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吃药越难熬:“我不想再治了”
2014年的一天,埃文接到疾控电话,被告知HIV确诊阳性,建议尽快到当地定点医院进行治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埃文开始失控般胡思乱想,对未来的各种揣测像一把碎图钉,扎得他心神不宁。
“我担心往后的人生完全脱轨,我害怕自己变得一无所有。”
埃文首先想到的是求助搜索引擎。他读到了一篇文章,“目前HIV还不能治愈,需要终身服药。鸡尾酒疗法的推广让越来越多的HIV 感染者获得了更长的寿命。”看完文章,他心里直犯嘀咕,一会儿想着“让大家这么怕的病似乎不难控制住,能是真的吗”,一会儿又觉得“终身服药”像某种魔咒,会反复提醒他“用多少钱都换不回健康了”。
那阵子,埃文觉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的人生就这样了”。
在一次下班路上,他遇到了一位清洁工大叔,大叔过了退休年纪,依旧努力地工作着。恍惚间,大叔的身影仿佛和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重叠,“他们供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我还没能回报他们。”
“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父母,20多岁的我还不如60岁的大叔健康、努力、有价值。”迸发的情绪让埃文崩溃地蹲在路边,抱头大哭。迟到的眼泪也为情绪提供了出口。
第一次走进金银潭医院,埃文的大脑一片空白。在医院的诊室里,阮连国主任和医护们温柔地安抚着这颗忐忑的心。埃文被告知,“鸡尾酒疗法就是联合使用多种抗病毒药物对抗HIV,是非常成熟的抗病毒治疗手段。如果感染者能够坚持规范的抗病毒治疗,便可以拥有几乎和常人无异的预期寿命。”
埃文决定启动治疗。
坚持每天吃药后,埃文发现检测报告上的各项指标开始向好。他以为自己重新找回了生活的安全感。
可惜,生活总爱和人开玩笑。随着吃药时间增加,埃文时常出现头晕、昏沉、频繁做噩梦。
“几乎每天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根本睡不好。”夜里休息不好,白天的状态自然受影响,特别嗜睡,工作效率大受影响。埃文变得更加焦虑,他再次开始责怪自己过去的行为,陷入了精神内耗的漩涡。
埃文再次找到阮主任,阮主任告诉他,除了外部因素带来的情绪变化、应激反应,以及HIV伤害神经细胞引发的情绪问题,“部分抗病毒药物,有些会有毒副反应,也会造成如焦虑、抑郁、头痛、睡眠障碍等CNS(中枢神经系统)不良反应¹。”
阮主任表示,比如临床上常用的非核苷类逆转录酶抑制剂依非韦伦,其毒副作用就可能引发失眠、多梦等症状,部分感染者可能出现抑郁、焦虑,甚至幻视幻听²。研究显示,这些药物的不良反应,不会随着时间延长而缓解³,临床需要调整抗病毒治疗药物。
阮主任综合分析感染者出现多梦、焦虑症状可能与其服用依非韦伦相关,建议调整抗病毒治疗药物,埃文选择了中枢神经系统毒副作用少的复方单片制剂比克恩丙诺片,虽然当时该药还处于自费状态。
这一次更换方案,埃文真的告别了噩梦,他每天能够睡个好觉,精神状态得到了极大改善。
“身体状况不好时,我不敢参加打篮球、爬山等各种运动。现在我感觉整个人的状态跟身边的朋友没什么区别,精神好了,能回归到朋友组织的各种活动了。”埃文感觉自己重获新生。
自此以后,他的生活愈发自律。每天能做到早睡早起,规律运动,戒掉了烟酒,饮食习惯也更加健康。
2022年,比克恩丙诺片被纳入医保,埃文要花的钱更少了,他对未来的期望更多了。
他更加发自内心地珍惜活着的每一天,积极运动,去打球、游泳,去享受生活,让自己活得好过大多数人。埃文想,或许上天是在以这种方式警示他,生命如此可贵,值得好好珍惜。
埃文的故事,是庞大的HIV感染者群体的缩影。
从确诊到治疗,几乎每个感染者都经历过严重的精神内耗和心理折磨,时常会为外人一个普通的眼神而心生疑虑。
中国HIV感染者中抑郁和焦虑的比率高达53.8%⁴ 和41.1%⁵ ,精神疾病或精神健康不佳甚至成HIV感染者自杀的主要风险因素之一⁶,自杀死亡率是普通人群的20.9倍⁷。
阮主任记得有位年轻的感染者,从小被母亲给予厚望。这位母亲,得知孩子确诊HIV阳性后,非常崩溃,直接把门诊里医生的电脑给砸了。这位感染者也无形中被施加了巨大的压力,每次来门诊都不愿意说话。
这是医生们最担心的情况。“不怕病人流泪,就怕病人不说话。如果他找你哭一场或者发脾气、骂人,那都有办法应对,最怕的就是他什么都不说,自己一个人承担。这往往是感染者中自杀风险较高的一类人。”
还有一个很极端的案例。有位感染者以前和爱人关系亲密,会分享同一瓶水。而确诊后,他观察到爱人不再愿意喝他喝过的水。感染者本来就处于刚刚确诊的应激反应中,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排斥、被看不起后,情绪控制不住,当场从7楼跳了下去,爱人根本来不及拦住他。
“他们跟我说,不吃药可能会死,但吃了药之后药的毒副反应让他们生不如死,所以更不愿意吃了。”阮主任听过不少感染者的求助,“作为医生,除了开导感染者以外,还要尽自己所能,通过优化药物方案等办法,帮感染者减轻治疗带来的痛苦,获得长期治疗成功。”
近年来,HIV治疗的“第4个90%”目标被提出来,即除了确保95%的HIV感染者被确诊,95%确诊的感染者接受治疗,95%接受治疗的感染者达到完全病毒学抑制之外,应“确保90%已得到病毒抑制的HIV感染者拥有良好的健康相关生活质量⁸” 。
只有治疗后的生活质量改善了,他们的人生才可能真正重新明亮起来。
在鼓励更多HIV感染者积极治疗的过程中,埃文成为了一个很好的模范。
如今的他,是病友群里的资深前辈。每每有病友焦虑地提问:“我起疹子了、呕吐了,是病毒导致的吗?”埃文都会乐观地站出来表态:“该吃吃、该睡睡,偶尔有点小毛小病很正常,不要什么都和这个病挂钩,也要记得多和医生沟通身体情况。”
这也是阮主任和团队帮助感染者们进行心理管理的策略之一,“由心理状态比较好的HIV感染者,直接参与帮助有相关心理方面问题的感染者,效果会更好。因为他们是切身经历者,有共情能力。”
埃文给很多病友们分享过一段演讲,来自他确诊那年播出的《超级演说家》。
一位香港的HIV感染者,与HIV共生了20年,过着非常规律且自洽的生活。
这位感染者不觉得自己生病了就应该躲起来,而是应该站出来,让大家看到真正的HIV感染者是怎样的,让更多人正视HIV,它现在可以得到有效控制,是一种慢性疾病,从而避免更多感染者因为公众的歧视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这位公开身份的感染者有个习惯,每天要吃两种水果。
埃文牢牢记住了这点,从那以后,自己每天必吃一个苹果,风雨无阻。
通过埃文的口口相传,这个习惯也传达给了更多病友们:“我说你记住了,你每天什么都可以不干,但你每天必须吃药,还要吃一个苹果。”
这不仅仅是一个苹果,更是埃文坚持努力生活的具象体现。
它所强调的是,虽然身体里多了小小的病毒,但“我的生活状态没有改变,我比以前还要努力地去工作、去生活,得到了比以前更多的认可。”
那些不曾打倒他的,让他变得更坚韧了。
就在几天前,埃文从小区门口路过,看到公告栏上贴着一张全新的HIV科普海报,他觉得现在的大众教育做得越来越好了。
阮主任也告诉他,未来还会有更多长效的治疗方案,或许治愈的曙光也不再遥远。
埃文想,这世界果然正在变得更好。他心情变得更加愉悦,像咬了一口爽脆清甜的苹果。
*为保护隐私,文中感染者为化名。
资料来源:
[1] Cañizares S, et al. Semin Neurol. 2014 Feb;34(1):27-34.
[2] HUAW,WANGS,WANGX,et al.Neuropsychiatricadverse events during 12 months of treatment with efavirenz in treatment-naïve HIV-infected patients in China:a pros pective cohort study [J]. Front Psychiatry,2021,12:579448.
[3] Cañizares S, et al. Semin Neurol. 2014 Feb;34(1):27-34.
[4]袁清青, 李芙蓉, 阮艺宏, 等. 中国艾滋病患者群体中抑郁症患病率Meta分析[J]. 中国艾滋病性病, 2021, 27(1): 45-49.
[5]Guo X, Meng Z, Huang G, et al. Meta-analysis of the prevalence of anxietydisorders in China from 2000 to 2015[J]. Scientific reports, 2016, 6(1): 28033.
[6] Smith, A., et al.,AIDS Behav,2022. doi:10.1007/s10461-022-03591-y
[7] Chen et al.The LancetHIV. 2022;9(2):e102-e111.
[8] Lazarus J V, Safreed-Harmon K, Barton S E, et al. Beyond viral suppression of HIV–the new quality of life frontier[J]. BMC medicine, 2016, 14(1):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