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之十二:黄叔叔

黄叔叔曾是我妈的同事,当年他俩一个来自上海,一个来自青岛,都是1958年高中毕业支援大西北建设到的兰州。

黄叔叔家境优渥,性格温和,一身衣装总是山清水秀的,平时有些好显摆家世,工作也不大认真,却暗恋着性格刚毅、素面朝天从不打扮且工作极为勤奋的我妈。后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白,结果毫无悬念地被一口回绝了。

难能可贵的是,被回绝的黄叔叔不气不恼,依然视我妈为好朋友、好同事。

不久,三年自然灾害袭来,单位缩编,我妈回了青岛,他被安置在上海市崇明县某国营农场,成了一名农工。

虽说相隔两地生活也无交集,黄叔叔却一封封信写给我妈,甚至我妈回信告诉他自己已经结婚了也依然如故。信里除热烈祝贺我妈结婚,其他都是些不相干的鸡毛蒜皮,这让我妈很是无语,只能逐渐延迟回信,到后来也就干脆不再回复了。

可黄叔叔的来信依然不绝。

再后来,黄叔叔结婚了,妻子是上海人,不久便有了个儿子;大概过了两三年,黄叔叔离婚了,因那女子趁他只能半个月回一次家的空隙有了外遇……这些都是他写信告诉我妈的。

妈妈本想回信请他不必再联系了,毕竟自己已成家,和一位异性长期通信总不大好;但我爸却觉得千万不能这么做,说从一封封信的内容看,这是个很老实的好人,这种时候他很可能也只有你能说上心里话了,绝交对他意味着什么,你想过吗?

就这样,黄叔叔成了我父母共同的朋友,多次趁着从农场回市区的空挡到祖父母家看望年幼的我,甚至带他老母亲,一位同样祖籍福建、与我家同一姓氏,且和祖父一样是印尼归侨的老太太上门走起了“亲戚”。

……。

改革开放后,黄叔叔终于回到上海市区,被安排在公交车上当起了售票员,后来还成了车队调度员;他家也落实政策搬回了原先那套位于上海西区的上下三层新里房子。

他写信告诉我父母,已一口拒绝了前妻复合的请求,称绝不会原谅在最落魄时背叛自己的人;没多久黄叔叔恋爱了,还带着年轻漂亮的女朋友到青岛玩,上一次还是在1975年,他带着老母亲和儿子去的青岛。

老友重逢不亦乐乎,饭桌上黄叔叔唐突地当面请我父母替他把关,看能不能和那小女子结婚,弄得那女子和我父母都极为尴尬,好在大家都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也并不怪罪。

黄叔叔这场“老牛吃嫩草”式的恋爱持续了好几年,期间从他的信中,我父母觉得他和女友感情颇好,就问什么时候办喜事,他却只说到时候一定报喜,请我父母参加婚礼。

大约1980年代中后期,我父母意外收到了黄叔叔女友写的第一封也是唯一的一封信:

大哥大姐:我就要去美国了,也和老黄分开了。当年他说能带我去美国定居,我们这才交往的。其间,多次见过他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姐姐,他姐姐更是多次催我们办手续过去,但他就是一直不肯行动。我也老大不小了,再也等不起了,和他也就分了吧。……

后来,多次听父母嘀咕:“小黄”辜负人家了,那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进入1990年代,黄叔叔终于结婚了,女方同样很年轻,带着寡居的老母亲嫁入黄家。

这次,黄叔叔事前并未写信或打电话向我父母报喜,而是他弟弟电话打到我爸单位,辗转联系上的,电话里说是他哥这场婚姻注定就是个陷阱,请大哥大姐劝劝,哥哥最听你们俩口子的话了。

当晚,父亲回家即把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我妈,妈妈觉得这种事情没法劝,因为“小黄”信中从没提起要结婚的事啊。我爸无奈叹息道:“小黄”恐怕以后要遭罪了。

一语成畿,不久便传来黄叔叔与儿子大吵一场后绝交的消息,再后来便是他第二次离了婚,那套国家按统战政策增配的一室一厅房子也成了女方的囊中物,而已在老房子里成家的儿子坚决不让自己父亲回去住;万般无奈之下,黄叔叔只能栖身弟弟所办工厂的门卫室。

在我父亲去世次年即2008年,有天妈妈打来电话,讲述了黄叔叔极为凄惨的晚境,并说他提出有要事想找我。

妈妈问是否可以把地址电话给他,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不久后黄叔叔来了,当年风流倜傥的他如今已是一位步履蹒跚的白发老人,这多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变的是,黄叔叔依然衣冠楚楚,俨然一位上海滩“老克勒”。

原来,他是想请我替其保管一份刚写完的“自传”,并请我妈和我能帮着看看、提提意见,如果方便就替他润色一下,等他死后转交给那绝交多年的儿子小波。

那天,黄叔叔谢绝了我的一再留饭,在送他上746路公交车前,突然再三再四对我道:阿宝啊,不要忘了你黄叔叔,黄叔叔快要死了啊。

……

当晚我即和妈妈通话,把黄叔叔的“自传”读给她听,内容其实更像一份遗嘱,印象最深的是,黄叔叔在“自传”里多次表达了对姐姐、弟弟和儿子的愧疚之情。

妈妈让我不要修改任何文字,把原稿封存好,到时候交给他儿子便是。

没过几个月,黄叔叔居然真的在一天夜里,一个人无声无息死在他弟弟工厂门卫室的钢丝床上。

妈妈接到他弟弟的报丧电话后,让我一定要代表她去送黄叔叔最后一程。

追悼会那天我去了,送上花圈和奠仪,也第一次见到了黄叔叔的儿子小波。

小波也已人到中年,还记得童年时跟着他奶奶和爸爸去青岛,我父母带着他们到中山公园、动物园玩,去太平角看海的事。

出门仓促忘带那份“自传”了,我便把黄叔叔的心愿告诉了小波,并承诺近日会亲自把“自传”送到他家。

小波落泪了,犹豫了好一阵,还是红着眼艰难地对我说道:“阿宝哥哥,家里后来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吧?我真不想再看到与“老头子”搭界的任何东西了。算了,不看了,替我扔掉吧。”

……

附:

那份“自传”我留存了7年,心想说不定小波回心转意了呢?

……然而最后,那叠纸还是在我手上化作很少的那么点灰烬。

中秋佳节之际,又一次想起了黄叔叔,我永远不会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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