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全球南方现代化,首先要从思想上去殖民化
Club提要:委内瑞拉生态社会主义生态和水利部前部长、西蒙玻利瓦尔研究所部长吉列尔莫·巴雷托认为,全球南方国家的现代化,不应该走全球北方的老路,而应该要拯救属于自己的文化、哲学意义上的身份和遗产。 这就需要思想上的“去殖民化”。全球南方应共同建设一种新文明,颂扬文化多样性,学会与自然和谐相处。习近平主席提出全球文明倡议,将促进全球各地区在平等基础上相融互通,促进全球南方实现现代化。
巴雷托应北京对话邀请,参加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2024通州·全球发展论坛”,并先后参加战略对话和第四分论坛“政党治理能力与全球南方国家现代化”的相关讨论。
什么是现代?它是原始的对立面吗?
现代性是从漫长的16世纪开始流行的一种文明模式。当时,一个新的世界体系开始出现,而且被强加于全球。从16世纪开始,贸易路线的延伸连接了世界上原本彼此分离的各个地区。但是这段时间建立的联系并不公平或互补,而是一种以欧洲为中心,把世界其他地区放在边缘位置的等级制商业交换。从此国际劳动分工体系开始塑造世界,并一直延续到今天,虽然这种结构正在我们眼前崩溃。
1492年,意大利探险家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图源:CNN)
墨西哥籍阿根廷裔哲学家恩里克·杜塞尔(Enrique Dussel)向我们展示了这块从1492年开始被征服的、后来被欧洲人称为美洲的领土,如何标志着一种新文明的开始,以及这种文明如何将欧洲价值观强加于世界其他地区。这种文明自称为现代文明,但是现代性实际上始于更早一些时候,也即1492年1月卡斯蒂利亚王国在格拉纳达击败纳斯里德王朝。
安达卢斯是穆斯林给伊比利亚半岛起的名字。在他们居住的八个世纪里,那里没有封建制度,文明蓬勃发展,天文学、地理学、医学、哲学和艺术都取得了重大进步。格拉纳达的沦陷意味着当地犹太人和穆斯林人口的肉体灭绝、被迫流离失所或被迫皈依天主教。而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和平共处。格拉纳达穆斯林的失败为开展新的冒险提供了机会:征服伊比利亚半岛以西的新土地,避免与东部的穆斯林王国发生冲突。
对美洲的入侵始于1492年——从现在起,我将美洲称为Abya Yala,这是原住民给这片土地最初的名字之一。这场入侵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种族灭绝之一。在那里,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大屠杀发生了,整个族群都被奴役和/或沦为奴隶。
在发生第一次接触后的两个世纪,85%的原住民被消灭,数百万非洲人被绑架,被迫在Abya Yala沦为奴隶。
入侵者所犯下的罪行不局限于将人的肉体灭绝,这些原住民所拥有的知识也被灭绝(或试图灭绝),他们的语言、宗教和习俗被禁止,入侵者把自己的语言、宗教(基督教)和习俗强加在这些原住民身上。他们甚至将当地的圣物盗走,其中许多最终成了欧洲博物馆的藏品,后来又成了美国博物馆的藏品。
西班牙殖民者俘虏秘鲁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图源:维基百科)
对Abya Yala的入侵形成了一个不停抽取当地资源的系统,当地的黄金、白银和贵金属首先被抽走,然后是糖、烟草和可可等农产品。对Abya Yala的征服和殖民还触发了三角贸易,欧洲人将非洲人绑架并运往Abya Yala出售,奴隶劳动力也被送到欧洲,让在欧洲开矿和低成本农业生产成为可能。它为(主要是英国的)工业发展奠定了基础,也得以使工业制成品以非常高的利润率在世界其他地区销售。对Abya Yala的入侵和奴隶贸易推动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催生了资本主义这种现代化的经济体系。
对Abya Yala的征服和殖民,促使欧洲帝国最终扩展到世界各地。然后这些帝国向全世界强加了基于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殖民主义、基督教中心主义和父权制的价值观。因此,我们应该明白,自启蒙运动以来就被认定为解放工程的现代性,其内核包含着殖民主义的萌芽和对全体人民压迫。
现代性从来不是人类解放工程。它建立在杀害和奴役数以百万计人民的基础之上。现代性不仅在400多年的时间里摧毁了人类的生命,它还成为一种破坏自然的模式,将地球置于濒临彻底毁灭的境地。在这里我们必须重申,这是因为在欧洲诞生的现代文明具有以下组织原则:
1. 将人类分为优等人(欧洲白人)和劣等人(其他人类),这是一种种族主义文明;
2. 按照性别划分认为男性价值观是优越的,女性价值观是低劣的,这是一种基于基督教父权制的认知,并且强加于世界的文明;
3. 将国家分为边缘的资源提供者和中心的资源受益者,这是一种殖民主义文明;
4. 将欧洲知识体系强加给世界变成普世知识体系,将其他知识体系打压成低劣的、神话的、迷信的,甚至认为非欧洲知识体系根本不是知识;
5. 将笛卡尔二元论强加给世界,将人类与自然分开,将自然视作可供开发的对象。
通过知识生产系统,现代价值观在人们的头脑中固定下来。这些知识生产系统就是现代社会中的正规教育和跨国文化综合体。线性史观是现代文明的一个关键特征,并在教育系统中被传授,作为普世知识主张的一部分最终被人们吸收。
在这套叙事体系里,历史被假定为一个线性过程,现代西方文明在这个线性叙事中成为文明顶峰。按照它的逻辑,发展和为实现现代化奠定基础应该是每个社会的目标。现在联合国将国家分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而后者的意思是走在发展道路上的国家。这意味着实现现代化是任何社会都应该追求的目标,否则这个社会就会陷入落后境地。
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提出了历史线性发展的理论(图源:The Guardian)
西方文明通过强加于世界的知识体系,将现代性(和西方)与进步、自由、正义、发展和民主联系在一起,顺从这一体系就被认为体现了现代社会的价值观。根据这一体系,科学是现代性的,理性思维也是现代性的,而两者都由西方文明垄断。
其他文明并不具备拥有科学的能力,也不能理性地思考世界,这就是为什么现代性被理解为先进和优越的东西,而欧洲成为这种优越性的化身。然而,这种观点掩盖了现代性隐含的殖民主义背景,及其种族主义、父权制、知识灭绝和生态灭绝的本质。
现代化意味着什么,或者它对全球南方国家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作为一种文明模式,现代性和作为其配套经济体制的资本主义,在全球南方留下是不平等、贫困、饥饿、排外、不公正,以及对自然史无前例的破坏。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数据显示,全世界有6.9亿人患有慢性营养不良,并预计到2030年,这一数字将上升到8.4亿。如果加上中度营养不良,这一数字将上升到20亿。
委内瑞拉农业生产受美国制裁影响严重(图源:央视新闻)
我们看到,食物价格高企是人们无法获得食物的原因之一。贫困人口受饥饿影响最为严重,受苦最多的是妇女、儿童和老年人。资本主义发展模式造成的气候变化增加了所有农业生产预测的不确定性,对全球南方国家造成了主要影响。在此,我们要强调饥饿不是民主。
讽刺的是,今天的问题并不是全球食物生产总量不足。根据联合国粮农组织的数据显示,目前全球生产的食物足以养活120亿人,而实际上我们只有大约80亿人。
绿色革命是进步和现代化的一种表现,它增加了粮食产量,但代价是使用杀虫剂毒害土地,破坏数百万农民的生活方式,对农业多样性产生负面影响,并将土地和粮食转化为商品。这样粮食就成为了一种货币,少数公司利用生物技术制造转基因产品,攫取属于全体农民的土地,将其作为致富工具。
问题并不仅限于改变粮食分配方式。现代观念认为,我们需要用基于“先进”技术的方式取代落后的传统农业方式。但“先进”方式同样也意味着我们需要砍伐森林,将其转变为农业用地。这些“先进”方式造成了氮和磷循环失衡、海洋酸化、大气变暖和数千种物种消失等情况。它们对自然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警告着我们地球维持生命的能力正受到威胁。
贫困是不可接受的,全球南方国家有权走他们认为的、可以消除贫困的道路。例如在消除饥饿这件事情上,我们需要重新思考社会本身。
食物已经被转化为商品,对于资本来说,只要这个过程能为农业企业创造资本,生产什么类型的食物、使用什么技术或谁将成为这些食物的消费者都无关紧要。现在常见的消除饥饿的解决方案,都是基于食物已经被转化为商品的基础上提出的,但正如葡萄牙社会学家博文图拉·德索萨·桑托斯(Boaventura de Souza Santos)所说,“我们面临的现代性问题并没有现代化的解决方案。”
联合国组织在委内瑞拉(图源: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办公室)
我之前提到过,现代化使其他知识来源、其他文化变得无形、被抛弃甚至消失。但很多被抛弃的知识仍然存在,其中许多知识可以被挽救,可以被重建。这不仅仅是为了让南方国家生产更多的粮食,更是为了确保这些知识能够惠及民众,确保农民的生产可以保护他们的生活方式,确保他们的生产不会对自然造成伤害。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尊重当地文化的东西。
委内瑞拉自1999年以来一直在进行社会变革。1998年,乌戈·查韦斯(Hugo Chávez)在大选中获胜后被任命为总统。1999年,委内瑞拉全民公投通过了新宪法。查韦斯开始领导一项旨在改变国家结构、法定权力与人民之间的关系、政党与人民权力之间关系的进程,并根据玻利瓦尔主义设法克服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问题。
2024年7月28日,人们在委内瑞拉加拉加斯一处投票站等待投票(图源:《环球》杂志)
消除贫困和饥饿是革命的优先事项。自革命开始以来,贫瘠的土地得以从少数人手中拯救出来,农民组织成集体生产组织得到推广,获得农业投资和信贷的渠道也得到了保障,新法律已经起草,粮食生产分配机制也得到重新组织。新的生产方式正在形成,其他措施还包括确保土地权,拯救祖先、土著、非洲裔和民间知识,保护本地种子并鼓励当地消费。
在委内瑞拉,我们目睹了一个平行的农业系统成型,这套平行系统认可农民自己的生活方式、当地粮食的生产、保护自身的种子并建设了直接连接农村和城市的新粮食分配形式。这套系统还同时考虑到对自然的保护。这并不容易。
它的出现意味着我们克服了几个世纪以来被强加的文明价值观和逻辑,并已经开始取得成果。委内瑞拉正背负着美国强加的900多项单方面制裁,这些制裁限制了我们进口食品、农业生产所需要的资源和种子。正是这些新农业系统让我们度过了封锁最艰难的几年,保证了以前依赖进口或按照农业企业逻辑组织生产的食品能够完成本地化生产。
委内瑞拉是全球南方国家的一部分,我想用这个例子来表明,如果能够选择自己的道路,全球南方国家克服贫困是可能的。我并不是否认现代科学技术(我自己就是一名科学家),但必须注意的是,现代科学通过将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分开,抛弃了伦理道德。
吉列尔莫·巴雷托在“通州·全球发展论坛”的战略对话上发表讲话(图源:北京对话)
全球南方国家的现代化不应该走全球北方的老路,而应该意味着我们要拯救我们的文化、哲学意义上的身份和遗产。全球南方的现代化应该意味着我们改变对幸福感的认知,与物质世界建立一种全新关系。正如我的朋友兼同事、来自苏里南的去殖民化思想家桑德·希拉所言,这需要实现我们思想的去殖民化。
全球南方共同建设一种新文明,颂扬文化多样性,让我们学会与自然和谐相处。习近平主席提出全球文明倡议,将促进全球各地区在平等基础上相融互通,促进全球南方实现现代化。
“2024通州·全球发展论坛”分论坛嘉宾合影(图源:北京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