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猫西游,跟兔狲取了什么“真经”呢?

一阵凉风吹过,我忽然从美梦中惊醒。刺眼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我晃晃脑袋,才想起我现在身处何地:我躺在甘肃肃北县盐池湾乡省道南边的山前洪积扇上一道干旱河谷的山坡上。不久前我们来到这里,我打算坐在一个高处看着下方河滩的黑刺灌丛里是否会有狐狸、猞猁出现,因为这里有很多兔子。高原上的太阳暖洋洋地晒着我,非常舒服,于是我便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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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盐池湾,季节性河流造就了相对湿润的河谷,里面长满了茂密的黑刺灌丛,无数兔子藏匿其间,同时也是猞猁偏爱的环境。边上牧民的房子外面包裹了铁皮,防止棕熊的侵袭 ©大猫

我这次来到西北主要目标是在张掖的沙漠里安装素材拍摄相,并趁着十一假期在甘肃北部游历一番,看看动物,放松一下。经好友李祎斌的推荐,我决定再次探访他在玉门的豺之谷项目地,去碰碰运气是否能偶遇稀少的北方豺,然后来盐池湾转一圈,领略一下青藏高原北缘向西北荒漠地带过渡的生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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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我们同行的志愿者们 ©大猫

1

盐池湾——壮美的山地

现在已经是我们此次十一西行游历的最后一站。盐池湾乡在祁连山国家公园甘肃片区内,为祁连山国家公园甘肃省管理局酒泉分局管辖。经李祎斌介绍,我们先去肃北县拜访了盐池湾保护区,随后我们前往盐池湾乡,住在保护站里。肃北县电视台的朝力——一个对当地野生动物非常了解的摄影师,带着我们进行了一整天奇妙的盐池湾探访之旅。

在一天的行程里,我们看到了8只盘羊(两批,3只母羊和5只公羊)、两群岩羊(数量均不超过10只)、一群野驴(24只)、一群藏原羚(12只)、2只野牦牛、还有一群白唇鹿(24只),共计6种有蹄类动物。另外还有一些旱獭、鼠兔、藏狐等高原常见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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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里看到的五种有蹄类:1.野牦牛,2.藏原羚,3.盘羊,4.岩羊,5.藏野驴 ©大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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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池湾的6种常见鸟:1.白腰雪雀,2.带着一只鼠兔飞行的大鵟,3.猎隼,4、5.住在崖壁上洞穴里的雕鸮,6、7.雌雄拟大朱雀 8.湿地里的黑颈鹤与赤麻鸭

值得一提的是,高原兔的数量很多。在山前洪积扇上有一些历史性的流域形成的河道,里面长满了茂密的黑刺,与河道外面裸露土层的地表形成鲜明对比。无数的兔子就藏身其中。早晨我们往山里行进时便看到它们藏身于灌丛边缘,我们驶近便伏低身体,其灰褐色的毛皮能够与环境融为一体

到了傍晚,我们返回时停经此地,发现此刻的兔子数量比之早上简直成倍增长,扫视一圈便可看到十余只兔子就在视线以内。待到天色变暗,它们便活跃起来,车灯下不时就有一个兔子窜出,然后一骑绝尘于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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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兔白天蜷缩在灌丛里,几乎看不见它们,但到了傍晚它们就纷纷钻出,开始活动 ©大猫

按照经验,这种地方也会是野兔爱好者猞猁喜欢的环境。朝力告诉我们,这地方看到猞猁的概率很高,不过我们这次显然运气还没到,转了几圈也没看到一只猞猁。

相比于看动物,看不同的生态环境类型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儿。盐池湾地处青藏高原的北部边缘,也是祁连山脉的西边。与三江源这样物种密度很高的地方比,盐池湾这边的景观明显不同,最明显的差异就是地面植物的覆盖度。

三江源地区虽然也地处高原,但是山坡上基本有一层草覆盖着,夏季看上去是绿色的,秋冬季节则变成黄色。而盐池湾这里的特征是极其干燥,地面的植被覆盖度很低,土壤裸露,无论冬夏,看上去山都是黄色的,更接近张掖北部荒漠那种“衣不蔽体”的地表特征。这应该是因为高原北部更加受到蒙古干冷气候的影响,水汽更加难以到达。毫无疑问,这种环境的生产力相对三江源更加低下一些,无法养活数量庞大的有蹄类,因此动物的密度要更低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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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池湾的植被呈现从高原山地和草原向荒漠生境过渡的丰富层次 ©大猫

客观地说,要在盐池湾看到大型动物并不容易。

这里给人的感觉是开阔、荒凉,一眼能看出去十公里以上,因此需要在广袤的旷野里去细细寻觅那些芝麻点大的动物——即便是野驴这样的大个子,在黄褐色的环境地表里也很难看到。显然在这里找动物,一个性能良好的望远镜是少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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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在旷野里找到野驴吗?©大猫

盐池湾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是一个体积庞大的高原-荒漠混合体。在这里同时能看到属于不同环境属性的动物。

比如我们从省道往山的方向开,先要经过一大片戈壁滩,宽度达到10公里以上。在这个滩上我们能看到野驴和藏原羚,但我觉得如果出现了鹅喉羚那也不奇怪。更加具备荒漠特征的是青海沙蜥,这些胖乎乎的像蛤蟆一样的蜥蜴,在阳光下跑来跑去的,它们身上的斑纹与沙砾无二。而到了晚上,我们在省道两边看到了三趾跳鼠——这再次提醒我们这里的荒漠属性,在三江源你可看不到这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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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海沙蜥的肤色完美地融入戈壁滩的沙砾 ©大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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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趾跳鼠夜间活动,它们是盐池湾荒滩上常见的小家伙,而这里并没有鼠兔 ©大猫

高原鼠兔一直要到进入山区、地表植被开始出现更多的禾本科才开始出现。这时候的环境呈现出很典型的青藏高原草场特征,我们在这里也看到了几只藏狐和晒太阳的旱獭——一切都更加青藏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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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兔和旱獭要到草多的山坡上才能找到,它们更适合代表青藏高原的生态环境 ©大猫

浅山区的缓坡是西藏盘羊理想的栖息地,我们看到一群大公羊在山坡上晒太阳。按理说狼也应该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但我们并未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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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山坡上的一群公盘羊 ©大猫

继续往深山区前进。随着我们的越野车不断前行,山体开始变得高大陡峭,巨大的岩石出现在身边,一群岩羊在陡坡上吃草——这里一看就是雪豹理想的栖息地。而远处的山坡上有几个移动的小黑点,朝力说那是野牦牛,不过我是怎么也看不清了。

盐池湾会给人一种来自于旷野的强烈冲击。每当我在望远镜里看到远方的山坡上出现一群大型食草动物,再看看它们周围那荒芜的土地,就会感慨于生命的强大。如此严酷的生存环境下,这里依然保存着完整的生态系统:除了我们看到的7种有蹄类(山外的荒滩上还有鹅喉羚),这里和周边地区至少还有5种犬科动物(狼、豺、赤狐、藏狐、沙狐,这里是中国犬科动物种类最多的地方)、4种猫科动物(雪豹、猞猁、兔狲、亚洲野猫)以及力量强大的棕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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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山坡上有群白唇鹿,需要很好的视力才能发现它们 ©大猫

动物本身是强大的,数万年的进化之路让它们学会了适应环境,但这样的荒野之地却已所剩无几,国家公园或许能够使得这块辽阔的土地野性永存。每次来到西部高原这些无人打扰的圣境、大型野生动物漫步的蛮荒之地,都能使我心灵得到充足的疗愈——这样才能带着能量转身向东,回到那些充满了保护问题的项目地去。

2

豺之谷

我们的第二站是位于玉门县附近的豺之谷——这是李祎斌为其起的名字。

豺之谷并不是一道山谷,实际上是老玉门市附近的一大片区域。这里也属于祁连山的边缘地带,与盐池湾不同的是,这里既不在保护区里面,也不在国家公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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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之谷有很多的山丘 ©心悦

但是,这里却有好几群。除此之外,这里还有雪豹、猞猁、狼等大型食肉动物,它们以捕食白唇鹿、岩羊、旱獭等为生。这里就像祁连山其他的好地方一样,生态系统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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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岩羊是豺最主要的猎物 ©大猫

事实上就在我们来的前两天,当地人刚在公路边拍到了一群豺。李祎斌在这里开展豺的研究和保护已经有2、3年了,他在这里数次目睹豺群,当然也拍过不少好照片。可以说,这一带是国内目击遇到豺概率比较高的地方。

去年7月我曾经来这里转过一圈,可是那次除了岩羊什么也没遇到。这一次我们在李祎斌推荐的山谷里转了一整天,遗憾的是,我们依然没见到豺——除了岩羊,我们还看到了一只雕鸮、一小群暗腹雪鸡、一大群石鸡,算是比上一次多看到了一些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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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燥的山谷是石鸡理想的栖息地 ©大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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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雪的山顶,一只金雕飞过 ©果果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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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一只岩羊攀上峰顶,惊起一群夜栖的暗腹雪鸡 ©心悦

在豺之谷里巡游,和在盐池湾里面的感受不大一样。我们沿着一条简易砂石路前行——后来李祎斌告诉我这些路都是矿产公司修建的,其目的就是探矿挖矿。事实上我们确实在山谷里看到了采矿的遗迹——一大片山体已经被破坏,原本青灰色或红色的参差不齐的山体,如今变成整齐的黑色。或许说是遗迹也不准确,在矿山脚下,我们遇到一个简易房,里面的人介绍说他们就是来探矿的,还要再干一个月左右才会出去。据说当初矿是因为手续不全而停止,矿产公司一直在等着手续齐全后恢复开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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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车停在矿场边上,山谷里满目疮痍 ©心悦

他们还告诉我们,前两天在前面一个沟里看到了几只豺。并且告诫我们:野生动物可不能打,受保护的。

在一户牧民家里,我与主人——一个手里捻着佛珠的老太太,聊了一会儿。她告诉我今年春天她家的羊被豺吃了20多只。我说起李祎斌在这里做的保护,以及他的帮手叫那音,我说你可以找他们看看以后咋解决。老太太告诉我,那音就是她儿子,她知道李祎斌,说他之前还在她家里住着,在这里拍豺。

她皱着眉头指着外面的矿山说:这些最不好,好好的山,被搞成什么样子了。她看着那些还很完整的山岭说:你看,山原来的样子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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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起伏的山峦 ©大猫

我参与的万物影像保护给过李祎斌一些资金支持。然而他在这里面临的保护问题和我们在山西保护豹子差不多:如果开矿持续,那么这片栖息地势必会受到严重的影响。当地的生态补偿政策也尚未落实,牧民们反应,豺的数量在变多,它们袭击家畜的例子也在变多。李祎斌也确实拍到过被夹子夹断腿的豺,以及疑似被毒死的豺。

而这片山地就像盐池湾那些山一样,干旱贫瘠,植被稀少。这种栖息地的自我修复能力很差,一旦被破坏,恐怕就再也无法生机重现

傍晚,当我们从豺之谷里出来的时候,头顶出现了多达上百只的灰鹤迁徙大军。奇妙的是,它们在经过我们上方时停下了西飞的步伐,而是开始盘旋鸣叫,直到我们继续驱车前行,它们也才再次排成不规则的人字队形继续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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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灰鹤从我们头顶飞过 ©心悦

豺之谷的明天并不明朗,我希望我以后能多来这里几次,希望我也能够看到这些地球上最后的北方豺,在陡峭而又刺眼的山坡上奔跑的样子。

我们离开豺之谷的三天后,李祎斌给我发来一段当天路人拍摄的视频。就在我们前往豺之谷的公路上,一群豺大摇大摆地沿着公路跑过,路过了用手机拍摄它们的汽车,向着豺之谷的入口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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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从山谷开出,外面是一片美丽的丹霞地貌,再远方,则是玉门戈壁滩上林立的风机 ©心悦

3

小猫的希望之地

最后让我们回到起点:张掖北部荒漠。

如果要问在过去的三年里,我们在张掖北部荒漠的兔狲保护让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兔狲的保护真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以及,我猜想中国已经失去了绝大部分分布于青藏高原之外的兔狲种群

我们位于平山湖乡的赛车场项目地,曾经是我每天都可以看到兔狲的地方——我们的调查显示它曾经拥有一个高密度的兔狲种群,其密度高于世界上其他做过类似调查的地方。

然而短短的三年后,今年到现在为止,这个项目地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兔狲。新一期数据里没有一次兔狲的记录。

我们猜测导致这一惨状的原因,可能是灭鼠,但赤狐的数量并未减少,用灭鼠无法解释这一现象。鹅喉羚、野兔的数量都未减少,鼠洞虽然少了,但夜巡时也依然可以看到跳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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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泽养殖的骆驼和野生的鹅喉羚,它们的足迹都出现在梭梭林里 ©大猫

剩下的原因就是风电的修建和运行。

我不得不得出一个非常纠结的结论:兔狲可能是一种对人类活动异常敏感的猫科动物。相比于适应力强大的赤狐或豹猫,兔狲很少被记录于活动在人类社区附近。而我们的记录似乎可以看出,一旦栖息地景观发生变化,敏感的兔狲就会消失不见。

这似乎印证了当地一些牧民的说法:过去兔狲多得很,随处可见。还有地名叫做野猫滩,就是说当地兔狲特别多,但后来不知道为啥就没了。现在想来,兔狲可能学会了去适应各种不同的极端环境,它们的栖息地遍布那些干旱、寒冷的极境,然而在漫长的进化之路上,它们唯独没有学会如何与人类共处。人进,则兔狲退。然而今天,它们几乎已经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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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漠里安置拍摄装置 ©大猫

从新疆到甘肃、内蒙、宁夏、陕北、河北北部,中国北方荒漠和草原的兔狲种群可能都在经历一个同样的历程:快速消失。

因为新能源的建设正在所有这些兔狲的栖息地里开展得如火如荼。

没有什么比看不到希望更让人绝望的了。

我这次来,是打算在临泽县的沙漠里装几个拍摄素材的相机。这片沙漠是我们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宝藏栖息地。这里不但有兔狲,还有亚洲野猫。而且这片地方之所以让人充满希望,是因为它完全是一片人工营造的环境

这里是一片治沙区域,在沙漠里人工种植了大量的梭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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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人工的梭梭林除了实现固沙功能以外,也已经成长为一个不错的野生动物栖息地 ©大猫

虽然种植梭梭本意是为了固沙治沙,然而这些梭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生态价值:大沙鼠很喜欢吃梭梭的根,于是这里出现了大量的大沙鼠。而跟随大沙鼠而来的,则是吃老鼠的猫:兔狲和亚洲野猫。

而希望就在于:整个西北的荒漠地带,有大量这种人工的梭梭林,或许它们会为兔狲、亚洲野猫、赤狐、鹅喉羚等荒漠动物提供一种新型的避难所

我们的西行之旅回到了起始点。我在种满了梭梭的沙地上前行,寻找兔狲的痕迹。大沙鼠的洞穴随处可见,我的脚不时会落进洞里——沙土层下面已经被它们挖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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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不少大沙鼠的洞,可以考虑在这里安装相机 ©大猫

即便已经到了十月,沙漠里的白天依然阳光灼热。我看到许多沙蜥在沙地上跑动,虽然比起夏季它们的行动要迟缓得多。一些蒂芙尼蓝色的齿足象也在四处爬动,当我试着用手指拨弄它们时它们会僵住装死,但也不乏一些真的死掉的,毕竟它们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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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瑰丽的深洼齿足象抓紧一年里最后的温暖日子,继续它们的浪漫生活 ©大猫

我先后看到了两条花条蛇。这些细长敏捷的蛇以蜥蜴为食,在这里它们可不缺食物。当第二条蛇出现的时候,我决定就在这里装一台相机,因为我觉得它的出现可能是一种预兆,况且边上用于打草方格(种梭梭时用来固沙保水的设施)的草垛子上,有一坨比较新鲜的兔狲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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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条蛇在梭梭间游走,它的目标是各种蜥蜴,特别是沙蜥。下面这条色彩华丽的荒漠麻蜥正在晒太阳,它可不想碰见花条蛇 ©心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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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兔狲在用来打草方格的草垛上拉屎做标记,这种草垛子边上我们找到了不少兔狲便便 ©大猫

保护就是这样,就算你觉得为时已晚,也总能找到一些立刻开始的机会。野生动物总是会显示出坚韧的一面,让你觉得还有希望,可以去做点什么。

或者说,你决定去做点什么了,就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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