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砖币可能引起金融世界的板块运动

金砖首脑会议将于10月22-24日在俄罗斯喀山举行，习近平主席将代表中国出席。这本来没有什么意外，但中国领导人近来对于出访和出席重大国际会议经常到最后一分钟才确认，比如2023年旧金山G20会议。这次一个多月前就高调确认实属意外，凸显中国给予的重视。

从侧面确认中俄关系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这次金砖首脑会议很有可能讨论金砖币的路线图，如果不是直接推出金砖币的话。

金砖币当然是金砖国家内通行的新货币，其作用和使用范围还远未确定，但这将是“出生既巨人”的大事件。

从1944年布莱顿森林体系建立以来，美元就是事实上的世界货币。1971年尼克松废除金本位之前，美元价值与黄金硬挂钩；此后，美元价值浮动，一般认为与石油挂钩，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并不清楚。石油以美元计价，但石油价格从1973年石油危机前的5美元一桶一路上涨到2008年金融危机前140多美元，又下跌到现在的70多美元，美元的走向并不与之同步。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美元脱离金本位之后，美国债务开始飙升，从1971年的4000多亿美元上升到现在的35万亿美元。在当前实际上并不高的利率下，美国政府的国债利息支出已经超过国防预算支出。

不断有人以为，美国只要不断“印美元”就可以应对任何预算危机。所谓“印美元”不是真的增加美元的流通量，而是增加美元债务。既然是债务，就需要有债主认购。美国联邦赤字在每年2万亿美元的数量级，相当于美国每年需要增发相当于巴西、意大利、加拿大GDP总值的新增国债。世界没有多少国家有这样的财力，可以年复一年地增购这样大数量的新增美国国债。

中国曾经是美国国债最大的债主，但中国在有步骤地减持美元国债，已经从10年代前期的13000亿美元级下降到当前的8000亿美元级。日本GDP“只有”4.2万亿美元，沙特1.1万亿美元，显然也不可能承接美国新发债务的大部分。美国债务的主体承接者还是来自美国自己，但自己给自己放贷的游戏总是不好玩。

美国失控飙升的国债和美元武器化使得美元信用很受打击，更主要的是美国经济在世界上的占比与布莱顿森林协议时代大不一样了。其实，把整个G7都算上，GDP PPP也已经落后于金砖国家。

金砖五国在2016年就GDP PPP超过G7了，在2023年以世界占比36% vs 30%领先G7。有中国、印度在内，人口更是以47% vs 10% 遥遥领先。在石油产量方面，也以41% vs 29%大幅度领先，沙特和阿联酋加入后，更是遥遥领先。预计在2024-29年间，金砖国家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将占44%，而G7只占20%。

在2023年的约翰内斯堡金砖峰会上，沙特、埃及、埃塞俄比亚、阿联酋、伊朗、阿根廷被邀请加入，沙特、埃及、埃塞俄比亚、阿联酋、伊朗决定加入，阿根廷决定不加入。另有40多个国家有意申请加入，但金砖国家决定暂缓接纳新成员，扩大的步骤一下子放慢了，原因只有一个：需要先搞定金砖币。

这是高度复杂的大动作，影响可能超过欧元的推出。

欧元是欧洲抱团推出的，这是以美元为比照、以欧洲老牌“硬通货”（尤其是德国马克、法国法郎、荷兰盾）为后盾的。欧元推出时很强势，但现在越来越疲软。原因很简单：欧洲经济不行了。不仅欧洲经济在全球的占比在下降，欧洲与世界其他地方的贸易也时刻面临强势美元的竞争。比如说，越南的最主要出口市场是美国，对欧洲的出口当然可以用欧元结算，但用美元结算其实还更加便利一点。第三方贸易更有动力使用美元而不是欧元，比如南非和印度时间的贸易。

曾经有一个时候，欧元是作为非美元的战略备选。但乌克兰战争后欧洲与美国高度同步的金融制裁打碎了这一幻想。

欧元最大的问题是财政政策与金融政策的分离。财政政策（预算、福利、国防等）属于成员国主权事务，但金融政策（汇率、利率）归欧洲央行管。这样的权责分离是2008年希腊危机的根源。这些年来，情况有所改善，但根子没变。这是与美元（甚至英镑、日元）相比的最大短板。

欧元充其量只能是“另一个美元”，还是个“杂种美元”。现在看来，欧元也只能成这么多事了。

但金砖币不一样。

货币有三重作用：

1、贸易中的记账和转账中介

2、代表财富的储备介质

3、投资工具

美元具有完整的三重功能，欧元、英镑、日元也都是，只是规模小得多。各国主权货币也一样，差别在于境内和境外。“硬通货”在境外依然具有完整的三重功能，“软通货”大多是“窝里横”，出境就没人认了。

金砖币要是直奔完整的三重功能，可能没出生就夭折了。不仅对世界金融秩序冲击太大，必然遭到反弹，也与成员国主权货币形成矛盾。金砖国家之间远没有达到欧元区的经济整合度，政治、文化上的差异更加难以容纳超越主权货币的金砖币。

但是，只是作为成员国之间的外贸结算单位还是可行的。

作为GDP PPP超过G7的世界最大经济区，成员国之间的外贸目前还是以美元结算为主，在较小程度上还有欧元、本币等。也就是说，南非向印度购买商品，最可能用美元支付；印度再向巴西购买商品，最可能也是用美元支付；巴西向中国购买商品，支付的依然最可能是美元。每一次外贸结算都要通过SWIFT和美国的银行，被收了手续费不说，还有哪一天被制裁而无法交易的危险。

中俄贸易在乌克兰战争后爆发性增长，但中国的大银行纷纷回避转账和结算业务，很大原因是不愿触犯美国（和欧洲）的制裁法令，而影响大得多的各种跨境转账和结算业务。小银行可以钻空子接过一部分业务，但也在受到美国的巨大压力。

金砖国家也有意扩大本国货币在世界贸易中的地位。用本币结算节约了大量外汇成本，降低了金融风险，也增加本国的竞争力。

中国公司可能需要在银行里同时有人民币账户用于国内结算，和美元账户用于国际结算，有些还需要欧元帐户应对欧洲客户。维持两个（甚至三个）账户不仅有维持成本，也增加了必须留出的流动资金。账户之间可以换汇转移，但毕竟多个手续，也有换汇和转移成本。美国公司就没有这个问题，只需要有美元账户，所有流动资金都可以集中使用，完全自由、无成本流动，这是没法回避的竞争优势。

中国与多个国家签订本币互换协议，在一定程度上避开了换汇成本问题，但这只是小打小闹。金融就是要把池子做大，小池子里是没法养大鱼的。

但金砖的池子够大，成员国之间的贸易量就足够支持金砖币的发行和流通，有利于降低成员国之间的贸易成本。

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出口国，也在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能源、矿产进口国，印度在努力成为“中国第二”，俄罗斯和沙特是世界上最大的石油出口国，巴西、南非也有出口强项。金砖内部贸易占世界大宗货物贸易的可观部分，而金砖人口差不多是G7的5倍，也将在世界消费品市场中占比越来越大。

金砖币有可能对美元（和欧元）在世界贸易中的比重形成强力挤压，肯定造成美国的强力反弹，特朗普已经威胁要对“去美元化”的国家实施100%的关税。欧洲的立场难说，在金砖币主要挤占美元的时候，可能会乐见其成；到了威胁欧元的时候，会加入美元一起。

但在较长时间里，金砖币可能不会注重与财富和投资功能，而专注于成员国之间的国际贸易结算功能，这是美国、欧洲再威胁、恫吓也无法阻止的。

但是金砖币如何打造？

2024年金砖峰会上可能推出路线图。路线图只有首先确立金砖币的性质和用途，才谈得上确定如何推进。在此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

一般认为，金砖币可能在“欧洲货币单位”、Bancor和mBridge之间选择一种方式。

在欧元之前，欧共体有过“欧洲货币单位”（European Currency Unit，简称ECU）。这不取代成员国的主权货币，但各国基于在欧共体内的贸易量占比，以主权货币“加盟”，构成ECU，然后成员国之间用ECU作为结算单位。欧元发行后，ECU按照1:1直接转成欧元，继续使用。

Bancor是凯恩斯在1944年布莱顿森林会议上提出的英国方案。Bancor是法文Banque Or（银行的黄金）的变体，那还是英国人照顾法国人感情的时代。Bancor以一揽子货物为锚定，比如石油、钢铁、谷物等。各国按照在国际贸易中的占比，分得Bancor的数量，然后用于国际结算。贸易短期不平衡时可以通过国际结算银行解决。长期逆差国需要用黄金去买新的Bancor，或者自家货币贬值，强制出售黄金储备，直至进口封顶；长期顺差国需要货币升值，直至向国际结算银行支付过度拥有Bancor的5-10%的利息，以鼓励贸易平衡。Bancor被美国否决了，理由是影响自由贸易。潜台词是：“你英镑不行了，别躺在我美元上，人家喜欢用美元，你凭什么拦着？”

mBridge是数字货币时代的新生事物，基于成员国中央银行数字货币之间的互通和直接结算，而且数字货币得到区块链技术支持，信用、可追溯性、瞬时汇率都有保证。香港、大陆、阿联酋、泰国、沙特之间已经打通mBridge第一期。

类似的机制还有澳大利亚、马来西亚、新加坡、南非之间的Dunbar、法国、新加坡、瑞士之间的Mariana、国际清算银行与以色列、挪威、瑞典之间的Icebreaker等。

Bancor可能不行，这还是基于古老的锚定有形物的思路，在服务在经济中占比越来越多的现在，继续锚定有形物是刻舟求剑了，这也是回归金本位注定不可实现的主要原因，比特币之类以稀缺和不可轻易产生为基础，也是在概念上重复金本位的思路，也不可能成为主流。另一方面，对各国规定份额也不适合迅速变化的国际贸易新常态。Bancor强调贸易平衡的思路一方面有助于避免出现美国这样的“逆差惯犯”，另一方面也阻碍了经济后进、正依靠贸易迅速发展的国家。

ECU以成员国主权货币为后盾，还有前车经验，这是最短途径，但容易受到成员国主权货币汇率的影响。mBridge充分利用新时代、新技术，也有很大潜力入选，还容易迅速适应汇率变化和进出口趋势的变化。

但不管是哪一个方案，金砖币一旦启动，大量金砖内部贸易以金砖币结算，对美元的损害是立刻的，也是沉重的，有可能是致命的。

金砖国家内部贸易已经成为世界贸易的可观部分，与金砖国家相关的贸易可能已经占了世界贸易的大头。在现有世界金融秩序下，储备大量美元既便于结算，又是财富和投资工具。

在金砖币之后，美元的结算功能大幅度削弱，财富和投资工具的作用也相应降低。大量美元回流美国的话，必将造成致命的通胀。同时，美国继续增发新债将难以为继，手里的美元没有多少用了，还买那么多美债干什么？

美国要是不能继续举债，连维持国家继续运转都做不到。这对美国政治和民情有什么影响，会是非常值得关注的问题。

但非美元化可能真的要来了。

非美元化不等于人民币化，所以美国以反中为名，都拉不起阻挡金砖币的统一战线。尤其需要注意的是，金砖币不仅对中国非美元化有利，对巴西、印度、俄罗斯、南非都有利。各国金融政策受到美联储的指挥已经很久了，就算排除美元武器化的因素，美联储按照美国经济的需要收紧、放宽信用，全世界经济只能被动地跟进，实际上使得各国的金融政策绑定到美联储，丧失了金融主权。

巴西、俄罗斯、南非支持金砖币没有问题，有意思的是，印度也很可能支持金砖币。印度一方面把发展的希望寄托在欧美，另一方面也渴望经济自主，本币贸易是最高目标，避免对美元的依赖倒还是退而求其次的目标。

印度作为金砖成员之一，是不可或缺的搅屎棍。不管人们对印度如何看不上眼，印度具有世界最多人口，市场潜力和发展潜力不可否认。印度人参与英美经济已久，对通过金融的致富路比中国人更加熟悉，卢比国际化早就是“印度梦”中最闪亮的部分，通过金砖币首先走出卢比国际化的第一步，何乐而不为。

金砖才代表未来的增长，印度不会看不到这一点。骂骂咧咧可以，端端架子少不了，但绝不会退出金砖。印度对金砖币最大的阻碍，可能针对人民币的合理占比。但印度会发扬传统技艺，金砖和G7两边的风都要借。印度实在要作梗到底，那就建立不包括印度在内的mBridge系统，这本来就是多边体制，只有加入的国家受益，但加入的国家既不必是全部金砖国家，也不限于金砖国家。

中国的抱负是带领全球南方共同富裕，这包括印度。

最要紧的是，金砖币可能引起金融世界的板块运动。但金砖币也未必是欧元那样的实体货币，如果以mBridge形式出现，只要实现贸易本币化和去美元化，就是达到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