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卡特”走了,身后一片废墟青烟……
今早醒来看到的第一条消息就是卡特的离世,如果按享寿来算,应该是我们日常攀比的顶层决赛圈里,当之无愧的冠军了吧。
也早就有思想准备了,毕竟临终关怀了这么久,能够延长的寿命似乎是冥冥之中值得的“必有余庆”。反而是在这时候离世,让我似乎又感觉到冥冥之中安排下的一场黑色幽默:
因为就在此刻,美国解锁了一项新成就——“在世美国总统里,唯一一个还(自称)见过苏联活勋宗的,居然是现任总统”。
但凡他晚走个20来天,美国都将错过这项成就。。。
这一幕其实与现在也就相隔了40来年,却总感觉像过了几百年。
都快20个月过去了,我是真的差点以为等不到这样的画面了。。。
我们都习惯称其为“美仁宗”、“好人卡特”、甚至是“美国最好的前总统”,但他的离世对当今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这其实本身就能说明这位前总统的遗产早已先于他消亡,或是李代桃僵成了他人之功。他的离世只相当于再次提醒了我们这样的消亡。
卡特也许是美国总统里最后一任真心信奉那些灯塔价值观、并且致力于去践行这些价值观的人,他曾经公开批评美国已经背离了杰斐逊、威尔逊等先总统的理想,简单地以冷战意识形态区分敌我,让多少真正的独裁政权仅仅凭借一句“反gong”,就能掌握轻松拿捏美国的通关密码,让美国在多少国际事务中既虚耗了政治资源,又透支了国际形象,反而丧失了抵御真极权主义威胁和鼓舞民心士气的有效手段。他曾在竞选中激情澎湃地宣称要重新树立起美国“勇欢、有同情心、正直、以及忠于基本人权和自由”的价值观,只有道德才是美国扩大和施加自身影响力的最好基础。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卡特无疑是个冷却者,他并不认可“世界革命”的理念,我们也不指望他作为美国资产阶级的代言人,能开悟到去认可这样的理念。但他确实acknowledge了这个理念是如何地“存在即合理”,认识到了革命的根源在于压迫。他一再呼吁,只有真正举起人权与自由的大旗,去促使乃至不惜施压盟国友邦们去真心认可、有效推动这样的价值观,才能消除这样的“世界革命”。
也正因为认知达到了如此水准,卡特政府的全球布局才成为了总统本人真心信奉、能够自上而下推行的价值观外交,而不是后任们的挂羊头卖狗肉,卡特短短四年的总统履历成为了追求道德与和平的浓缩。
他与勋宗以应对核威胁破题,进一步缓和冷战对峙的紧张,并以此为基础重新梳理美国全球战略格局中的敌我友关系;
他敢于公开承认美国中央情报局在越南、柬埔寨、智利等等等等国家负有暗杀、颠覆、暴乱等一系列罪行,并对此表示忧虑;
他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下迂回性调和阿以关系,探索两大民族在中东区域共存的方式;在非洲大陆呼吁消除种族隔离,直到晚年他都念念不忘自己自幼就亲身经历过的那些肤色间的不平等。
1978年9月,埃及总统萨达特和以色列总统贝京、在卡特的主持下在戴维营会面。埃及正式承认以色列,以色列则承诺将在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建立了一个民选政府。
但必须要指出,卡特绝不仅只是一个单纯追求价值的老好人,他有自己的折中和现实主义,正如他在回忆录里所说,他只是反对要在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中的二选一——且这种选择往往会变成抛弃理想的现实主义,甚至要打着理想的旗号去做苟且,反而玷污了理想,这也被后来的美国历任政府所证明。他要的是以理想主义为基础的兼顾现实。
也正因此,卡特政府的价值观外交也具有着鲜明的“端水”特征。他不谋求在任何一个方向快意恩仇,扎扎实实的日拱一卒也好过口惠而实不至的搞个大新闻。
仍以中东问题为例,当卡特雄心勃勃地试图探索根本解决之道时,面对矛盾丛生又会灵活掉头,先以埃及为突破口,对以色列能外交承认的国家,有一个算一个,并促成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相关承诺,让谈判桌双方的交易互相留有余地。
在面对与我国建交的问题上,卡特有其魄力的一面,一反前两任都想着第二任期才谋求中美关系正常化的布局,选择第一任期就来推进的姿态——实事求是的说,如果没有卡特的这种决心,中美建交有可能还要推迟个四五年,甚至更长时间。但另一方面,他又打着价值观旗号想尽办法维护美国在台利益,无论是建交公报上那个acknowledge,还是紧随建交公报的《与台湾关系法》,都显示出卡特的两个鸡蛋跳舞,最终在中国核心利益的问题上,仍然像毛主席说的“美国对台政策不是猴、也不是人,仍然是猿,还有一段尾巴。”
也就是在风闻社区,曾有人非要跟我掰扯acknowledge在英语语境里不代表承认,美国没有在台湾问题上对中国背信弃义过,把美国历任总统演讲中的acknowledge逐一比对,把1940年代以来的史料悉数列出对比,就知道这些观点的荒唐可笑——当然,比网民口嗨更荒唐的是,这就是当下美国政府对台湾问题的官方口径,还自以为是“有效模糊”。
反而由此更能看出,不管是美国这个国家,还是卡特这个人,在价值观标榜下不仅实用主义,而且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走向极致功利主义,以及打着价值观旗号的霸权主义。而这也恰恰是卡特遗产会如此消亡的重要原因。
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在一些国际关注度没有那么高的地方,卡特也不是始终高举价值观,还是显露出政客的底色,譬如面对印尼苏哈托政府的高压统治与对东帝汶的残酷镇压,卡特政府违背了自己主张的“如果武器会加剧世界某个地区的潜在冲突,就不出售武器”原则,任内对印尼军援达到了新高峰。
总之,在苏攻美守的特定历史时期,卡特的一系列政策不仅避免了美国不必要的国际义务对国力的损耗,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重建了美式价值观在全球的形象,很多看似背离了帝国主义外交传统的手法,反而有利于美国更好地达成自己的目标。正像卡特离任时,有历史学家盘点他的中东政策,给他送上的评价:
“他处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他试图打破美国的传统政策,但最终实现了这一传统的目标,即瓦解阿拉伯联盟,排挤巴勒斯坦人,与埃及建立联盟,削弱苏联并确保以色列的安全。”
可以说,卡特的一系列布局,对美国最终赢得冷战堪称奠基。
但又要实事求是的说,如果还是卡特继续执政,美国也未必会以本位面的姿态赢得冷战。由此又延伸出一个问题:
当美国在无论是财政、外交还是军事,都以80年代那样的扩张姿态赢得了冷战,对美国真的就是好事吗?
在长期压抑之后,选民会越来越厌烦日拱一卒、看不见摸不着的缓慢奠基,反而更希望看到快意恩仇、轰轰烈烈的拔地而起。卡特的败选,固然有着石油危机、产业调整、通胀加剧与伊朗门事件的连环重击(甚至在他连任败选后还在推动伊朗门的解决,他真的,我……),但是这种曾被斯塔夫里阿诺斯称为资本主义国家专业政治最为可贵的“专业、镇定与平和”正被自以为掌握选票的基层所日渐抛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卡特败选可以视作是西方政治风气的一个坐标,在如今民粹大行其道的年代,影响甚至会超过他任内那些实实在在的成就,也给隔岸观火的我们带来深刻的反思。
更何况卡特离任后还开展了一系列国际对话和公益活动,亲赴不少冲突和贫困地区发挥余热,让他被评价为“美国最佳前总统”。反而在美国日趋走向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的过程中,成了不经意的参照系,提醒着大家,这个super power与自己主张是如何渐行渐远。卡特的身份越来越只代表他个人,而不是他想代表的国家,“好人卡特”日益成为了“坏蛋美国”的一体两面。
2007年5月,卡特在路易斯安那州维奥莱特 (Violet) 为仁人家园 (Habitat for Humanity)搭建房屋,并在第 1000 栋住宅前留影。
当看到垂垂老矣的卡特被机械地推向草坪,木然看着战斗机飞过。当听到卡特的孙子说,爷爷一生最后一个愿望就是为哈里斯投票。
据美国媒体报道,卡特在看到飞机飞过时,那是相当的激动。。。看看这表情,您信不?
联想到卡特在《忠于信仰》一书中那些或激情澎湃直抒胸臆、或冷静缜密娓娓道来,忍不住生起跨洋的悲哀,一个始终追求一些形而上价值的人,最终依然被制作成了一具形而下的图腾,去服务于一场彼此都没有章法的劣质大选,而且最终的大选结果也表明:他本来就不属于选民买账的图腾。
是啊!属于他的一切都已消亡。但是我相信他还会被很多人铭记,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时时回望向他,会想起曾有那样一个“好人卡特”,他曾有那样五彩缤纷的理想,进而穿透理想,看到现实中的那片废墟,想到那片废墟本被设计的模样,和其他世界历史一样,成为酷爱以史为鉴的东方民族走向星辰大海的宝贵案例。
回到本文开头,愈发觉得这是一种天意,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一定要让美国解锁出这项成就:
“在世美国总统里,唯一一个还(自称)见过苏联活勋宗的,居然是现任总统”。
这句话背后的信息量,能写出另一本大书——《背离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