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准:被遗忘的杀胡猛士

节选自:《东晋风云》

  就在段匹磾惶惶不可终日之时,种种迹象表明,刘汉帝国也将走到它运命的尽头。

  刘汉帝国当时控有今河北、山东、河南、山西、陕西一带,当政者刘聪是刘渊的第四子。建武元年(公元317年)十一月,晋军将领、盘踞在洛阳一带的赵固率兵突进到刘汉帝国首都平阳近郊。刘聪迅速做出反应,派遣太子刘粲与大将刘雅生率军十万实施报复性打击。他企图一举消灭盘踞在洛阳的赵固,彻底解除这股来自南面的威胁。

  十二月,刘粲不敢亲自渡过黄河,而是派征北将军刘雅生率军渡河,攻击洛阳。赵固无法坚守,往东逃奔阳城山(河南省登封市东北车岭)。赵固逃到阳城山以后,赶紧派弟弟飞马前往新郑,请求上司李矩派兵救援。

  公元318年年初,也就是在刘琨被段匹磾所杀、司马睿登基前后,李矩命令自己的外甥、扬武将军郭诵与河内郡(河南省沁阳市)太守郭默一起率军西进,屯兵于洛口(河南省巩义市东北)。

  郭默、郭诵派遣手下将领耿稚、张皮等选拔精锐敢死之士一千多人,趁夜渡过黄河。屯兵于厘城的侦查部队发现了渡河而来的这支部队,向刘粲报告。刘粲毫不在意,回复说:“我军渡河以后,赵固望风逃窜,敌人正自顾不暇,焉敢前来?”

  夜幕降临,耿稚、张皮将这一千名勇士分为十队,每队约一百人,从十个方向如暴风骤雨一般向刘粲的中军大营杀来。一时间,刘粲的中军大营四面受敌,在黑暗中乱作一团,被杀伤者超过了半数。刘粲仓皇而逃,一直逃到阳乡,留下了数不胜数的兵仗辎重军马,最后其大营也被晋军占领。

  黄河以南的刘雅生听说这一消息,立刻领兵从洛阳撤出,火速渡河回救。他在营外构筑工事,与耿稚、张皮军相持。天明以后,刘粲等人发现晋军突击部队人数少得可怜,于是率领全军向晋军大营发起猛烈攻击。这时,刘聪也听说了刘粲兵败的消息,派遣太尉范隆率领骑兵前来增援。

  这场一千对十万的苦战就此展开。

  然而,这样一场实力极其悬殊的战斗,双方竟然一直打了二十多天,匈奴十万大军硬是无法攻下这座堡垒!

  关于这场战斗,《晋书·李矩传》与《晋书·刘聪载记》的记载差异很大。《刘聪载记》称,晋将听说范隆的增兵以后,十分害怕。他们率五千兵马突围,被匈奴军追击,于河阳被歼灭三千五百人,投河而死的有一千多人,几乎全军覆灭。

  不过,根据《李矩传》的记载,晋军突击部队总共才一千人。听说匈奴来了援兵,李矩又选拔了三千壮士前往救援,乘船渡河迎接耿稚、张皮。刘聪命令部队临河列阵,用长钩钩船,不让船只靠岸。双方连战数日,使这支救援部队一直无法渡河。李矩只好又选择部将格增率众从其他地方偷偷渡过黄河,进入张皮的大营。可能耿稚在听说刘汉大军增兵围攻以后,就率众突围了,但张皮却仍然坚守在营垒中待援。格增到来之后,与张皮一同组建一支一千人的精锐骑兵部队,将营垒中剩下带不走的牛、马、粮草、兵仗等全部付之一炬,又一次趁着深夜杀出重围,投奔到虎牢(河南省荥阳市汜水镇)。刘汉大军追之不及,只好撤回。

  这次洛口之战是一次以少击众的著名战例。虽然由于后援不继,最终没能保住战果,但此战对于刘汉帝国打击很大,尤其是张皮等人最后成功突围,让刘聪又气又急,颜面尽失。因为此战,李矩被东晋司马睿任命为都督河南三郡诸军事(即河南郡、荥阳郡、弘农郡)、安西将军、荥阳太守,封修武县侯。

日本插画师皇名月笔下的刘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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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口之战深深地刺激了刘聪,而紧接着的一件天灾又让刘聪悲痛欲绝、精神恍惚。

  就在洛口激战正酣之时,刘聪后宫失火,二十一个小皇子全部被烧死了!

  一夜之间痛失了二十一个儿子,这对刘聪的打击比洛口惨败还要大。消息传来,刘聪当即昏倒在御床上,哽咽气绝,经过众人抢救很久,才苏醒过来。

  痛定过后,刘聪便想再娶妻生子。他听说中常侍(宦官)王沈、宣怀都有美貌的养女,就将王沈14岁的女儿立为左皇后,宣怀的女儿立为中皇后。尚书令王鉴、中书监崔懿之、中书令曹恂等朝廷大臣们联名上书劝谏,以为王沈等不过是刑余小丑,他家的婢女不能奉宗庙。刘聪看后大怒,立即命令儿子刘粲将三位大臣全部拉出去斩首。

  新婚过后的刘聪也很快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将儿子刘粲叫来说,这几天你死去的弟弟白天总来,可能是来接我的吧?刘聪临死前要处理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如何对待手握重兵的刘曜、石勒二人。他的做法是,晋封刘曜为丞相、录尚书,任命石勒为大将军,让二人入朝辅政。

  刘曜和石勒都不是傻子,都知道自己一旦去了平阳就没有可能再离开了,自然是坚决拒绝入朝。刘聪只好改任刘曜为丞相兼雍州牧,改任石勒为大将军兼幽州、冀州牧。这次,刘曜不好再推辞。而石勒却依然坚决推辞,他已经显示出要与刘汉帝国分道扬镳的意思。刘聪无奈,以刘景为太宰、刘骥为大司马、刘顗为太师、朱纪为太傅、呼延晏为太保,全部录尚书事,又以范隆为尚书令,靳准为大司空、领司隶校尉,由这些人轮流值班决定军国大事。

东晋画家顾恺之笔下的刘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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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武二年(公元318年)七月十九日,刘聪病死,共在位九年。第二天,皇太子刘粲继位,刘汉帝国迎来了第三位、也是最后一位皇帝。

  刘粲登基后,宣布大赦,改年号为汉昌,并把刘聪埋葬在宣光陵(山西省临汾市西南),定其谥号昭武、庙号烈宗。

  刘粲与父亲刘聪一样,都有占有小妈的爱好。刘聪死时,皇太后靳月华(刘聪的皇后,大司空靳准之女)等人的年纪都还没有超过二十岁,王沈的女儿王氏才十四岁,与宣怀的女儿都是刚刚入宫。刘粲早对这一群小妈们垂涎欲滴,如今自己承继大统,再无丝毫顾忌。他迫不及待地躲在后宫,与这群年轻的太后们上床,再也看不到其丧父的悲伤之情。

  在这种情况下,大司空靳准开始密谋发动一场空前的政变,而这次政变的直接结果就是要将刘汉政权的皇族斩草除根。靳准身居高位,女儿、侄女分别贵为皇太后和皇后,可以说已经位极人臣。靳准发动政变难道是想当皇帝吗?绝不是。从后来靳准的言行来看,他根本没有这种企图。千百年来,不少人对靳准的动机作出各种推测,但都未能得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

  为了使政变进行得更为顺利,他首先就要将皇帝身边的羽翼全部剪掉,使自己独揽大权。于是,靳准秘密对刘粲进言说:“那些个顾命大臣们想要施行伊尹、霍光曾经做过废掉皇帝的大事,先要诛杀掉呼延晏和我,以大司马刘骥为帝。陛下您要早做准备!”刘粲不信。靳准又让自己的女儿和侄女劝说。两个处于深宫的女人,一听这事关系到自己家族的安危,非同小可,就轮番劝说刘粲。刘粲经不住二靳绘声绘色的劝说,终于下令将太宰刘景、大司马刘骥处死。同为辅政大臣的太傅朱纪、尚书令范隆逃奔长安,投靠了刘曜。

  从刘曜收纳朱纪和范隆这事来看,此时的刘曜已经同石勒一样,与刘汉中央的关系名存实亡了。如今,在刘汉帝国“内部”,已经俨然出现了三个权力中枢:平阳(山西省临汾市)刘粲、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刘曜、襄国(河北省邢台市)石勒。

  为了拉一打一,建武二年(公元318年)八月,刘粲任命丞相刘曜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以靳准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并在上林苑检阅部队,密谋讨伐不接受官职的石勒。刘粲把一切军国之事都委托给靳准全权处理,自己腾出空来好和一群小妈鬼混。靳准借此机会,任命自己的堂弟靳明为车骑将军,任命靳康为卫将军。

  时机成熟,靳准决定发动政变。为了争取民心,靳准想到了那位与西晋王祥经历相似的大孝子王延——如今已是刘汉帝国的金紫光禄大夫。他派人和王延商量,想得到王延的支持。王延一听不仅不同意,反而飞马前往宫中报信。王延来到宫门附近,遇到了早已在此准备发动政变的卫将军靳康。靳康派人将王延押了回来。接着,靳准率领部队闯入皇宫,自己端坐在光极前殿之上,让士兵从后宫把刘粲揪出,痛斥他的罪状后将他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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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政变成功以后,靳准作出以下举动:

  一是将所有刘氏皇族不分男女老少,全部斩于平阳东市。

  二是将刘氏的宗庙放火焚毁,并挖掘了刘渊、刘聪的坟墓,砍下了刘聪尸体的头颅。

  三是自称大将军、汉天王,设置百官。

  四是向东晋称臣。靳准派人向司州刺史李矩传话说:“刘渊不过是匈奴小丑,他借着晋朝廷内乱,擅自冒用天命,兴兵使孝怀皇帝和孝愍皇帝罹难。我将率领大众将二帝的灵柩奉还,请你代为禀报圣上。”李矩飞马将此消息传给司马睿。司马睿将信将疑,不过还是派遣太常韩胤等人北上,结果真的迎回了晋怀帝和晋愍帝的灵柩。

  靳准心里很清楚,发动政变之后,他势必面临长安刘曜与襄国石勒的夹击。而从赵固、李矩等人对平阳的突袭以及洛口之战晋军的战斗力来看,东晋军队势必要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其战力也足以击败刘曜和石勒的军队。到时候,他自己所走的这步仍然不是死棋。不过叫靳准始料不及的是,洛口之战以及此前的突击平阳行动,仅仅是李矩甚至可以说是李矩部将赵固的单独行动。这一行动连豫州刺史祖逖都没有参与,更不用说江南的司马睿了。远在江南的司马睿的眼睛还一直盯着尚未全取的荆州,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排挤王氏家族,如何安置蜂拥而至的南渡侨民。他没有一兵一卒,哪有能力和精力去解救一个敌国的异族叛国者?靳准前面所有的棋都走得那么的精细,但是只有这最后一步,由于信息不畅导致了他的误判,而这一误判也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由于靳准的政变来得那么突然,目的性也不十分明朗,因此搞得人心惶惶。靳准想任命王延为左光禄大夫,王延大骂:“你这个屠各(南匈奴旗下的一个部族)逆奴,为什么不速速杀我?把我的左眼放在西阳门上,让我看看相国刘曜率兵进入;把我的右眼放到建春门上,让我看到石勒大将军从那里进入!”靳准于是杀了王延。

  消息传来,身在长安的刘曜与襄国的石勒立即做出反应,各自率军朝平阳进发。作为刘汉皇族的刘曜起兵平叛在所不辞。而石勒纯粹想趁机捞一票,他命令大将张敬先率五千骑兵为先锋,自己亲率襄国五万精锐大军蜂拥而至。不仅如此,石勒的部队甚至比刘曜的部队还先抵达平阳附近。

  再说,刘琨死后,他的很多旧部也都投降了石勒。《晋书·石勒载记》称:“琨将佐相继降勒。”而如今的段匹磾难以在幽州立足,对石勒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于是,石勒将目光从北方的幽州暂时转移到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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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所部很快进抵平阳东南襄陵(山西省临汾市东南)的城北平原。靳准率军数次挑战,石勒都坚守军垒。不久,刘曜来自长安的部队,也渡过了黄河,进屯蒲坂(山西省永济市)。

  大兴元年(公元318年)冬十月,刘曜部队更向北推进到赤壁(山西省河津县西北)。在大乱中幸存的太保呼延晏也从平阳逃出,与此前逃奔刘曜的太傅朱纪、太尉范隆等人共同劝进刘曜登基。于是刘曜即皇帝位,改元光初,大赦境内,而只有靳准一门不在大赦之内。他任命朱纪为司徒,呼延晏为司空,范隆以下均为原职,另外擢升石勒为大司马、大将军,加“九锡”,增加采邑十郡,晋爵赵公。最后,刘曜命令征北将军刘雅生、镇北将军刘策驻军汾阴(山西省运城市万荣县西南荣河镇),与石勒大军共同进击靳准。

  靳准面临东西两面被夹击的局面。而此时,真正与靳准部队交锋的是石勒,而不是刘曜。因为刘曜当时力量不足,史称“时曜势实残弊”,他只是远远地看着。石勒开始进攻平阳小城,迫使平阳守将投降,紧接着诸羌、羯也纷纷投降,石勒将他们都迁到自己控制的司州各县。

  石勒大军围城,靳准眼看情况不妙,就派遣使者卜泰向石勒送上皇帝的御用车轿、衣服,请求和解。当时,石勒与刘曜都想吞并靳准的部众。石勒接见卜泰以后,又将卜泰送到了刘曜的军营。不过,刘曜也不是傻子,他将计就计对卜泰说:“先帝刘粲确实是乱了伦理纲常,而宦官们专权,诛杀忠良。这的确是义士奋起匡救的时候啊。司空靳准遵行伊尹、霍光的先例,拯救民众于涂炭之中,也使我得到皇帝宝座。他的功勋高过古人,德行大于天地。我正要平定天下,总不会随意诛杀贤人君子的啊!如果司空能早一天迎接大驾,我还要把国家大事,全部委任给他,而我只负责祭祀事宜。请你将我的这个意思告诉司空,并且在朝廷之上公开宣布。”于是,刘曜偷偷与卜泰结下了盟约。

  卜泰回城的时候,石勒怀疑卜泰与刘曜之间有什么约定,想当机立断将其杀掉,以加速城中投降。众将劝说石勒:“今天如果杀掉卜泰,靳准肯定就不会投降了。即使刘曜与卜泰有什么盟约的话,也是让卜泰纠集屠各诛杀靳准。这样,靳准肯定因为担心在内乱中被杀而早早投降我们。”

  石勒考虑再三,过了很久才同意了大家的意见。

  卜泰回到平阳以后,向靳准汇报了与刘曜的盟约。靳准头脑还是比较清醒的,虽然刘曜说得天花乱坠,但是自己毕竟杀掉了刘曜的母亲和兄长,他真能像说的那样捐弃前嫌么?想来想去,靳准觉得应该投降石勒。

  然而,刘曜开出的丰厚条件让靳准的手下都眼红了。如果投降石勒,生死未卜;而投降刘曜呢,起码不会有生命之忧了吧。靳准不听劝怎么办?直接用暴力解决!于是,卜泰联合靳准的堂弟靳康等人,刺杀了靳准,共同推举尚书令靳明为盟主。卜泰再次充当使者,将六枚传国玉玺送交刘曜。刘曜见到卜泰,大喜,对他说:“让我能够得到这神奇的玉玺,坐稳帝王位置的,是您啊!”

  石勒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大怒。他传令增兵进攻靳明,快马命令在后方的石虎,统帅幽州、冀州的所有大军,准备一举灭掉靳明。而靳明毫不示弱,也整军从城内杀出。一战之下,靳明军不是石勒的对手,被杀得大败,将士的尸体绵延一公里远。自此,靳明关闭城门,坚守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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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勒派遣自己的左长史王修前往刘曜军中献捷,一是显示自己的强大,二是探究一下刘曜的实力。与此同时,平阳城内的靳明却撑不住了,派遣使者向刘曜求救。

  刘曜命令一直在观望的征北将军刘雅生、镇北将军刘策率军前往平阳接应靳明。看到刘曜的部队前来,石勒倒没有立即翻脸,而是驻军蒲上,看着靳明出城将一万五千平阳众庶归于刘曜。

  为了躲避石勒可能的打击,刘曜赶紧率军渡过黄河,西奔到粟邑(陕西省渭南市白水县彭衙村一带),并命刘雅生将自己母亲胡氏灵柩从平阳迎出,还葬粟邑。胡氏之墓号阳陵,其被谥为宣明皇太后。同时,刘曜尊高祖父刘亮为景皇帝,尊曾祖父刘广为献皇帝,尊祖刘防为懿皇帝,尊其父(名字不详)为宣成皇帝。

  安顿下来以后,刘曜并没有信守自己的诺言,他处死了靳明,奔逃而来的靳氏族人“无少长皆杀之”。然后,他迁都长安,建筑前殿“光世殿”,后面建筑“紫光殿”。刘曜立其妻羊氏为皇后、儿子刘熙为皇太子,其余各子均进封为郡王。刘曜下诏说:“我的祖先发迹于北方,刘渊祭祀汉的宗庙,不过是为了顺从民意。如今,我们应该改国号,确定以匈奴的单于作为祖先。”于是,大臣建议改国号为赵,从此建立了存续十年的刘赵帝国。

  在平阳,石勒将刘氏的宫室全部焚毁,命人重新埋葬了刘渊和刘聪的尸骸,又把平阳城内的浑天仪和皇家乐器运回襄国。虽然石勒没有得到平阳的传国玉玺,但是不能不说石勒是这次平叛行动的最大赢家。他前前后后共招抚刘汉臣民十几万户(落),远远大于靳明带给刘曜的那一万五千人。刘汉帝国旧有的京畿之地也落入了石勒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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