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村庄都在等过年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父亲在老家已经做好腊肠腊肉,还特意打来视频,展示他的年货。照例还是那句话,“你们什么也不用管,早点回来就行”。
往年的年底,是他最忙的时候,他参与的戏团,也就这段时间有点生意。今年他不打算去了——不赚钱,何况又老了一岁,估计体力也跟不上了。他打算弃“武”从“文”,从登台演出转做幕后,买了个小号开始练起,“有个手艺在,戏团、乐队,再老也有人请”。一个六十好几的人,都在努力重新发现“市场”、转型,我们又有什么好抱怨。
我们也为他高兴,毕竟去附近工业园做事,只能做点力气活,年纪大了,让人不放心。母亲在上海帮我带孩子,他一个人在家闲着,没事可干就只能去打麻将、打牌,前阵子手气不好,连着输好些天,气得饭也不做。
其实他们不过打个两块三块的牌局,一天输赢也就几十。我们开他玩笑,他哈哈讪笑,“输不起咯,还得留点钱办年货呢”。
父亲这代五六十岁的人,是乡村当前的人口主力。他们大多在家闲着:土地都承包出去了,早就不靠土地生活;去正规一点的工厂做工,没人要了;附近做点小工,这几年房地产、修路、乡村基础设施之类的活儿已经很少,一年也出不了几个工;本地又没什么其他产业,缺乏稳定就业……
于是不管天气如何,每天总有那么几桌扑克、麻将。不过已经降到一块钱一局了,一天输赢最多就十来块钱,大家都打得起。然后就这么“赌资”降级着,从年头打到年尾,打着打着就快过年了——一想着过年总得赚点钱、置办点什么,结果打牌的人倒是少了。
在乡村,妇女的就业其实更灵活和高效一些:做点小工,偶尔有种植户请人干点农活。今年年底,邻县就有人来请人种百合,一早有车过来拉,管一顿中饭,晚上又送回来。100块钱一天,总算解了许多人家攒钱过年的燃眉之急。
邻县是山区县,原本比我们县穷——我们县是全省知名工业县,这几年,倒成了我们那一带农民羡慕的对象。无他,邻县有一些本土产业,除了山区种植,还有一大特色是花炮产业——赣西、湘东一带的烟花爆竹,享誉全球。
这也是邻县传统的民富产业,催生了不少富人,还为地方提供了收入较高的稳定就业。在中国制造业,尤其是县域工业面临产能过剩、转型升级的当下,这样的本地民富产业,显得更为可贵。
譬如我们老家县,21世纪以来大兴招商引资,凭借土地、税收、本地劳动力便宜等优势,从江浙招来了大量服饰、制鞋、陶瓷等企业,时至今日,这些原本从沿海转移甚至淘汰过来的企业,今天继续面临转移和淘汰,工业园空置、工厂开工不足等状况,较为严峻。招工量也就持续下降,随之招工条件紧缩,不少工厂早就明确不招45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了。
所以,离过年还有两个月时间,不少村民就早早等着过年了。
村里的麻将、牌桌上,还有一大主力——青壮年。他们不屑于跟老年人打几块钱的牌局,往往聚集在邻村小卖部。而乡村小卖部,往往就成了乡村小“赌场”。
这些年,村里的光棍现象有增无减。外出打工,就业形势同样不理想,还叠加人工智能、机器人趋势,工价、性价比逐渐走低,越来越不是出路。贫贱夫妻百事哀,年轻人离婚成了常事,打着打着工跟别人跑的情况也屡见不鲜。而乡下的男人不像女人,离了婚,没钱还带着娃,很难再婚,因此光棍越来越多。
他们多在外打过十几二十年工,普遍不愿再进工厂了。老家附近工厂流水线,一个月3000元,努力加加班,起早贪黑,少数月份能到4000元,只有女人愿意稳定干着。男人们更倾向干装修之类的工作,忙就忙一阵,闲下来就玩。可惜这些年房地产困局,这类工作越来越少。除非实在没钱用了,或者小孩上学要缴学费了,他们一般不愿进厂。
|温州工厂的流水线
平常月份,没有女人管着,许多光棍们就黑在牌桌上。以“赌博”为生计者,亦大有人在。有时运气好,赢着钱了,就约上村里的同龄人,进县城大吃大喝两天。老家村民群里,不时见他们发视频。
当然,打牌本身并不产生价值,多数人输赢相抵,谈不上赚钱。年底了,倒见他们收敛起来:总得找点活干干,准备过年,或者总得准备点本钱,以备过年大家回来了再“赌”。所以,我的几个同龄人,年底倒老老实实地上班去了——客观来说,他们没什么消费,也没有房贷车贷,三四千工资,不乱花,基本能存下来。
我们能批评他们什么呢?也就这么个“活法”罢了。
最期盼过年的,似乎还是老年人。
我的奶奶,85岁了,房前屋后种点菜、养了十来只鸡。每回我给她打电话,她的说法跟我父亲一样,“你们什么都不用管,鸡我养了,菜也种好了,你们人回来就行”,末了又总是问上一句:“今年过年会回来吧?”
前些年疫情,加上孩子还小,有三年我们留在上海过年,最难过的,就是她了。
老实说,近年的经济形势和压力,时常有让人放弃回乡过年的想法。但一念及80多岁的奶奶和外婆,就立马打消这个念头——老人家,常年独居,最盼望的不过就是过年“一个也不能少”。对她们来说,这样的过年团聚,只能数着次数了。
“那有一群群孩,天天念想着远方”。作为一个乡下孩子,那时,我跟这首歌里唱的一样,总是念想着去远方。我跟村里的孩子一起,时常花上半天,爬上村旁的山,向远处眺望,尽管视线尽头不过是十几里地外的镇上。但就算是那片白房子,也让我们羡慕不已。
1995年,我上初中。有一回,奶奶去镇上赶集,买回来两件白T恤,我和堂哥一人一件,胸前赫然写着大大的——“上海”。那是我第一次穿T恤。以前的乡下孩子,为了不同季节都能穿,衣服一般都是请裁缝做的长袖,夏天就挽起袖子,而为了耐脏,一般以深色、灰色为主。那件扎眼的白T恤,是当时乡下中学里的时髦“款式”,只是有点大,挂在我瘦小的身上,晃呀晃的,让我怪不好意思。
有一年我趁着在宁波工作离职,回到家乡接上她,去了这座海边城市,又去了普陀山拜了她天天拜的观世音菩萨,又带她坐上船,去了大海中的东极岛。游人们见了,都说,“老人家好福气,儿子还会带你出来玩”。
这回是她不好意思了,“哎呀,是孙子带我出来玩”……
|老人与海
后来,我们都走得远了,或进城生活或外出打工,或人模狗样或些许狼狈,或衣锦还乡或行囊空空,忙来忙去,或早一步或晚一点地回到原点,也终究是为了那一头,有人在盼望。
“过年”,终究是平头百姓最温暖、最实际的期盼。
老家习俗,大年夜和初一,是要全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吃饭的。鞭炮响过,一大家子二十多个人围坐桌前,下筷子之前,先由老人家和当家人说一些总结和来年祝福的话。
|日暮乡关
一年一年的,总是祝福来年更好,大家多赚点钱之类。我们也就这么希冀着,过了一年又一年。
“共同富裕”,也是一个国家最真诚的祝愿。我们更须努力,尤其在这困难的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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