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rap与上海rap
文 | 峣峣
工厂的烟雾都盖住了星,
周围的村庄都被他合并。
小时候河水就不是很清,
现在它换来了金钱和病。
搬不走的人,成为了,钉。
这是今年五月份爆火的Rap曲《工厂》的前五句,《新说唱2024》里,“河南说唱之神”近乎哽咽地完成了这首歌的表演,从此被称作“共情的神”。
MV的背景里是白蒙蒙的天,远处钢筋水泥构建的烟囱森林望不到边,镜头中央瓦砾上站着的尚显稚嫩的小孩,已经穿上了橙色明亮的劳保裤。
孩子们扮着大英雄在树林里穿梭,在废弃平房的空地上停留,在灰蒙蒙的天里度过童年。
他们在同一幅画上画着烟囱与星星的模样,幻想着成为一个盖世英雄,然后在长大间,离开自己的家乡,成为一名农民工。
2023年末,河南有9815万常住人口,却有3100万农民工,其中1900多万人在省内异地就业,还有1200余万人省外输出就业。
这是焦作的一片村庄,也是全国许许多多的村庄,它是资源型城市枯竭衰落的缩影。
他们还拍了母亲。
母亲们的模样,是人们眼中标准的底层出身的母亲们特有的市侩,坚韧,倔强,饱经风霜,总是用无尽的棱角伪装自己。
她看到网络上骂的农民,
自责没给我更好环境。
可是妈妈,
这不是个容易的事情。
这四句话,“河南说唱之神”唱给自己的母亲,也唱给最大劳务输出省份河南所有的母亲——这当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甚至无法确切描述问题本身,却唱的全国男女老少在b站弹幕里“陪一根”。
在地狱难度的开局里,无数父母前赴后继,为给孩子更好的条件而背井离乡,回望留守的血亲,明明辛苦了半辈子,却依然是无尽的自责与愧疚,孩子看在眼里,又反过来无比心疼自己的父母。
连接着时代差异巨大的两代人间的精神纽带,是互相心疼,这何尝是个容易的事情?又岂是父母作为个体就能改变的。
这是一个体系性的问题,是河南在整个供应链中的位置问题,也是作为后发国家的中国,在世界供应链中的位置问题——
何况站在同一位置的中国人民,付出的辛劳程度也并不是均匀分布的。
经济的不均匀分布导致了机会的不均匀分布,机会的不均匀分布导致资源的不均匀分布,资源的不均匀分布导致了素质的不均匀分布......
总有一些人,比别的地方的人承受了更多骂名,但这不是个容易的问题,它是经济的流转,是人心的缩影。
做错的并不是那些农民。
......
他们都是我的姊妹兄弟。
另一个现实是,别人投来的的眼光却需要自己的余生来治愈。
他们有更操劳的人生,却有更稀少的回报,他们有更少的机会,却有更多的debuff,人们为证明自己而做的很多努力,可能只会导致离本心渐行渐远。
其实我需要更多的钱
来将我的不安与自卑给掩埋
但我的尊严我不想给贱卖
做好事不成功,
那我就变坏......
总有一些人,比另一些人更难做个好人,当一个人花了半辈子只为瞧得起自己,又何提真正的出发。
回望这样的地方,又该怎样去热爱,比起热爱,他们只是出生在这里,留下了童年,回忆,和姊妹兄弟。
这是河南人的故事。
离乡、务工、返乡、留守、工厂,构成了河南人的集体记忆,它外化在每一片瓦砾上,每一件明黄色的裤子中。
这是以rap形式抒发的,河南人的内心矛盾,纠结,难以逃避的苦痛与始终笼罩在上方的阴影。
它被现实一次又一次印证,化作骂声与叹息。
这是河南的rap。
而三个月后,上海有了一首rap cypher。
这段长达14分钟的说唱接力,由上海大学说唱社制作,并在八月份同步在了各大社交媒体及网易云等音乐平台。
学生们在阴暗的布景里被鲜花、蜡烛和金饰环绕,其中一个成员唱出了这样一段歌词:
......
我们的出现像股票进入熊市
留给你们的只剩竖起来的中指
看你们争先恐后像农民工讨要工资
从宝山为基点向东南方向发起攻势
......
这是一首非常典型的贬损型说唱,通过diss别人来抬高自己,不太典型的是歌曲中用来攻击和嘲讽的假想敌,居然是农民工。
看啊,你们争先恐后讨要自己劳动所得的模样是多么的狼狈,肮脏,你们从宝山为基点向东南方向发起攻势,浩浩荡荡,洋洋洒洒,这场景混乱得碍眼,是多么的不体面。
跟diss农民工几乎同样炸裂的,还有这些最有机会把握金融资源,未来更有可能通过金融流转分走蛋糕大头的人,居然连熊市跟牛市都分不清。
这首歌曲子也火了,整个八月里,各大音乐媒体、音乐人在惊讶之余纷纷转发,并基于此二次创作,嘲讽上海大学说唱社毫无作为人的同理心和大学生的基本素养。
上大说唱社也很快道歉,道歉声明如下。
▲死尸放屁,阴阳怪气
“河南说唱之王”大概也没想到,歌词里“他们骂的农民”这么快就又有了案例,还是通过说唱这么小众的方式“回敬”给了自己。
而这次的农民,甚至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只是存在着。
这又让我想起了查找资料的时候,输入河南农民工,自动补全的居然是这些。
死亡赔偿、讨薪热线、拖欠举报,每一个案件背后都可能是一家人的断粮,对后代继续教育的犹豫,一个老实人被逼疯的瞬间,弱势群体被搜刮到底的现场。
为什么农民工会有单独的支付管理系统?为什么项目部要有“农民工工资维权中心”?为什么政府会搞“讨薪绿色通道”,一路绿灯,特办快办?
为一个群体规划绿色通道,恰恰是因为被困难堵住的人太多。
根据司法部公告,2023年全国法律援助机构共组织办理农民工法律援助案件48万件,为54万农民工追索劳动报酬68亿元,今年前八个月,仅丽江一地便为6389名农民工追回拖欠工资高达1.1亿元,全国人口排名倒数第二的青海省,今年前九个月共办理农民工法律援助1700多件,挽回经济损失1500余万元。
长久以来,二三线城市、农村源源不断地向上海这座经济核心输送各项廉价资源,内陆地区用物山人力的海,喂出来一个世界级大都市。
而那些出身农村,没接受过太多教育的农民工和厂弟厂妹们,在贡献一生的GDP和税费后,绝大概率不得不又重新回到农村,他们不是上海人,他们被严格限制与本地人一起分享本地公共服务,但他们的贡献,他们的消费、个税、社保、房租等等终究是都留在了那里。
之于“说唱之王”来说,这些都是自己的姊妹兄弟,而对于上大的rapper们来说,这些却是光鲜亮丽的都市下,又土又脏该被擦去的污点。
在他们的认知里,不发工资是优雅的而讨薪是狼狈的,折辱别人是酷炫的而疲于奔命是粗俗的,这些生在罗马城下的人,一边享受着蛋糕里最为美味的一块,一边嘲讽农民工的狼狈不堪,又一边大骂转移支付偷走了自己的财富。
也难为他们,在MV里如此贴心地打扮成了“吸血鬼”,在角落里点缀上了明红色的血浆,又在阴暗的室内戴着墨镜。
如果自诩光明,又为何如此见不得太阳?
这里需要提一下的是,事情发生以后,很多人刻意强调这名rapper中国台湾人的身份(学校方面冷处理,未公布本人信息,这里也叫不准),身份特殊,并不能代表上大说唱社,也不能代表上海大学,更不能代表整个上海。
但事实上,在长达十四分钟的说唱接力cypher中,数名rapper可以说是“团结一心”的,他们所表达的价值观也是高度趋同的,并不存在只有一颗老鼠屎的情况,除了最后一名来自新疆小城的学生——
即便同样浮夸嘚瑟(这其实也算是rap的魅力之一吧),电音十足,但他表达的其实是来到大城市的小镇青年介怀出身想要获得认同的情感,反而显得跟前面的“沪爷”们格格不入。
这里再放一些歌词,皆来自接力中不同rapper的不同段落:
“我靠天赋就能一步登天”
“这是我的时代,从来不会出意外”
“我们的野心大,大到上海重新洗牌”
“我们的底牌多到告诉你什么才是硬道理”
“老子代表江浙沪,从来不做农作物”
“他跟我的差距像乞丐和天子”
“我们来自上层,而你的起点已是你的极限”
“你们都是小小的垃圾”
“把你按在胯下羞辱”
“你们站在下层”
还有一个好像一直在用上海话骂人,我看不懂,评论区谁给翻译下?👇🏻(太脏就别翻译了)
格格不入的新疆学生👇🏻
这里也别说什么“正统说唱就是这样的,黄赌毒俱全,一句话里没有脏字都不算rap”等等,咱就算是复制粘贴也没有这么粘贴的吧,何况美国社会下rapper敢在歌词里骂同性恋骂黑人劣等么?那为什么中国的rapper就可以骂我们语境里长久以来最高尚的农民跟工人?
说实话,我感觉看完之后很难说是“台湾人带坏了上大说唱团”,按台湾现在县城一般的城市水平,谁带坏谁还不一定呢……
而且整个上大说唱社团歌词围绕的主旨已经很清楚了,就是diss底层人,炫耀作为有钱有权者的优越感、无聊感,歌颂阶级固化,这种价值观在社团内没被diss,在校内演出没被diss,证明本身就是一种群体内被认可了的集体思维,根本就不是什么“开除那个台湾学生”就能解决的。
再者,人都是社会的动物,当一个群体普遍表现出基于经济条件的地域优越感的时候,肯定不会只是一个学生,一个大学本身出了问题,这点经常上网挨骂的人都知道。
在社会学家库利的镜中人理论中,人的自我意识并不是从出生时就拥有的,人通过观察,想象别人对自己的看法,通过他人的反应的镜子形成了自我,塑造了自己的个人形象。在这个理论中,自我不是由自己创造的,而是由社会里的他者塑造。
学生对无产者的轻蔑从何而来,对外省的优越感对待从何而来,他们崇拜什么又厌恶什么,说下来大概是群体经济崇拜的另一个极端具化。
这里也不是想搞什么地域黑,就像开头说的,这不是一个容易的问题。
骂是骂不醒的,让瞧不起服务员、厨师的收银员正视他们的方法当然不是吵架,而是让收银员明白,钱箱里的钱,不天然是你一个人的。
▲无处释放的“无聊”,与午夜梦回的痛苦
这当然需要教育上的引导,跟更科学的、跟得上时代的分配制度,对深化保障转移支付的坚持,还有时间。但我们又有多少时间?即便在沟通无比便捷的互联网时代,同样的rap形式下,前后三个月间,两个地域产出的作品已是天壤之别,思维方式南辕北辙。
更何况现在,还有其他困境。
已有十四年历史的郑州富士康从过去的高峰用工30–40余万人已下滑到了去年的10余万,今年上半年,河南出口手机1395.1万台,已同比下跌47.4%。
随着各生产线不可逆的智慧化无人化,以及苹果本身“替代意愿强烈”,用工需求全面向印度转移,本地用工需求正在剧烈减少,而在当地政府努力下于2021年进入河南的比亚迪郑州整车生产基地,满产后总用工也只有大约5万人。
河南政府没有时间操心体面,就业问题无法解决,又是动辄几十万人的背井离乡。
然而一个事实是,依靠劳动密集的制造时代已然抽身离去,一个无法阻挡的智能制造时代已经不容分说地穿插进来,而现在,还有AI。
没有心情考虑优劣,眼前的问题更加棘手,而同样的问题,之于两个地域的人民,亦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一边掌握了更加完全、可控的生产资料,而另一边,原本的相对失业在AI生产力爆发面前将变成绝对失业,当无产阶级褪色为无用阶级,首先迎接冲击的依旧是单打独斗,又无生产资料的工人、农民工群体。
以前没钱,未来无用,到时的rapper们又会如何描述他们的故事?
阶级的差异正载着两边的叙事加速渐行渐远。
更加讽刺的是,上海大学这所大学,本身便是长期以研究社会学,研究社会阶层流动为王牌专业和课题,如今本校出了这样一个绝佳案例,也不知会不会出现在未来的田野调查之中。
未来太远,如今先后三个月展现在大众面前的两个“农民工形象”,既讽刺了先富地区不事生产太久与普通民众情感上的脱钩,更反应了资本主义生产链条的冰冷逻辑下,先富地区逐渐丧失含情脉脉的必然性。
对于中国而言,发展的意义,理应是为了给更多的人更广阔的机会,更多样的选择,它既不该是老乡们午夜梦回的痛苦,也不应成为自诩“上流阶层”的公子哥们无处释放的“无聊”。
如何解决表象背后所反映的更加深层的经济问题根源?
这将会是我们这代人,乃至后面数代人的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