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拉巴：曾经印度最富有的城市

从16世纪末开始的一百年里，至少部分得益于钻石贸易的利润，海德拉巴一直是印度最富有的城市之一。它无疑是莫卧儿帝国之外最繁荣的城市。1591年，戈尔康达的苏丹库里·顾特卜·沙将他的新城市规划为“举世无双的大都市，天堂的复制品”。【1】当法国旅行家M.德·泰弗诺在 17世纪50 年代末经过这里时，描述了苏丹的规划是多么成功：优雅、干净、富丽堂皇、规划得当，这座羽翼初生的海德拉巴城里满是宏伟的房屋和园林，长达数英里的集市上“熙熙攘攘地挤着许多富商、银行家和珠宝商，以及大批能工巧匠”。

在城墙之外，景致同样诱人。富人的花园和乡间别墅向四周延伸数英里；在西南方向，坐落着戈尔康达城堡，它的脚下是庞大的半球形的顾特卜沙希王陵。欧洲商人蜂拥而至，“赚取了巨额利润……这个王国可以说是钻石之国”。【2】其中有一位商人是威廉·梅斯沃尔德，他是这个苏丹国的海港默苏利珀德姆的英国贸易站主管。他第一次到访戈尔康达时，对所看到的一切都感到惊奇，并将其描述为

全印度地理位置最好的城市，因为这里空气清新、水路交通便利、土壤肥沃，更不要说这里的王宫是多么宏伟和豪华，走遍全印度的人也认为它远远胜过任何一座属于莫卧儿人或其他君主的宫殿……这是一座石质宫殿，而在其内部，最重要的地方用黄金装饰。我们通常用铁器的地方，比如窗户格栅、门闩和类似的东西，在这里都是用黄金打造的。其他所有符合如此伟大的帝王的尊严的东西，都是用黄金。他拥有的大象和珠宝的数量无与伦比，所以他被认为是印度最富有的君主之一。[苏丹]娶了比贾布尔国王的女儿，除她之外还有三位妻子，以及至少一千名妃嫔：对他们来说，妻妾成群是特别值得骄傲的事情，是一种莫大的荣耀；而在他们眼中最奇怪、最可悲的事情之一，就是我们的尊贵的君主，即英王陛下，居然有三个王国，却只有一个妻子……【3】

在戈尔康达和莫卧儿德里之间的长期竞争之后，莫卧儿皇帝奥朗则布终于在1687年占领并洗劫了海德拉巴，把什叶派清真寺和哀悼大厅（ashur khanas）当作骑兵马厩，刻意羞辱这座城市的什叶派机构，因为奥朗则布是正统的逊尼派，在他眼中什叶派是异端。[1]此后海德拉巴经历了一段时间的衰落。该地区的中心转移到奥朗则布新建的莫卧儿城镇奥朗加巴德。一连八十年，海德拉巴的辉煌不再，半壁倾颓，许多街区被遗弃和毁坏。但在1762年尼查姆阿里·汗登基之后，海德拉巴再次成为该地区的首都，而且尼查姆国度在印度中部和南部的疆域比戈尔康达的顾特卜沙希苏丹国要广袤得多。

尽管这一时期战火频仍，但这座城市很快就开始恢复从前的财富与辉煌。顾特卜沙希宫殿和公共建筑的废墟被翻新和修复，清真寺得到重建，花园内重新栽种了树木花卉，最重要的是，城墙得到加固和修补。到了18世纪90年代，人口约25万的海德拉巴再次成为主要的商业中心，也是德干高原印度-穆斯林混合文明的无与伦比的中心，成为自14世纪该地区第一个穆斯林苏丹国建立以来的文化传承的最后一环。

在海德拉巴的中心，矗立着气度恢弘的查米纳塔门（Char Minar），这是一座由四座拱门组成的巍峨建筑，四角分别有一座有穹顶的宣礼塔。查米纳塔门标志着城市两个主要集市的交汇点，从峭壁之上的戈尔康达城堡延伸出来的道路与来自默苏利珀德姆大港的道路在此交汇。“这里有各种药物，”一位访客写道，“各种香料、书籍、纸张、墨水、笔、方格条纹布、布匹、各种颜色的丝织品和纱线、剑和弓、箭和箭筒、刀和剪刀、勺子和叉子、顶针和骰子、大大小小的针、精美的宝石和假宝石。总之，人们可能想要的东西，这里一应俱全。”【4】

来自中东各地以及法国、荷兰、英国甚至中国的商人都会来到海德拉巴的香料集市采购货物，那里陈列着堆积如山的丁香、胡椒、姜和肉桂。麻袋的颈部卷起，露出闪闪发光的黑色长角豆枝、块状的姜茎、芳香四溢的檀香木片或小山似的鲜橙色姜黄。其他商人来到海德拉巴，购买银和铜、闻名遐迩举世无双的“大马士革”剑、精致的金锦和棋盘图案（shatranji）的地毯。

在街道上，一群身着飘逸长袍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与来自德里和勒克瑙的戴头巾的莫卧儿人、来自果阿的葡萄牙马贩子以及从默苏利珀德姆海岸基地赶来的荷兰珠宝商汇合在一起。他们一起探索集市，品尝城里著名糖果店的美味，或在香水商的香气扑鼻的摊位前流连忘返，那里根据季节的不同出售不同配方的香水和芳香油，也根据热度或湿度的不同而改变成分。[2]

再往后是金银丝工艺品的商铺，这又通向所有集市中最富裕的场所：珠宝店和钻石市场。从古代到18世纪初，戈尔康达的大型钻石矿一直是世界上这种最令人垂涎的宝石的唯一供应地，在18世纪初还没有被开采殆尽。那些产出了具有传奇色彩的光之山钻石以及霍普钻石[3]和皮特钻石[4]的矿层，在1785年仍然活跃，所以尼查姆阿里·汗能够将新发现的101克拉的黑斯廷斯钻石作为一份小小的国礼送给英王乔治三世。【5】 即使在海德拉巴，这么大的钻石也是非常罕见的，但在戒备森严的工坊里，还是有不少尺寸较小的珍品：鸽子血色的闪亮红宝石和蜥蜴绿色的祖母绿、雕工精美的尖晶石和镶嵌珠宝的匕首、镶有珐琅的剑鞘和《古兰经》手抄本，它们的封面上镶嵌着铮亮的黄金和染成紫色的黑檀木。还有其他一些更颓废的纨绔气的饰品：镶有珠宝和珐琅的拂尘，以及镶有九种吉祥宝石（包括黄色黄玉和最稀有的金绿猫眼宝石）的臂环。【6】

通往莫卧儿普拉、沙冈吉和伊朗巷的小巷两侧坐落着许多宫殿，有些宫殿气度恢弘，但大多数宫殿的临街那一面都貌似普通，只有获准进入的人才有幸目睹其内部的风采。许多宫殿极其庞大，据一位惊奇的英国旅行者说，“其中一些的长度是伯林顿府[5]的三倍”【7】，而且里面有宽敞的花园，在喧嚣的街道背后闹中取静，凉爽而安宁。贯穿整个花园的是波光粼粼的水渠，间或有缓缓流淌的大理石喷泉。花园里种满了“一排排芒果树、椰枣树、椰树、无花果树、香蕉树、橙树、枸橼树，还有一些紫杉树……还有非常精美的圆形蓄水池。蓄水池周围是星星点点的香花盆栽”。【8】

在印度，有富人的地方，也总有穷人。海德拉巴的宫殿和清真寺的宏伟建筑营造了一个秩序井然、辉煌壮丽的外表，掩盖了背后的偷盗、疾病、饥饿和痛苦。几年前，威廉·斯图尔特来到这座城市时，就被这里的贫富悬殊震惊了。直到20世纪中叶，来到尼查姆国度的旅行者还会注意到这一点。斯图尔特在1790年写道：“这个宫廷，也许比印度任何地方都更强烈地体现出穷奢极欲和悲惨赤贫的对比。”

一方面是尼查姆的奢靡与排场：他的象厩[6]有400头大象；几千名骑兵在他的身边，他们领取超过100卢比的名义工资，他们的坐骑都是万里挑一的骏马，马具装饰也很华美。他的其他酋长们也极尽奢华之能事。但我观察到，除了酋长们之外，所有人都一贫如洗、可怜兮兮；粮价很少低于1卢比15锡厄[7]，在我到来之后也很少低于1卢比12锡厄，这些可怜人讨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9】

从光鲜亮丽的大集市背后延伸出一条条肮脏的小巷和无人打扫的侧街，那里是老鼠、扒手和低级妓女的天下。即使是通往御厩的小路也被称为“撒尿巷”，而从王宫正门出来的道路“只适合马和马车通行”。【10】沿着这条路，坐着成群结队的乞丐、麻风病人、瘸子和盲人。这里聚集着残废的印度兵，还有无地农民和精神病人，他们被苏非派圣所驱逐，因为圣所无法治愈他们，城里著名的驱魔师也无计可施。从王宫到麦加清真寺的大门，这些可怜人排着队坐着，哭着乞讨，向路过的轿子举起缠着绷带的手祈求，如果幸运的话，从轿子里也许会扔出一小把银币。

这些人和其他海德拉巴人一样，有许多节日要过。在查米纳塔门的一侧是喜悦广场（Maidan-i-Dilkusha），每逢开斋节、宰牲节和先知诞辰等节日，地面都会被打扫干净，并由运水工向温暖的大地洒水。在这之后，会搭建雨篷和遮阳篷，免费提供食物给全体民众。精心设计的烟花表演将为夜晚画上圆满的句号。【11】

附近是该城著名的“治疗之家”（Dar ul-Shifa），这是一家拥有四百个床位的教学医院，免费向所有人开放，是最先进的尤那尼医学[8]和阿育吠陀医学中心之一，闻名遐迩。它旁边有一座宽阔的花园，即穆罕默德·沙花园，专门种植草药、芳香植物以及鲜花。人们相信，鲜花的香气具有净化和振作精神的作用，有助于病人的康复。【12】

除了花园的芳香，空气里还弥漫着其他的气味，比如集市上的香料气味和“撒尿巷”散发的令人掩鼻的臭气。从附近的街边小摊上飘来了无处不在的烤肉串的味道，还有另一种海德拉巴特有的味道：慢慢煮熟的香饭的味道。“其实，”一位爱国的德里人暂时放弃了莫卧儿大都市居民的高傲，承认道，“在整个印度，没有任何地方能煮出更好的菜肴。”

雷蒙将军手下的一位法国军官觉得这种气味特别令人难以抗拒。“有一些菜品包含面包 [馕]、炖菜、家禽肝和小山羊的肝脏，调味极佳，”他写道，“[但最著名的是]用大量黄油、家禽和小山羊肉以及各种香料熬制的米饭……我们觉得这种米饭非常好吃，让我们精神大振。”

[1] 什叶派是顾特卜沙希王朝统治下海德拉巴的身份认同的核心。逊尼派与什叶派的大分裂可以追溯到伊斯兰教发展史的早期。在先知去世不久之后，穆斯林共同体因为权力继承的问题而分裂。其中一群穆斯林，即逊尼派，认可麦地那（后来是倭马亚王朝）的哈里发的权威。另一个主要派别，即什叶派，认为政治主权是一种神圣的权力，应当属于先知的后裔，从他的女婿阿里开始（阿拉伯文中Shi’at Ali就是“阿里派”的意思）。阿里于公元661年被谋杀，他的儿子侯赛因在十九年后的680年，在卡尔巴拉战役中被倭马亚王朝的哈里发叶齐德一世的军队杀死。此后什叶派在几乎所有地方都是少数派，直到16世纪，伊朗的萨非王朝将什叶派确立为他们的波斯帝国的唯一合法宗教信仰。在那不久之后，一系列什叶派领袖在印度的德干高原掌权，其中就有顾特卜沙希王朝，他们将自己的新首都奉献给阿里，因为海德是阿里的名字之一。顾特卜沙希王朝还在名义上接受了以伊斯法罕为都城的伊朗萨非王朝的宗主权，而萨非王朝是德里的逊尼派莫卧儿帝国的死敌。（作者注）

[2] 德干穆斯林文化特别重视对香气的鉴赏，将其发展为一门艺术。有许多关于芳香花园、情色香气、焚香与香水艺术的著作存世，其中有两部最重要。《王室九味调香》是一部关于香水艺术的著作，是为心胸开阔的比贾布尔苏丹易卜拉欣·阿迪勒·沙二世写的，书中描述了如何制作挥发性很强的香油和香水来给卧室和其他较小的空间熏香，以及如何给头发和衣服熏香。书中还详细介绍了如何制作按摩油、漱口水和口气清新剂。另外一部存世的伟大的德干香水手册是Lakhlakha，于19世纪初写于海德拉巴，以令人难以置信的详细程度描述了龙涎香、樟脑、麝香和芬芳蜡烛的调配方法。See Ali Akbar Hussain, Scent in the Islamic Garden (Karachi, 2000), Chapter 5.

[3] 霍普钻石是世界上现存最大的蓝色钻石，重45.52克拉，产自印度安得拉邦的贡土尔，最早的历史记载出自1666年。因为曾被伦敦的银行世家霍普家族拥有，所以叫霍普钻石。现存于美国国立自然历史博物馆。

[4] 皮特钻石，也叫“摄政王钻石”，重140.64克拉，产自印度安得拉邦的贡土尔，今天属于法国政府，存于卢浮宫。18世纪初，英国东印度公司圣乔治堡总督托马斯·皮特获得该钻石。皮特的孙子（老威廉·皮特）和曾孙（小威廉·皮特）都担任过英国首相。1717年法国摄政王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二世购得该钻石，所以它也称为“摄政王钻石”。

[5] 伯林顿府位于伦敦的皮卡迪利街，起初是一幢帕拉迪奥风格的私宅，属于伯林顿伯爵。19世纪中期，英国政府购买伯林顿府并将其扩建。今天，伯林顿府的主楼为皇家艺术研究院所在地。皇家化学学会、伦敦地质学会、伦敦林奈学会、皇家天文学会和伦敦文物学会这五个学术社团也设在伯林顿府。

[6] 原文为Sawaree，即象厩，以及与饲养大象相关的全套设施和器材。（作者注）

[7] 锡厄（seer）是印度、阿富汗、伊朗、尼泊尔等国的重量或容积单位。20世纪60年代印度政府规定1锡厄相当于1.25千克，但在各地仍有差异。

[8] 原文为Unani。尤那尼医学是伊奥尼亚（或拜占庭希腊）医学，最初由流亡波斯的拜占庭人传入伊斯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