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沉迷”，被误读了

中国新闻周刊

2025年01月03日 21:16:10 来自北京

沉迷网络背后的动机和需求

很多时候并没有被“看见”

正在上课的成都英语老师龙谨，突然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

他预感不妙——父母从来没在他工作时给他打过电话。

电话那头，60多岁的爸爸焦急地说完了来由：妈妈刚接到一个电话，通知她在看直播时“订购”的保险马上要扣她一年960元的保费。

两人慌了，妈妈不知道她曾有过这样的操作，爸爸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情急之下只能给儿子打电话。

“不要给对方发任何账户信息，也不要跟对方视频。”龙谨紧急提醒父母，谨防他们被骗。几番沟通，事件平息。

面对紧张得像犯了错的小孩的妈妈，龙谨没有责怪，没有粗暴地制止她“少玩手机”“少网购”，而是安抚她“吃一堑，长一智”。

粗暴地压制一个人玩手机是没用的。作为一个初中英语老师，这是龙谨在网络沉迷的孩子身上得出的结论。同理，这点在老人——“老小孩”身上也成立。更何况，信息社会不上网不刷视频，可能就意味着信息断层，与时代脱节。

它背后反映的是当前很多家庭在“一老一小”上网方面面临的普遍困扰：家里的老人、小孩刷手机是不是过度？网购会不会遇到骗子？如何安全快乐地“触网”？

不久前，在四川省妇联、四川省妇儿工委办的指导下，抖音就携手四川省妇女儿童中心举办了一场以“共建家庭氛围、守护用网健康”为主题的公开课。如何帮助“一老一小”正确使用短视频，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张昕与16组家庭一起，努力找寻着答案。

“共建家庭氛围、守护用网健康”公开课现场

短视频是洪水猛兽吗？

龙谨的妈妈退休前一直在领导岗位，退休后也喜欢钻研各种新东西，很快她就自己学会了看直播网购衣物。

看着妈妈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退休后的生活依然充实和活力满满，龙谨从未觉得妈妈每天上网刷视频有什么不好。他还鼓励有点守旧的爸爸多多上网接触新鲜事物，像妈妈一样能在网络世界找到一份快乐。

退休前，爸爸因人缘好特别受同事欢迎，但退休抽走了一部分原本生活中的关系网络，爸爸时而显得有点落寞。龙谨担心爸爸产生负面心理，建议爸爸没事看看视频开阔眼界，找到新的方式与社会重新连接在一起。

龙谨的建议不是没有依据。公开课上，张昕分享了几组数据，有研究发现，老年人适度使用短视频（每天3小时以内）能降低孤独感、提高生活满意度、减少抑郁倾向。2024年Nature Human Behaviour的另一项研究也表明，中老年人网络使用与较低抑郁倾向、更高生活满意度和自评健康直接相关。

“毫无疑问，短视频里的优质内容对用户是有益的，”张昕说道，他认为技术没有好坏，关键在于如何使用，“如果能够合理使用，说不定它会在不经意间给我们带来惊喜。”

这一点，他已经从上小学的儿子身上得到了验证，“互联网上的信息也可以成为青少年的知识来源”。

在儿子很小的时候，他就把抖音调成青少年模式，拿给儿子看。本以为儿子就是看看动画片，没想到，儿子对抖音里的科普短视频入了迷。

6岁时，儿子向家里索要玉米淀粉调制在短视频里看到的“非牛顿流体”，这是他第一次对抖音短视频刮目相看。后来他又一次次被儿子嘴里蹦出来的“超纲”的物理化学词汇，以及儿子想要动手捣鼓的科学实验震惊。

比如全家人一起去看电影《流浪地球2》时，儿子突然小声议论剧情：“他们应该用核聚变炸了月球。月球上氦-3含量高，氦-3是核聚变的燃料……”成年人可能都对“氦-3”一无所知，但孩子看抖音一下记住了这个知识点。

还有一次他看见儿子半夜不睡觉，在小本子上列化学方程式，因为晚上在抖音刷到一些“很好玩”的化学短视频，儿子想把这些公式记下来。这更让张昕体会到，兴趣是推动一个人学习的直接动力，而抖音青少年模式上的内容，不仅门槛低还吸引人，大大激发了孩子探索新知识的兴趣。

在儿子的“带动”下，张昕和妻子也注册了抖音账号“Dr昕理学”，成为一名短视频创作者，向大众普及心理学知识。

龙谨也同为抖音创作者，他将有趣的英语课堂内容分享到“龙叔叔讲英语”的抖音账号上，经常有学生看完之后“跟玩”了起来，留言请他帮忙解决学习困难。他自然也相信，优质的短视频内容可以帮助爸妈跟上时代，提升他们在信息社会的参与度。

因此，当有人向两位老师抱怨“孩子总刷短视频浪费时间”“爸妈老看抖音，都是没有营养的内容，咋办？”张昕和龙谨都会用亲身经历劝慰对方“事情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

相较于争论“该不该用短视频”，怎么用好短视频，以及怎么理性看待沉迷于短视频的“一老一小”，或是当下更值得讨论的问题。

那些不被“看见”的需求

“我爸成了网瘾老年，怎么办？”

曾经有粉丝向张昕咨询，他的爸爸退休后，一有时间就拿起手机玩游戏、看网络小说，他认为这样的生活方式很不健康，希望爸爸能把退休生活过得有意义一些。

而随着近几年短剧崛起，社交媒体上又多了一批子女抱怨：“难以想象，58岁的妈妈，晚上9点上床，但凌晨还在被窝里用手机看霸总短剧。”

图/图虫创意

张昕认为，我们只是看见了爸妈、孩子有过度用网的行为，但行为背后的动机和需求，很多时候并没有被真正“看见”。

它需要我们去理解“一老一小”作为个体的复杂与成长。张昕分析，老年人过度用网，可能因为缺乏社交，也没有爱好——他们一辈子为了生存奔忙，没有什么时间去发展爱好。此时如果儿女又忙不能时常陪伴，他们当然会为了寻找快乐、满足感、价值感，而将情感转移到网络等事物上。

孩子也类似，经常是因为在现实中无法建立社交、无法完成当前阶段的任务（比如学习），找不到成就感和满足感，转而到虚拟世界寻找替代。

而且，相比于对孩子的关注，我们往往对老年人有更多的“偏见”。

比如很多人认为年纪大了，就应该无欲无求，吃饱穿暖、健康就行了。但事实上，早年一直在为生计奔波的人，当他们空了下来，会有很多情感中的空白渴望被填补。再叠加整个社会环境让老年人压抑自己谈爱，因此到短剧里去体验一些甜蜜与轻快，一些完全为自己而活的感觉，就成了代价最小的选择。

再比如很多人认为老年人既然有大把时间，何不发展一些爱好，学点新东西。但事实上，对老年人来说，他们可能认为自己时日无多，因而“追求当下这一刻的快乐，是他们做决定的首要考虑因素。至于是不是‘毫无裨益’，并不那么重要”，张昕说。

有年轻的网友问过妈妈为何沉迷那些情节看似俗套的短剧，妈妈给的原因是，年纪大了，不想动脑，只想看一些简单不过脑的剧情打发时间。她表示理解——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因为工作太累，确实不想动脑，躲到网络里逃避现实。

不过在张昕的观察中，很多老人、小孩仅仅是“过度使用网络”，并没有达到“网络成瘾”的程度。成瘾除了过度使用，还有两个要素，一是戒断反应，即如果停止使用，会产生严重的心理、生理反应；二是社会功能受损，如出现情绪或人际关系问题。

网络成瘾，或需要借助专业的机构进行诊断和治疗。如果家人仅仅是把握不好使用网络的度，或者像龙谨妈妈差点遭遇网络诈骗，该怎么办呢？

家庭往往是支撑一个人最小的生态系统，此时，提高一个家庭的网络素养就很关键。

进入家庭成员的“核心护航轨道”

回到开头龙谨的观点，防止未成年人和老年人过度或不当使用网络，一禁了之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见过不少家长因孩子沉迷网络而感到恐慌、不知所措，之后就采取粗暴的方式没收手机，结果就是孩子更大的反抗。

图/图虫创意

他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也曾有过沉迷——没有手机的年代，他一度沉浸在武侠和言情小说的世界不可自拔，没日没夜地看，也被爸妈抱怨“看那些有什么用”——性质和现在孩子沉迷网络是一样的。

张昕也是相同的看法。对于幼儿，没收手机可能有效，但对于青少年，强行剥夺会引发叛逆，抑制自律能力的成长。对于老人，一禁了之，可能意味着老年歧视，伤害老人自尊。

在他看来，一切的关键，在于建立健康的家庭氛围，而非简单禁止使用手机。

如何建立？在公开课上，张昕提出要进入孩子和老人的“核心护航轨道”——这一概念源自心理学上的社会护航模型。

对于未成年人，若家庭未能给予足够的亲密感和支持感，网络上的“朋友”可能会率先进入孩子的“核心护航轨道”，加剧过度使用网络的风险。

对于老年人，如果某个人（比如骗子）率先满足了他们被尊重、被爱、被需要的需求，进入了老年人的“核心护航轨道”，那么其他人（比如家人、警察）就很难再打破他们的信任关系，使得老年人更难以识别网络诈骗。

社交媒体上就有老人分享，为什么知道直播网购的保健品可能不好，也知道可能会上当受骗，还是愿意买。“我觉得那些主播说的话挺温暖的，为了支持他们，我也得买。”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主播已经进入了老人的“核心护航轨道”。

那么家庭成员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努力进入彼此的“核心护航轨道”呢？张昕支招，无非就是好好沟通，以及高质量的亲密陪伴。

尤其是和“一老一小”沟通时，要避免大道理式的说教、指责。张昕的太太夏白鹿，也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她举了一个发生在她朋友身上的例子。朋友一家三代同堂，孩子听爸爸妈妈的话，但不太听爷爷奶奶的话，就是因为爷爷奶奶喜欢用“我都是为你好”“你应该……”此类说教的方式。

“我知道爷爷奶奶很爱我，我也很爱他们。但是他们爱我不代表可以干涉和控制我，我爱他们也不代表我什么都要听他们的。”孩子的一番话，让一家人动容。

除了有效沟通，提升家庭网络素养的实践还包括约定网络使用规则，比如张昕就规定孩子只能在周末玩一定时间的网络游戏，以及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定为孩子的“放纵日”，可以通宵玩游戏。

“每到大年三十，孩子会提前布置游戏桌子，放上薯片、饮料、最喜欢的小熊，舒舒服服都安排好了，等着那个晚上的到来，这是孩子自己的仪式感。”夏白鹿说。

此外对孩子上网接触的内容还是需要大人在一旁监管，教他从小学会选择、分辨；对于老年人的用网安全，同样需要子女给予及时的关注。而无论老人小孩遇到不安全的内容，则可以拨打抖音7×24小时安全与举报专线（400-140-2108），及时反馈问题。

另外，如果一个家庭有一些特别的仪式感，加深家庭纽带，就再好不过了。夏白鹿表示，作为丈夫的张昕每次出差都会给家里人带礼物，逢年过节都要带着一家人撮顿大餐，都是让这个小家更加亲密无间的“家庭传统”。

一个有爱在流动的家，为所有人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