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造梦机”背面
来源:微信公众号“极昼工作室”
“迪士尼朋友”的头套里面是钢架结构,打一下,他马上就站不稳了。但是根据规定,他不能说话,不能把头套摘下来,也不能还手。我们会约定一个紧急手势,意思是“带我回去”。
不管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服装出现问题,需要回去整理,都会做这个手势。手势具体是什么,我不能说,签了保密协议的。
文 | 陈怡含
编辑 | 陶若谷
玫玫不是什么动漫主角,只是米奇的女朋友米妮制作出来的一只小熊玩偶。在去年夏天香港迪士尼乐园的一次花车巡游现场,一只戴着紫色蝴蝶结的玫玫在高温下因中暑而晕倒。
它缓缓低下头,膝盖渐渐弯曲,像慢动作一样晃了几下,一点点倒下去。工作人员从各个方向赶过来,四五个人一起把玫玫抬起来,送到急救室。40秒的视频里面,玫玫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头套。
今年6月,这段视频在微博上引起讨论,“都晕倒在地了,为什么不先帮它把头套摘下来?起码呼吸可以顺畅很多。” 违背中暑急救常识、不顾工作人员健康的质疑声,让人们把目光投向这台以生产快乐为哲学纲要的“造梦机”背面——迪士尼员工真实的工作、生活状况。
被游客殴打、亲吻、被摄像头监控等风险和困扰,伴随着职业特殊性一直存在。但他们的工资收入普遍偏低,《纽约时报》的一段采访视频显示,有些员工甚至睡在车里,无家可归。
而且,一旦穿上那套衣服,他们就不再是演员,而成为角色本身。扮演过白雪公主的一名美国女性离职之后,才敢对着镜头公开讲述那些严格的规定:不能摘下头套、不能随意发自拍、不能透露自己是公主。为迪士尼工作过的人大部分都理解规定的目的,“为了保护角色的真实”。
《极昼》联系了两位曾在迪士尼工作的人。在那里,她们见到了童真与爱,也面对着琐碎的生存现实。
以下是她们的讲述:
“我们会约定一个紧急手势,
意思是'带我回去'”
张晓晓(化名),23岁,女,
上海迪士尼工作三年
1
我一直都有迪士尼情结,尤其喜欢《疯狂动物城》里的狐狸尼克。2016年大学没毕业,我就申请到上海迪士尼的景点运营部门实习。
电话面试很简单,5分钟就通过了。这个部门录取率差不多有98%,身边七八个同学申请,没有一个没被录取的。一开始以为最少要大专学历,后来发现有很多高中毕业就来工作的,初中毕业的也有,很少。
当时上海迪士尼还没有正式开园,但有一线员工在模拟游客试玩,所以我们每天还是要正常地运行设备。我被随机分配到“明日世界”园区,轮岗做入口迎接、维持排队秩序或者检查游客安全的工作。
大概三个月后开始试运行。第一天有真正的游客来,确实会很开心,但开心劲儿很快就过去了。
人特别多,每个岗位的小伙伴之间距离比较远,游乐设备又总是坏。设备坏了以后,游客就“炸开了”,排很久的会情绪激动地过来理论,让我经常有被围攻的感觉,好像站在他们中间很快就要挨打似的。保安只有大景点才会配,我们呼叫保安,要很久才会过来。
排班分早中晚班,早班最早6:45就要到岗,一直到中午吃饭,中间不休息。午饭是45分钟的时间。公司每天管一顿饭,一个荤菜、一个小荤、一个素菜,还有一杯饮料,18块钱的标准。饭后继续站岗,站到下班。中间如果想上厕所,要打电话给办公室,让主管替我们。
如果不是转正时转到娱乐演出部门,我绝对坚持不了三年。站岗倒还好,如果轮岗到“巴斯光年”景点,要在一个传送带上指引游客,就像在跑步机上跑两三个小时下不来,还要一直讲话。景点运营实在是太累了,一天都不想待。
娱乐演出部在迪士尼是一个挺神秘的部门。
很多人都想去那里看看,“迪士尼朋友”(编者注:迪士尼乐园里由演员扮演的经典迪士尼角色,游客可以定时定点与其互动)的衣服是怎么穿的,里面的演员到底什么样,每天工作的时间、地点和内容都不一样,感觉会很开心。
我几乎和每一位“迪士尼朋友”都共事过,做他们的演出助理。
动物类是不能说话的,如果违反会有很大的处罚,反正我入职这么久,从没听到他们说一句话。女生很多,就连个子高一点的高飞啦布鲁托啦,也有很多都是女生扮的。
我在旁边配音,一开始感觉挺傻,后来就习惯了,差不多就是那些话,往好了说,往阳光了说——“跟米奇打个招呼”,“我们米奇很喜欢你,一起来拍张照片吧”。
白雪公主这些可以说话,但只能说英语。因为在故事里,她就是外国的公主,她的人设定位就是这样。如果有小孩听不懂,我就在旁边帮忙翻译。
2
迪士尼是很保护神奇的。它不仅对游客说“迪士尼朋友”不是人扮的,对内也是这样。
有些家长会直接告诉小孩,这些都是演的,是人扮的。我的工作就是和他们说:“他就是米奇本人哦。” 互动结束的时候,我们会说:“米奇要去找他的朋友啦!” 有很多人会喊“骗小孩的”,敬业的同事会辩驳两句,我一般就懒得说了。
不过网上那个白雪公主的扮演者说会陷入角色里,我觉得还是有点夸张,因为大部分演员不会只扮演同一个角色,他既可以是美队,也可以是雷神或星爵。
美国迪士尼白雪公主的前扮演者对镜头讲述严格的规定。(图片来源:梨视频)
每个游客和“迪士尼朋友”的互动时间在一分钟左右,但有很多“季卡”(编者注:此处泛指非单次票用户,可以在一定日期内无限次入园),几乎每天都来,而且互动时间很长,委婉地提醒他们走,他们也不走,有些发展到“私生饭”(编者注:一种行为极端、疯狂的粉丝)的程度。
他们大部分是冲着演员来的,很少是单纯喜欢某个角色。按道理他们不会知道演员是谁,但一群“季卡”里,只要有一个人来当了演职人员,就会透露消息。
一个“迪士尼朋友”可能有20个演员在扮演,但每次轮班到某个演员时,固定的几个人就一直守在那里,我们都认识了。有时他们还会给“迪士尼朋友”送礼物,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奶茶、T恤衫之类的。后来越送越多,开园两年多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规定不让收礼物了。
对于这些人,演员就算感到困扰,也不可以表现出任何不开心,长得帅的小伙甚至会被(私生饭)跟踪。
不过这些“季卡”有时候也挺好的,如果“迪士尼朋友”被打,他们会出面维护。
几乎每个“迪士尼朋友”都挨过打。有人是表示亲昵,不知道打一下这么严重。我之前带过一个演布鲁托的男孩,互动完送他回去的途中,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个男的,跳起来就打了他一下,特别大一声。
“迪士尼朋友”的头套里面是钢架结构,打一下,他马上就站不稳了。但是根据规定,他不能说话,不能把头套摘下来,也不能还手。我们会约定一个紧急手势,意思是“带我回去”。不管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服装出现问题,需要回去整理,都会做这个手势。
手势具体是什么,我不能说,签了保密协议的。布鲁托做了手势之后,我们就第一时间搀他回去,一摘头套,他立刻就吐了。那个游客并没有看到把人打吐了,只看到布鲁托捂着头回去,还觉得只是轻轻打一下,没什么事。
如果“迪士尼朋友”真的出了问题,我们会要求打人的游客赔一些检查费。最严重的是去年上热搜的那个打玫玫的(编者注:2018年7月,上海迪士尼的玫玫被男游客打头的视频也曾引发热议),被禁止入园6个月。
去年7月,上海迪士尼的雪莉玫被男游客打头。(图片来源于网络)
娱乐演出部比较重视投诉,我也被投诉过:一次在酒店做表演,不允许录视频。那些“迪士尼朋友”戴着头套视线不好,我需要控制小朋友不靠近他们。有一个小女孩要靠近,我就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后来她的家长把我叫过去,给我看了一个手机视频,说我把她家小孩推倒了。
后来家长投诉我,理由是第一时间没有关心小孩身体怎么样,而是要求调监控,急于撇清自己,“这不是一个合格的迪士尼演职人员应该做的”。主管帮我交涉了很多,比如给她提供“迪士尼朋友”的照片和签名,但她都说不可以,让我道歉。最后这个事情转到游客服务中心那边。
此前在景点运营部工作时,员工被投诉,经理都会帮忙挡下来,不会告诉我们为什么被投诉,也不会告诉是谁投诉。反正做久了,就渐渐麻木了。
3
每年三四月份是离职高峰,因为五月份天气就热起来了。
我带过一个96年的美国队长,他是美国人,去年他说上海的夏天太热了,就回美国避暑,大半年之后才回来。虽然美国队长的互动是在室内,但他有时要在花车巡游时演《长发公主》里的弗林,还要在室外的剧场演王子,还是受不了。
夏天的工作服是衬衫和长裤。之前做过内部调查,问大家想穿短裤还是长裤,大部分人都选长裤,宁可热着也想少晒黑一点。冬天的服装是厚呢子大衣,还有帽子、手套、保暖内衣这些。
我们有员工宿舍,一个房间四个人,上床下桌,独立卫浴,就像大学宿舍一样,每一层还有一个厨房。很多上海本地人不住宿舍,公司会给他们每个月500块钱的交通补助。我一直住在同一间宿舍,但室友前前后后换了十五六个,流动率特别大。
演出助理的工作时间比景点运营弹性一些,差不多上半个小时休半个小时,有时在酒店表演,5个小时就可以了,但在“皇家宴会厅”就要10个小时,总的来说还是一周40个小时左右。
每年我们有8天年假、8天带薪病假,演员的病假会多一点,大概12天。
外国演员的工资很高,每月大概1万块人民币,其他扮演“迪士尼朋友”的人,工资大概是税前5000块。
实习的时候,我的工资是每小时15块,转正后变成月薪4000,还是税前,后来每年涨200块左右。最后半年,我升了leader,又涨了1000。五险一金一直都有,每年还有12次免费带朋友入园的机会。
即便如此,这个工资在上海也算挺低的,我每个月都存不下钱。夏天又快来了,之前一起工作的小伙伴也都已经离职,今年4月合同期满,我就没有续签。
有很多同事还想继续干,但公司没有和他们续约,后来有一多半都是实习生在工作。不续约的,迪士尼会赔偿他们半年工资。
我选择离职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已经连着两年,过年都没有回老家。
过年休假是以抓阄的方式决定的,40个人里大概只有10个人能回家。第一年没有抽中的人,按公司的说法,第二年抽中的比例会上升,但今年还是没有我。除夕那天,我工作到晚上10点,虽然有三薪,但还是感觉特别惨。
Annie在迪士尼的宿舍里试穿工作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就好像小孩不想要大人告诉自己,
圣诞老人并不存在”
Annie,23岁,女,中国留学生,
美国奥兰多迪士尼实习半年
迪士尼很讲求故事线的延续性,如果“玫玫”的事发生在美国,可能也会这样处理。在迪士尼的理念里,“迪士尼朋友”都是从动画、电影里跳出来的,一定要保持住角色的真实,就好像小孩不想要大人告诉自己,圣诞老人并不存在。
我是2017年9月到2018年1月,在奥兰多迪士尼公园实习的,做酒店餐厅的服务生。
电话面试的时候,他们问我有没有customer service的经验,遇到很不好的客人怎么应对,还有:“迪士尼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其实那时距离我上一次去迪士尼已经有6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就乱说:“迪士尼非常magical,小时候看着迪士尼的东西长大,特别向往。”
进公司第一天的培训,主题就是“tradition(迪士尼传统)”,告诉我们迪士尼是什么,做一个迪士尼员工应该是一件非常骄傲的事,算是一个比较洗脑的过程。
培训并没有要求我们见到小女孩就要叫“小公主”,我是看到大家都这样做,而且小朋友们看起来真的非常开心,也发自内心地想要说:“Hi, princess!”
作为实习生,我的工资是最低的一档,时薪10美元,确实会比较难cover到所有的生活费用。
实习结束后,Annie参加毕业典礼。(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正式员工基本都是工薪阶层,很多人不只迪士尼这一份工作,我室友的上级既在迪士尼的纪念品部卖东西,又在环球影城兼职做检票员。也有一些人退休后才来佛罗里达,他们不缺钱,来迪士尼兼职只是想让自己忙起来。
(编者注:美国加州当地媒体《The orange country register》曾有过报道,一名迪士尼乐园管家的初始工资,在2018年1月1日涨薪之后,才达到加州法律规定的最低标准,时薪11美元,10年后可以涨到13.5美元。相比之下,喜来登公园和阿纳海姆希尔顿酒店的管家,初始薪水就是16美元。)
如果他们要游行或者和公司谈判,工会会组织,每一年都有抗议游行。我实习的时候就看到一次,几百个人聚集在园区外面,举着标语要求涨薪,不过没有成功。
入职之前,我并没有多喜欢迪士尼,后来看到他们为了保持故事线所做出的努力,才更喜欢那里。
网上那个白雪公主的扮演者说,她发现角色代入太深,不能做自己。我觉得每一个工作,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既然知道自己要长时间扮演另外一个人物,并选择了这份工作,应该要接受面临的是什么。
做服务业,或多或少都会遇到所谓的奇葩客人。感恩节那天,我遇到一位客人问我:“为什么你不是在家里陪家人,而是在这里上班?”我心想,如果我陪家人的话,谁来给你做吃的呢?还有一次,室友在入口检票,有个老奶奶坐着迪士尼提供的scroller,就是一种像摩托车一样的轮椅,直接冲进去。室友拦住她,告诉她要买票,她怎么都不买,后来上级过来说,“让她进去吧”。
我们都觉得很无语,但我的上级跟我说过一句话,迪士尼从来不会对客人say 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