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和看轻伊朗有道理吗？（一）

叙利亚惊变之后，中文网上不乏对伊朗的嘲笑和批评，指责伊朗拉胯，能力差，不敢和美国硬刚，和东大站队不坚决，甚至直接骂伊朗怂，等等。

本人因为这几年想集中精力在阿拉伯文化，所以对伊朗的了解还是几年前的印象，因此就凭印象谈一谈看法，恕不去核实了。

首先还是老生常谈：我们对伊朗缺乏了解，除了少数专家学者，社会上普遍没有去了解伊朗的努力——这也不奇怪，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我们不可能有精力都去了解。

不过，不了解，就应避免下判断。当然，我们逢事必然会高低在心里出个判断，那么就要清楚，这种判断是随意的，是印象式的，可能不足为结论。

我们觉得最奇怪的、本能反感的，就是伊朗目前的政体。我本人也和大家的态度一样，实际上很多伊朗精英也讨厌目前的政体。

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伊朗目前的政体是人类历史上很独特的一次政治实践。

伊斯兰教从根本的理论上来说，是政教合一的社会，哈里发作为先知的继承者，既是政治领袖，也是精神领袖，是最高法官，是一切人类行为和事物的裁决者。

但是，在长期发展中，实际上众多的伊斯兰教国家都形成了特定形式的“政教分离”，即，埃米尔、苏丹们掌握政治和军事，同时有各种行政机制和社会组织维持社会运行，与之平行的是，有个庞大的、活跃的、跨国的宗教学者群体。这个所谓的群体既紧密又松散，有各种复杂的规则。（这里又涉及到清真寺及其附属学校的意义。）

埃米尔和苏丹们的统治要获得宗教学者的支持，两个群体之间既矛盾又互相依靠。

宗教学者手里的绝对武器是伊斯兰法律——沙利亚。沙利亚不仅仅是鞭刑石刑、戴头巾那么简单，而是触及到人类社会的所有方面。

其逻辑是：伊斯兰社会的一切行为都要根据真主的旨意而行，而宗教学者们（称为毛拉等等）苦心研究经学，而且都有源远流长的师承，只有他们能够根据各种经书里传达的神意，来对现实的各种事情做判定。

可是，世俗君主和官员没有那样精深的知识，因此他们没有能力做出那种判断。

所以，理论上，一切世俗事物的对错都只能由宗教学者做判断，一切世俗事物也只能由他们来解释和阐述，其中的大事情更是要由宗教权威来给人民做出判断。

其中我们听说到的就是“法特瓦”，很多人应该还记得当初的“拉什迪事件”。因为那件事，让很多人都对伊朗印象恶劣，而且觉得该国滑稽可笑。

但是实际上，伊斯兰世界对“法律”是非常严肃的，学者们往往也是法官和律师的角色，依靠经学和律例来决定官司，具体到诸如：

有位女性上诉要求离婚，理由是她信的那一支派允许妇女离婚，而她父亲信的那一支派不允许妇女离婚。即，前提是，该女性改信了与其父亲不同的教派。而她父亲根据其所信教派的教义，不许女儿离婚。女儿坚持离婚，就去打官司。

（此处本人是凭记忆，恕没查书，大致情节如此。忘了是哪个国家、哪个世纪的事情。）

遇到这类棘手的案子，往往会激起不同派别之间的辩论，伊斯兰教和其他宗教一样，是有辩论的风气的。

最后是一位非常有权威的学者判断：

既然那位女性是有自己的信仰，那么就依照她信的教义，判定她可以离婚。

小事如此，大事就更需要宗教权威的意见。

所以历史上会有如此情况：

某位君主决意做一件什么大事，该国的最高宗教权威会发布“法特瓦”，宣布该事件是正确的，符合主意。

如果权威拒绝合作，也得掂量后果。

这种二元制的特点之一，就是教士（宗教学者）们不直接参与政治活动，不参与国家行政，不直接掌握国家机器或者建立国家机器。

但是1979年的伊朗革命打破了这个传统，建立了所谓“教权国家”（是这样叫吗？），毛拉们不仅直接参与推翻国王的社会运动，而且直接掌握国家机器。

由于伊朗高度西化，所以1979年以后建立的伊朗国家是很特别的，一边有西方现代国家的体制——总统、总理、议会、选举、民主制，一边有教权体制。

所以，目前的伊朗，权力机制究竟怎么运作，可能我们还该搞一搞科普。人家的电视上，会转播议会辩论，而发言的议员有教士打扮的，也有穿西装的，发言时慷慨激昂。

目前，阿富汗的塔利班也在走教权国家的路子，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结果。

就我们的感受而言，沙特王室真的很精明，当初是靠政教分离但合力起家，然后，这些年，悄么事儿的三鼓捣两鼓捣，把宗教权威给大为弱化了。海湾国家也都采取了同样的策略。

就如去年很轰动的“三方协议”而言，似乎没有权威发布法特瓦之类。

（实际上，阿拉伯世界的电视台往往有宗教频道，媒体有宗教栏目，宗教学者的声音很强，见天布道，布道时也会讨论政治议题，但什么讨论、什么不讨论，就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大家都是踩着边儿跳舞的。）

另外，当年中东有一批西化的现代军官最猛，直接建立世俗国家，然而几十年来一个接一个遭西方摧毁，最近的一个就是叙利亚，也是让人唏嘘。

还有一句，我们往往有冲动把远方的他者要么妖魔化，要么浪漫化。

一位从事香学的朋友和我们几个同道坐在他精雅考究的香室里，一边招待我们喝茶，一边很真诚地说：

“我觉得中东人让人印象很好，他们穿着洁白的袍子，看着很干净，而且有信仰。”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人和人都差不多，人性都是一样的，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坏。”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义务比我们更善良，比我们更淳朴。我们自己天天和同事斗智斗勇，日常各种算计，抱怨天抱怨地，摊着外卖盒子不扔搞键政，凭什么要求别人给我们提供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