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关系户和躺平
前些日子,回了趟老家,周六找朋友小聚,其间有电话找她,是她的同事找不到自己的数据,就来问她。她教同事怎么找数据,挂断电话,向我抱怨同事不靠谱。
先讲下背景。朋友是我的高中同学,典型的小镇做题家,本科交大,研究生浙大,一毕业就回老家,考选调生,成为一名乡镇公务员,在单位是干活的主力。后来,选调期结束,她考去市教育局,依然是干活的主力。
自从她考上公务员,几乎每年都会向我抱怨,派给她的活太多,不加班根本做不完。
我每年都会对她说,政府和私企不一样,别那么拼,把分内的活干好,其他不管,这么混一混,就退休了。
过去几年,她都说她不一样,认真读书了这么多年,把活干好这事深入骨髓,成了习惯。今年她的回答变了。她说已经跟科长聊过,活都是她在干,荣誉和奖励都没她事,那凭什么要求她把自己的活干完,还要做额外的事,还要给关系户擦屁股?
对,她的直属领导是科长。她身为“无知少女”,四舍五入已经四十岁了,还是普通科员。
“无知少女”这个说法,出自另一个体制内朋友的口中。这四个字分别代表无党派、知识分子、少数民族、女性。制度规定了上述四类人在领导班子里的占比,导致“无知少女”容易升官。
说回前面这位朋友,在“无知少女”四个字里,她就缺个“无”字,照理说容易升官,可她进体制这么多年,还只是普通科员。要是她一进体质就躺平摆烂,或许不会有什么埋怨。可她一直是干活的主力,经常加班,导致没时间陪孩子,荣誉和奖励却没给到她,时间长了,她心中自然愤愤不平,最后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路见不平我躺平。这一躺平,她有时间陪孩子了,丢掉的兴趣爱好可以捡起来了,整个心态都光明了。
作为她的朋友,我见她想开了,自是替她高兴。身为一个普通人,我又不乐意见到公务员躺平。话又说回来,我能跟她讲奉献吗?我没有立场劝她。就在不久前,我做过类似的事。
当时,我在一家小私企的分公司当副总,手下有个主管,也是关系户,水平不说多高吧,至少也是一坨大的。在上级把这位关系户硬塞给我的时候,我是拒绝的。我知道她做不好,想送她走又送不掉,被她卡在一个关键的位置上,我就猜要出大问题,分公司很快要倒闭。再一盘算,与其留下来背锅,还不如自己跳槽。我跳槽不过三个多月,关系户就把几家大客户的项目全部搞死,又过了半年,分公司果然倒闭了。
你猜关系户的结局是什么?回总公司,继续当她的主管。在讲究效率的私企尚有这种关系户,更何况工作表现难以考核的公务员。
说回公务员,我和她继续聊,说老家算是沿海三线城市,民营经济强,体制外蛋糕大,体制内关系户的比例肯定比内陆城市、经济差的城市少。
她同意。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关系户的问题是免不了的,任何体制都免不了的。正好前几天,我在某个长辈家里听到了一句话,可以形容这个状况,叫“天下乌鸦一般黑”。
我在这位长辈家的时候,恰逢几个客人来访,其中一位男性身高体壮,满面油光,气质可以参考某些企业家,精力过剩,可能有高血压,说话声音特别大,以下就叫他“大声公”。
长辈刚从欧洲旅游回来,说欧洲税重。大声公说,国内对企业的税收是世界上最重的。
我一想,这不是古早读者意林谣言吗?只是人在长辈家,也不知道这位大声公的身份,我就没接话。
长辈分享了一则见闻。在意大利的旅游大巴上,导游说,钱要藏好,口袋里放一点小钱,大钱一定要藏起来。罗马小偷太多,在警察的面前也偷。只要事情不闹大,警察就不会管,因为说到底,当地的警察和小偷是一家人——两方的领导都是黑手党。小偷的领导是黑手党好理解,那警察的领导怎么也会是黑手党呢?
因为警察局长是市长任命的,市长是一人一票选的,你猜当地谁手上的选票多?
黑手党……
大巴车上就有人不信,一人一票选市长,那可是民主,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长辈说他在国内见过类似的事。那是九几年,老家有个村。十里八乡都知道,这个村的特产是小偷,小孩子从小练空手从肥皂水里夹硬币。十里八乡也都知道,这个村的村长是贼头,因为他徒弟多、手下多、朋友多,带领乡亲们勤劳致富,选村长的时候自然就把他选上了。虽说大家都知道他是贼头,可上面领导来了,还得靠他展开工作。直到有一天,这位村长的坏事藏不住了,才被送进去。
最后长辈总结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在老共这里至少有一点好,那就是公开做坏事会被抓。
长辈说完,大声公就闭上了嘴,低头玩手机。等客人们走后,我就问长辈,大声公是什么人。
长辈说,大声公是他的邻居,原来的单位是环保局,后来的单位是监狱——环保局嘛,收了企业的钱,判了五年。
原来如此,难怪大声公一开始声音最大,后来却低头玩手机,不说话,原来他就是那只黑乌鸦。
那么,有办法避免公务员变成“乌鸦”吗?有办法避免关系户吗?有办法避免没关系的干活主力躺平吗?
曾经我以为私企有办法,后来我发现,我天真了。
任何由人构成的组织,只要人一多,就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只要组织一大,就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既然什么鸟都有,又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那就一定会有乌鸦。有乌鸦就会有关系户,关系户不仅替乌鸦拿好处,更是维护乌鸦地位的小卒。既然有关系户,那肯定就不公平,干活的就会心中不平,要么躺平,要么不平则鸣,再要么直接出走。这种事没有办法避免,体制内没有,私人企业没有,国外也没有。乌鸦、关系户和躺平,其背后是人性,是贪婪、裙带和懈怠,人性如此,就无法避免。
很多时候,只能讲一个相对干净,求一个相对公平。
就拿我这位小镇做题家朋友来说。父母那辈的条件不好,她通过自身的努力,成为沿海三线城市的一名普通公务员,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也是成功阶级跃升,能把日子过得滋润。把该她的活干完,下班能多陪陪孩子,混到平安退休,夫复何求?
可劝完她,我又不由得感到悲哀。我劝一位曾经相信奋斗的公务员躺平。我并不乐见此事,但也想不到对她个人来说更好的建议,这不是某个人的问题,而是系统上的无解。
说到系统上的无解,我想到了著名的历史周期律。百度黄炎培的原话如下:
大凡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继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也有因为区域一步步扩大了,它的扩大,有的出于自然发展;有的为功业欲所驱使,强求发展,到干部人才渐渐竭蹶,艰于应付的时候,有环境倒越加复杂起来了,控制力不免薄弱了。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个周期率。
上文中的“精神也渐渐放下了”“自然地惰性发作”“控制力不免薄弱”等等,不是很眼熟?
简单粗暴地说,这是社会共识的滑坡——原本的“人民公仆”,现在已经是“公务员”了,这背后的逻辑,不正是“精神也渐渐放下了”吗?
没有精神!
可身为一个普通人,要有什么精神?
马翔宇很有精神。他的“不上路”,就是遇上了乌鸦和关系户,他不躺平。再一看通报,什么学历造假“相关情况可在教育部留学服务中心网站在线查验”、考核结果“未发现人为授意指使的情况”、涂抹展板“电话通知马某某到派出所核实情况”,字里行间似乎在暗示,这人不仅有精神,还有精神病。
扪心自问,我不愿意做马翔宇,更没有本事做马翔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又能要求别人有什么精神?
看了马翔宇这事的结局,我更不会劝自己的亲戚朋友做马翔宇。这时候再要求其他人有精神,做马翔宇,是不是慷他人之慨?
于是乎,“精神也渐渐放下了”,隐隐间好像又见到了历史周期律的影子,听见了“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哀,悲哀……
哀完了,问自己一句,能做点什么?
作为体质外的私企打工仔,时代浪潮里的一颗小水滴,我做不了什么,只能发发牢骚,再告诉自己,问心无愧就好。
或许发个牢骚,也是做了什么。毕竟,发牢骚的人多了,能让有精神的人知道,他们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