上,美学具有批判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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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曼谈消费主义

在消费空间中,情绪与审美在气氛的营造下融合在一起,成为拉动消费的助推力。在这里,经济与文化、使用价值与审美价值通过想象性机制形成共谋关系。当空间气氛引导下的个体情绪与品位、时尚等结合在一起,且披上审美的外衣,情绪就极容易转变为审美情绪资本。当消费、资本与情绪实现共谋,个体的审美意识就极可能被麻痹,以为拥有商品就是拥抱“美”和体验高雅品位,最终陷入审美的意义缺失和价值迷失,而这,需要引起我们的重视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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