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期关系值得珍惜么?——记一场告别
文 | 女孩慧敏
2024年12月30日
(一)
今天我跟富财告别了。
富财是只狗狗,农村最常见的小黄狗。大叔说这是一年前他花一百块买来的。他把“一百块”说得很重,好像富财完全不值这个价的样子。但他又给狗狗取了这种祈福性质的名字。
大叔是家门口停车场的守门人。半个月前,因为某部门工作人员需要回家过年,附近路边停车突然变得危险起来,不管停在多么偏僻的地方都会被贴条警告,我们不得不花钱在门口的停车场租了一车之地。
这停车场是规划中的小区,一些地方只有地基,一些地方已经垒了半米高,现在看来应该是永远不会再开工了。门口有一张很旧的通告,上面写着“预计2022年开工”。
那张普通的白纸真结实。
不管按人类还是狗类的标准,富财都是个小孩子。他精力特别旺盛,但是拴他的链子都不到一米五长,导致小朋友每天都非常烦躁,刚开始每次进这个停车场都能听到聒噪得让人想捂耳朵的汪汪声,后来我每次都给他带吃的,开始是廉价猫粮,后来是家里我们都不爱吃的买错了的零食,前几天我们突发兴起,给他带了一角麦当劳的牛肉堡,一片面包一片牛肉的四分之一。
当时他接过小半个牛肉堡,尝了一下,立即放到脚底下,我还以为他不饿或是不爱吃,打算捡起来放到旁边的木板上,让他饿了再吃,结果他立即抢在我前面叼起美食,自己放到了那块木板上。
这有可能是他短短一年的狗生中见过的最美味的食物。把美食放好之后,他又缠着我玩了很久,把我的裤子和羽绒服舔湿了好大一片,又拿小脏脚扒拉我的全身,把我整得比他还臭——臭不是他的问题,他的整个活动空间只有半径不到1.5米的半圆,吃喝拉撒都在这里,粪便可以铲走,但尿就全沾回他自己身上了,前脚尤其臭。
S在等我,我玩了一阵子之后和富财告别,远远地看他把牛肉叼起,咂吧两口又放下,过一会儿又叼起,再放下,如此许多次。
在我八岁或九岁的春天,姥姥曾经给过我们家几个咸鸭蛋,一人一个。爸爸把咸鸭蛋带给我和哥哥,哥哥一下就把蛋黄全吃了,剩下蛋白当咸菜,每天吃一点儿,而我是生平第一次尝到这种美味,舍不得一下子吃掉,便一天只挖蚂蚁大的一块慢慢咂摸,从周一吃到第二个周一,蛋黄还剩大半,爸爸看我一直不吃,以为我不喜欢,便在收拾厨房时把剩下的全吃了。我听完爸爸那句话,什么都没说。
富财不立即吃掉牛肉堡的样子真像当年的我。
后来我又给他带汉堡,同时带了别的食物,他发现美食没那么稀缺,便兴奋地全吃掉了。
我发现了他的一个小小模式:如果我左手拿着食物,右手一小块一小块地喂他,他在开始时会给多少吃多少,但如果我喂的是最后一块,他就会叼到旁边收起来。
另一个模式是,他看到陌生人会叫,刚跟我好起来的一、二天变成了“嘤嘤怪”,看到我只是摇尾巴、小声嘤嘤表达喜欢,但更熟了以后,一见我就会更大声地汪汪,既不传达恐惧也不传达恐吓,只是在大声招呼“快来和我玩儿呀!急死本汪了!”
图片来自互联网
在富财把我最常穿的羽绒服蹭得连我自己都嫌臭时,S给我买了一件罩衣式的围裙,就是农村大妈人手一件的那种。这种围裙一般是红色的,但S给我买了件黑白格子的,还挺好看。
但这罩衣刚到手没两天,大叔说,这片地要易主了,他失业了,他退还了我们多出来的费用,然后月底他和狗狗就会离开这里,我们也需要重新考虑停车问题(还好一月起大概路边就又可以重新停车了)。
前天去找富财玩时,他兴奋得过头,把铁链那头拴在窗框上的软绳给挣断了,于是我追着他出了停车场,跟他走了一会儿,后来发现他似乎是太渴了,于是回头问大叔水盆在哪里,没想到大叔说他平时倒在地上的水就是给富财喝的……我尝试清洗他的餐盆,发现这盆大概有一年没洗过了,而他的上一餐是酸辣狼牙土豆。我把衣兜里的纸巾全掏出来,先用水冲一遍,再用一张纸巾擦一遍,再冲,再擦,直到把四张纸巾用完,那盆也还是不够干净,但勉强算是没有辣椒了,打了一盆水,富财一口气喝了半盆。(后来我用洗手液洗了三回手,还是去不掉那老油臭。)
他喝完水后吃别的食物也更欢了。大叔给他的食物都是人吃的又咸又辣的食物,看狗狗不吃,就一直骂狗仔子没良心。
在闲聊时得知,大叔的三个孩子的年龄与我妈妈的三个孩子年龄相仿。在八十年代,我猜测他也是这样对待他的孩子们的。
昨天本来想去两元店给富财买个普通的金属水盆,结果没找到两元店,今天S拿了一个很漂亮的硬质塑料碗要送给富财,我说或许富财会很珍惜这个碗,但大叔不会,而且他们就要搬走了,还是拿一次性餐盒给他吧。
于是我今天带了个一次性塑料餐盒和一些零食,最后一次与富财亲密接触。
我打了一盒水,富财立即干掉了一半。
我到车里穿上罩衣,又带他出去转了一圈。
今天太阳特别好。富财好像是第二次在附近认真转悠。(第一次是S和我一起陪他。)路上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男性问:“这是停车场的狗狗吗?”我说“是啊!”
上次也在路上被一位姐姐认出来,她的反应是,惊喜地大叫“富财!”然后撸了撸他脏乎乎的小脑袋。
我也想过带富财回家,好好洗个澡,然后穿一身漂亮衣服,换个舒服的小背心与轻一些的狗绳,但回去之后他还得在尿里打滚,再干净的衣服过了几小时仍然是一样的。
我没有能力帮他,所以只能偶尔陪他玩一会儿,偶尔给他吃一点儿谈不上多健康的食物。
狗狗在每一棵树与每一根电线杆下做生物标记,非常急切。他以为这些地方与他有关,完全不知道这第二次就是永别。
路上多数人都尽量与我俩保持距离。我像大妈一样戴着棉帽子,穿着廉价罩衣,狗狗脏乎乎的,戴着沉重的铁链,认识的知道我是不嫌弃狗狗的好人,不认识的人大概会觉得我是虐狗的恶毒大妈。
以前跟有过两月母女缘的狗狗牛奶一起遛弯时,牛奶很干净,也很喜欢与我互动,所以那些体验的每个细节都很美好。可是富财跟我并没有那么热乎,他在外面玩时完全不跟我互动,只是拉着我狂奔,或是让我耐心地旁观他研究别的狗狗的生物标记、再留下自己的印记。
太阳很好,但是与狗狗的互动没有那么好,我在无趣中玩了一会儿多邻国,但牵着狗绳不好打字,我开始有了轻微的厌烦,但又觉得富财好可怜,于是暗暗标定了一个边界,只要他越过那个隐形的界线就不纵容他,死死地拽着绳子,只在边界之内给他耐心,同时暗暗把他往家的方向引。
大概半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熟悉的窗子底下,大叔接过绳子,重新栓上。
这时他才开始跟我亲昵,在我身上又扑又蹭又是轻咬,之后又回去咕咚咕咚喝了不少水。
再玩了一会儿之后,他突然一脚把餐盒打翻,然后开始啃咬餐盒,让它瞬间失去了贮水能力,但是咬了一会儿之后,他又把餐盒放回了原处,又开始尝试从里面喝水。
他不知道咬坏餐盒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以为只要把餐盒放在那个位置就会生出水来。
我还突然发现新买的罩衣已经被他扯坏了。他本来只是想跟我痛快玩耍而已。
他只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没再继续帮他,他开始像往常一样从地上舔水喝。
我说“富财再见”,他停下来看我,我把罩衣放回车里,离开了停车场。
类似故事:
(二)
从富财的角度,故事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版本。
我不知道明天的他会不会恨我,说:“如果你没办法一直对我好,为什么要带我沐浴一刻阳光之后又将我推回去?!”又说“我最讨厌牛肉汉堡了!”
我知道有人是这样恨我的,而且现在仍然在表达这种愤怒。
我年轻时也对一些人有过类似的怨恨。
后来若妍为我写了一首小诗,一下子把我看哭了。她说:
女娲娘娘 她不是母亲
不是造物主
不是跪拜的神
不是崇敬的人
孤苦无依 茕茕孑立
她只求有人睁开眼
回过头
被她捏出的千百个千百个泥人里
她只求一个
能看她一眼
“孤苦无依,茕茕孑立”确实是我34岁之前的状态,那时我做的一些事情可能在一些人看来确实有点儿像是“捏泥人”——我好像是在教化别人,好像是在努力将一些人塑造成“慧敏认为更好”的样子。
但在我那样做的时候,我只是在努力生活而已。我并没有想要改变任何人,只是想与一些人拥有更深入的关系——当然,我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在我拥抱陌生小动物的时候,我只是想要拥抱它们,而且感受到一些猫猫狗狗喜欢被我拥抱,所以就抱了。至于更多,我暂时给不了,我也能感到每次告别都会有一些难过。
但如果因为分别很难就放弃拥抱,我自己的生命也会少许多温暖吧。如果因为自己对某些知识掌握得还不够好就不与喜欢的人发生互动,我大概只能一直生活在孤岛吧。
这不仅是某些人需要帮助的问题,更是我自己需要与人发生互动、我渴望爱的问题。
短暂的温暖给人带来的一定是负面的东西么?
我一直记得我在八岁认识的M叔叔,他是邻居家阿姨的弟弟,经常带儿子小M来阿姨家吃午餐,小M、阿姨的儿子与我三人同龄,我们经常一起玩耍,我的成绩最好,脾气也很温顺,所以许多大人都喜欢我。但从出生以来只有M叔叔每次见我都会高高地把我举起来,说“我的小闺女!你做我闺女好不好!”
(一直到写完这段之后几十分钟,我都不知道阿姨的姓氏,直到重新回味“M叔叔是阿姨的弟弟”这个事实,我才发现阿姨是姓M的。我知道我爸爸多数男同事的名字,但对于阿姨们,我发现我唯一的了解就是“XX的妻子/母亲”。又是一个暗黑的发现。)
M是我记事起到16岁那十几年中给过我最多拥抱的人。我每次都会很当真,很想真的住到他家,做他的女儿。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几分喜欢我,但无论如何,我双亲健在而且人品都还不错,换个家庭生活这个事情对我来说完全不可能,所以他只能当作开玩笑,在我意识到那句话并不指向真实的行为计划时,也是有几分难过的。
但我并不恨他。
他让我感受到我是可爱的。他让我知道,喜欢我的人会拥抱我。
就像电影/舞台音乐剧《女招待》(Waitress)中所说的那样:我希望有人可以单纯地拥抱我二十分钟,不着急离开,也不着急做什么,只是抱着我。(大意,非原文。)
M叔叔当然没有抱过我那么久(那样会很容易被误会),但他让我意识到我是多么享受被拥抱。
后来的我花了许多年寻找那种感觉:有人单纯地因为喜欢我而好好拥抱我。
在找了许多年之后,我找到了。
虽然M叔叔没有给到我想要的亲情,但是,他为我设了一个参照线,让我知道爱与被爱至少是怎样的感受,让我知道生活不是只有一种可能,让我开始心怀期待。
富财的主人对他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他认为富财是个凶巴巴、不讨喜、很可能会咬人的坏狗,对于我能让狗狗迅速安静下来这事情,他有过一丝震惊,但也只是惊一下而已,随后就立即说我可以把狗领走。没实现是因为我没条件。
富财在认识我之前对两足兽是有许多惧怕的,他的惧怕导致许多两足兽也很害怕他。如果他因为我而不再害怕气质与我类似的人,或许未来的某天,当他遇到另一个爱狗也恰好有条件的人,如果他不用大声汪汪来假装坚强,或许他的狗生也可以从此改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