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种地11年,他的资产从140万到了0,又到了负98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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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四川阆中的一间餐厅里,1990年出生的当地人龚莘文,撩起袖子给我看他的左臂内侧。那是一排牙印,被村里一位六十多岁的农妇咬的。

这是龚莘文返乡创业的第11年。他承包土地,重新分包给村民,他负责出种子、肥料、农药、农机等农资和科学种植技术,村民负责出力:种植、维护、采摘,农作物卖出后,龚莘文把收入和村民分成。

可是一些村民有自己的“小九九”。比如这位咬人的农妇。她把龚莘文提供的农资拿到市场上卖了,钱放进自己兜里;她也不高兴按龚莘文的标准化操作来采摘瓜蒌(一种种子可供食用、根系可供药用的葫芦科植物),导致瓜蒌损失。龚莘文与她理论时被咬。

提到这件事,龚莘文声音很响,有些急躁。他瘦得像豆芽菜似的,巴掌大的尖脸上挂着一副大眼镜。23岁时,他拿着在中关村创业挣到的第一桶金,140万元,回老家承包土地种瓜蒌,是四川第一个引进瓜蒌、参与扶贫项目的年轻人。从23岁到34岁,他种植的土地规模从百亩扩张到了千亩,而他的资产从140万到了0,又到了负980万。去年他离了婚,独居在阆中一座荒山开辟农场,因债务过多,2岁的儿子被判给前妻抚养。

“千万不要以为回村种地很简单。”这句在他的视频号里常用调侃语气讲出来的开头,此刻以一种低气压的方式吐露。在他自己盖的、被网友吐槽为“坟头长草”的无窗棚屋旁,龚莘文逐一向我讲述务农以来上过的当、掉过的坑,竟连续讲了十几个小时——桩桩件件,数量之多,变化之无穷,损失之惨痛,让我想到一个多年前的手机小游戏“是男人就下100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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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网友吐槽为“坟头长草”的自建无窗棚屋

农民往往受教育程度低、社会经验少,农作物生长周期长、涉及环节多,农资需求量大、标准化程度低,为线上线下的花式骗术提供了完美作案环境。货不对板的种苗、套路无穷的保险、“高价回收中药材”骗局、假扮技术助农团队的“杀猪盘”、免费送新品种附带天价农资骗局、声称能帮助牵线领导的“职业组局人”、劣质农机……可谓致广大,尽精微。

从套娃式骗局中脱身已经是“地狱难度”,还要面对极端天气、虫灾、逐年上涨的成本、申请成功率低于1%的补贴和“互联网经济”——电商平台恶性竞争带来的“击穿地板价”击穿了农民本就薄如霜雪的利润。

龚莘文提到火爆的英国农业真人秀《克拉克森农场》。克拉克森的农场属于“高标准农田”,基础设施一应俱全,灌溉、排水系统完善,可供大规模机械化耕种和采收。龚莘文说,咱们国家也在推广这种农田,让大机器人耕种,钱也拨下来了,但实际到了地方,改造农田的款项大头被挪作他用。过去两年,龚莘文多次听相关领导在农业会上说,阆中过亿元的农业财政补助资金只有不到一半用于农业。“几千万无法完成过亿的高标准农田。(有些地方)只是把每一块土地搞得方方正正,依然有高度差,土地连不起来,大规模生产要用的机械,比如克拉克森农场能开的拖拉机,根本进不来”。这些不标准的“高标准农田”许多处于半荒废状态。

“所以说农业领域创业就像掷骰子,骰子六个面,只有一个赢面,其余五个都是满盘皆输。”龚莘文对我说。

11年前,得知儿子从北京回家种地时,龚莘文的父母说过很像的话——他们都是农民出身——原话是,“种地是一件看不见出路的事”。明明进了城,赚了钱,怎么又倒退回了土地上。老两口很生气,一再让“别干了,去干其他的”,虽然住得近,前九年他们一次没去过龚莘文的瓜蒌地。倒是负债后,他们来农场帮忙了,把自己的房子也拿给儿子抵押贷款。

我问龚莘文,如果有个年轻人像11年前的你一样,此刻想回乡创业,你会怎么跟这个年轻人说?

他想了想,“我会说,挺好的——但不是现在”。

以下是龚莘文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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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岁,我跟家里要了2000块钱,坐K1364绿皮火车,49个小时,去北京闯荡了。从北京西站一下车,我包里的钱就不见了。一个骑三轮车的老头说,一看你就是离家出走的,小伙子我给你找个包吃包住的地方干活儿吧?然后我上了他的车,被拉到了富士康。下车后他把我兜里还剩的三百块也拿走了。

后来我在北京待了很多年,从做流水线工人,到中关村学修电脑,在城中村淘洋垃圾,摆弄硬盘、主板、显卡,和六个小伙伴合伙开了一家公司,靠帮企业维修办公室电脑和做外包网管起家,最后我们把公司卖给了金山,挣了人生第一桶金,我分到了140万。这是2013年,我出来闯荡的第八年。

那时我想,有钱了,是时候去完成小时候的梦想了,我要把中国所有地级市以上的城市都走一遍。而且我还要在路上,找一找下一件我能做的事。然后我从北往南,坐火车、住青旅。在福建泉州,超强台风“苏力”登陆,我住的镇上,一眼望去农田里大片作物都被刮倒了,一问,是成百上千亩瓜蒌和架子。这是一种爬藤植物,结出来的瓜里的种子可以做成吊瓜子零食,根系可以做药。

地的主人是个老大爷,满脸写着心酸,台风一来,瓜蒌倒了,用来爬藤的水泥柱子也倒了,损失了百万。但我忽略掉了他的心酸,因为他告诉我,种瓜蒌很赚钱,过去一亩能卖四五千,100亩一年有40万收入。福建一带人都喜欢吃吊瓜子,镇上种了3000亩,种了好多年了。

我在泉州待了十多天,全在研究瓜蒌,打听清楚当时只有安徽省农科院、浙江省农科院、浙江绍兴市农科院三个地方卖种苗,我就顺着电话找到安徽去了。像着了魔一样,我边看种苗边学习种植知识。

卖掉公司,是因为维修办公电脑是比较简单的服务,很容易被大公司吃掉,像我这样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接下来想选一个自己能钻研,并且一辈子为之去拼搏的事做下去——种地看起来就是那样的事。

那些年,电视里到处都在提“三农”,我隐隐觉得,发展农业是大势所趋,发达国家对农业补贴力度特别大,电视里说日本农民就特别挣钱。总有一天我们国家的农民也会那样吧?我抱着期待,觉得学习差不多了,就回到家乡,在裕华镇城皇崖村租了100亩地,拉着三个发小,一起投了50万,开始种地创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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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架上面有网子,所以经常会在地里发现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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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种地,确实像打怪升级一样,一关又一关,关关难过。

第一关,就是“摆平”老百姓。

我那时只有23岁,村子里留下来的老百姓都六十多岁了。老农民们上下打量我:一个小屁孩,根本不会种地,还把这么多土地给承包了,真不自量力,竟然还想指导我们做事。我马上成为村里人的饭后谈资,他们心里很不服气。

农民家一般只有几亩地,都是些豇豆、辣椒、韭菜之类,再种点粮食,能满足一户人家的口粮,多余的就赶集卖掉。农民自己吃的东西并不太在乎产量,也不特别在意卖相或口感。虽然他们干了一辈子农活,但更多是凭经验种,谈不上种植技术。逻辑和承包土地的农业生意不一样。我在乎产量和质量,大规模种植要求每一种农作物、每一块地、每一道步骤、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有科学、标准化的操作管理。我从农科院学到的种瓜蒌技术,有很多细枝末节的规矩,比如苗上架后要掐断侧芽,施肥要距离根茎1.5米等等。

可是老农民根本不听“小屁孩”教,觉得你班门弄斧。他们开始“为你好”,前脚我说完,后脚他们就施肥在离根茎20多厘米处,觉得有利于吸收,结果根茎被肥料腐蚀掉了;除草剂喷在叶片上,直接灼伤;收获时不能采收掉在地上的瓜蒌,因为瓜蒌干枯导致瓜子果衣扒在壳上,不好吃了,厂家会判定不合格,但是老农民很珍惜每一个种出来的东西,觉得不能浪费,把掉地上的捡回来混进去,导致收货人觉得我的残次品含量很高……

这些事都在创业开头循环往复发生,很无奈。说理没有用,我只能“威胁”说,造成损失了、种死了,都要罚钱。可我心里知道,农民很不容易,一整年除了种自己的口粮,剩下拿去卖掉也不过两三千块钱收入,我雇佣他们按市场价日结,每天每人也不过赚七八十块钱,一年也只能多挣一万块钱。所以我从没真罚过钱。一来二去,他们亲眼看见给我造成损失,而我却没要求赔偿,这才开始愧疚,服气我说的种植方法。

村民大多数是质朴的,但每个村也会碰到个别不讲道理的“强行挣钱”,这些人成了回乡创业青年的“必碰钉子”。

我承包的100亩地,正中心一块属于一个贫困户。他告诉我,要拿到他的地,就要雇佣他儿子开农用车,一般农用车一趟200块,他收250块。他还卖水泥、化肥、农药,价格比经销商贵不少。我实在下不去手买,但为了显示客气和尊重,我还是雇佣了他儿子,象征性地从他那里买了一点农资。

可我做这些他都不领情,对我没在他那花够钱很不开心,还是不愿流转自己的土地,并且不断“找茬”,比如不让过路干农活。

因为瓜蒌采摘后要洗剥,我在土地中央修了间小平房处理瓜蒌。结果他说,我的房子遮住了他菜地的阳光,要我每年赔他菜钱。这够离谱的。我辩驳说,你的房子也遮住了我的作物。我不赔,他就躺在我门口,堵门耍赖。

我们的“矛盾”一直到大爷去世都没解决,他到死都不肯把那块土地流转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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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民们从摘下的瓜蒌中洗出瓜子

还有一些村民喜欢贪小便宜。承包土地后,要种自己的,就要把原来地里的苗先拔干净,拔苗要按市价赔给农民。可我刚赔完,把苗清干净,还没来得及种自己的,睡一觉功夫农民又连夜插上了别的苗。我就又要拔他苗、赔他钱,他看起来很无辜,说“我看你还没种,所以我先种了”。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为了搞好和村民的人际关系,我愿意花“小恩小惠”的钱去摆平。

不得不说,一开始种地,我真是撞大运,风调雨顺,从2013年一直到2018年,每一年都是挣钱的,第一年,中国其他地区由于天气原因瓜蒌产量不高,瓜子收购价达到了23块一斤,我光靠把瓜子卖给“三只松鼠”“徽记”这样的零食企业,就收回来70万,现在看,第一年回本简直是奇迹。但当时我没意识到只是运气,还很得意认为“果然没选错农业”,于是拿着赚来的钱继续承包新土地,第二年再次卖出高价,收回160万。我的地越租越多,种地第四年,我已经承包了600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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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洗完晾晒好的吊瓜子,卖给“徽记”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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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面朝土地,没什么好运气是老天爷毁不了的。

种地前四年,阆中风和日丽。但第五年,我回乡种地的路开始断崖式坠入深渊。这一切都要从天气说起。

2018年,五年生的老瓜蒌面临“退役”,一批新苗在清明节前后种下,两个月后,苗已长到一米多高,眼看过段时间就可以爬藤。突然间天气开始不对劲,7月没到,气温就直逼三十八九度,连日高温让幼苗水份不足。

给600亩瓜蒌地浇一次水花费的人工成本很高。本来这个时间节点不需要浇太多水,但不正常的高温让我计划在6月21日浇次水,当我掏出手机看到6月23日会有大雨时,心里窃喜,靠下雨节约出来的成本都是利润,“老天爷赏饭吃了”。

眼看日子到了,依旧烈日当空。我又掏出手机看天气预报,没错啊,显示马上要下雨,而且25号还有大雨,局部暴雨。

我抱着再等等的心态,枯坐在地里,26日,土壤开始干裂,我的头和苗子一样耷拉下来。实在没办法了,只能从上游水库放水大面积灌溉,我请了七八十个村民加班到半夜才把地里的苗全浇完,花费近两万元。

苗总算有活路了,我松一口气。没成想第二天天一亮,瓢泼大雨从天上倒下来了……

我惯性调整了心态,想也好,苗子多喝一点水。可你猜怎么?暴雨从那天起一连下了近一个月。对农作物来说,极端天气是连续高温、连续暴雨、突然大风,没给农作物一个喘息机会,旱涝调节不过来,或受到毁灭性突然袭击,苗的活路就断了。

地里汪洋一片,雨太大了,排水沟压根排不出去,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点没办法。那一年这片600亩瓜蒌地全军覆没,产量为零,连本计算,总共亏损了300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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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淹没后全军覆没的瓜蒌地

天气是不可抗力,农民抵挡不了,完全有可能绝收。我记得后来有一年在阆中天宫院五龙山一个国家级贫困村,也因为极端天气,一整年作物绝收。

天灾可怕,虫祸亦然。水淹瓜蒌地第二年,我的一千多亩地遭了虫灾。那是一种绿色的鼻涕虫,站在地里听得非常清楚,唰唰,像蚕宝宝吃桑叶,比蚕桑基地声音还大。用带马达的喷雾器打农药,一边打一边看见虫子像下雨一样掉下来。

所有村民都被我请出来打药,一天也只能打完200亩。没打到的地里,一晚上过去瓜蒌叶片全是孔洞。几天时间,虫子把叶子啃完了,瓜蒌10月才成熟,叶片没了,影响光合作用,果子很难成熟。后来我问农科院专家说是瓜绢螟,灾难性的。大面积虫灾直接导致我70%的瓜蒌损失掉了,那一年继续亏损。

很多人问我,天灾虫祸买保险不就可以分担风险吗?你以为大风大雨要赔、虫灾要赔、大棚破了也要赔,但实际情况是,农民买保险通常是买了个寂寞。农业保险里藏着各种各样的局。

暴雨绝收那年,我找过保险公司,想给瓜蒌地买保险。保险公司很委婉地告诉我:现在四川小品种种植保险业务还没开发,只能把保险卖给稻谷、小麦、玉米,此外还可以花少量钱给大棚买个保障。

恰巧那年我种了300亩玉米,也有了大棚。我花了8000多元买了玉米地保险和大棚损毁险。没多久就遇上大风,玉米被大面积吹倒,但当我找保险公司赔付时,他们却告诉我,玉米倒了不能怪大风,是我管理不到位,是玉米品种抗风能力不行。而且他们说被刮倒的玉米马上要成熟,倒了也能收获。总结就是两个字:不赔。

玉米还没争论完,我的大棚又被风吹坏了。我气急败坏再次拿着合同和监控视频找保险公司,义正言辞表示,大棚膜被吹破肯定是不可抗力引起的损失,这次他们二话不说,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来地里查看。

现场评估看起来细致又专业,七八个人风风火火一顿测量,坏掉部位被拍了又拍,照片打印出来让我签字。我很欣慰,以为总算能拿到赔付了。没想到第二天我被叫去保险公司办公室,他们通知我赔偿金额是130块钱。

我还阴阳怪气地问,这130块钱是让我买个补丁补上去吗?对方说对,因为其他的膜没坏,主体结构也没受损。他们拿出合同,指了指,是按损毁部分的米数乘以膜的单价赔付。我内心深处朝他们嘶吼,但还是转身就走了,还是我们农民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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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淹了瓜蒌地,成了我人生一个重大转折点。本来我觉得赚钱挺容易,连续绝收后,我的心态开始崩塌。再加上五年生老瓜蒌退役,我要购买新种苗了。那时我承包了一千多亩地,别人和我说种青菜能做四川榨菜用,我大手一挥马上用200亩种青菜,说种辣椒好,我又马上试种辣椒。我想分开压宝,种植不一样的作物。

有朋友建议我把荒着的地改成亲子农场。我寻思这想法不错,也没多大风险,就开始查阅资料,选了个可以长成树的番茄品种,在网上找种子商家。我选了销量最好的一家,他们介绍,有一款“欧洲进口七色小番茄”种子,看着高大上,价格也比普通小番茄贵不了多少。

我火速下单,收货后迫不及待育苗,恨不得三天就让它们结果。三个月后,这些苗开始结果,可我越看越不对劲,果子越长越大,颜色从绿中带紫,变成紫中带彩,第一感觉是吃了会中毒。凭这卖相要开亲子农场,除非妈妈都是笨蛋。

我赶紧联系经销商抒发愤怒。对方答复:亲,可以无理由退货退款,可是需要拿出种子作为证据,您有证据吗?

种子已经种下去,怎么作为证据?长成现在这个模样不是最好的证据吗?对方又不紧不慢回答:亲,那是你个人觉得现在结出的番茄不对,并不能代表我们卖给你的种子不对,我们也不能确定你认为不对的番茄就是我们卖给你的种子种出来的,所以你还是得先证明我们卖给你的种子有问题才行,如果证明不了,那这边只能送你一张20元优惠券。

我怒火中烧的同时,竟也觉得对方的回答严丝合缝、合情合理,根本找不到理由反驳。更让我气急败坏的是,想给商品一个差评,结果发现因为购买时间太长,评论权限已关闭。

后来我又接连经历相似骗局,才知道种苗市场往往隐藏“巨坑”。从种苗到结果要经过很多环节,他们会和你说,“今年大暴雨有多大,(种苗)肯定是受了伤”,你怎么反驳?“土壤结构、酸碱不对,你没发现”,你怎么反驳?

种苗巨坑,不单农民会踩,连地方农业局也会被骗。过去南充要做水果城,引进了一种叫“濑户见”的柑橘种苗,希望通过高品质柑橘为贫困村创收。农业局跟我说,这品种好,皮薄多汁无核,日本的。于是,2017年我投入8万租金精心建设200亩柑橘产业园,请农民施肥、除草、打药、梳花梳果。到了收获季节,树上却结出了像橙子一样皮厚的果子,果肉外衣也很厚,口感糟糕,果型也丑。我断定这卖不了价钱,最后只能让水果贩子用一块钱一斤的价格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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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濑户见”柑橘实际种出来的果子,皮非常厚,口感不佳

种苗货不对板实在太普遍。农民遇到骗局都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没种出来就没种出来,找谁说理去呢?

另一种种苗骗局是“高价收购中药材”。当时朋友告诉我,黄精回收价格很高,这是一种像生姜一样的中药材,一亩地种苗买下来要四万块,三年多后每亩黄精可以卖到十多万。我当时上网浅查了一下,都是高价回收黄精的信息。于是我买了三亩地的苗,总共十多万,想试试。

三年精心呵护,黄精终于长成,我以为要发大财了,没想到挖出来后,原先向我兜售种苗、叫嚣种出来高价回收的买家人间蒸发了。我只能到处找药材市场,跑了好几个,我发现,黄精价格和卖种苗的人宣传的简直差之千里,掐指一算,卖掉所有黄精只能收回种苗钱的一半。

卖得便宜总比丢了强。我试着用自己高价买苗的痛苦经历博取买家同情,希望他能出于人道主义给我每斤多赚几毛钱。结果他听了说,加钱不行,但能给我出个主意——他建议我把地里剩下的黄精分成小种苗,再去骗别的农民。我连连摇头,坑人的事我做不出来,又无意间透露工人们修建桑树枝条时把剩下的黄精都踩坏了,拿去烘干了。他听到这话两眼放光,再次确认我有桑树和烘干房后,他说,那你买黄精种苗的钱可以马上赚回来,因为今年桑枝价格暴涨,从一两毛钱涨到一块多。

我立刻掉头回地里,连夜找工人用两天时间捡了几大车烘干桑枝给他拉过去,卖回了黄精种苗亏掉的钱。

当晚,为了感谢他,我请他去酒吧。酒过三旬,他对我说,中药材行业就是这样充满惊喜,西洋参短缺的时候秸梗(外形相似)涨价,当归缺货的时候收独活(外形相似)能赚钱,元胡没货的时候山药豆(外形相似)爆火,最搞笑的是酸枣仁收不到的时候扁豆加点色就能卖个好价钱。

再后来我才知道,黄精价格从没那么高过,是种苗商家炒作,他们每隔一段就会找一个陌生的多年生作物,然后集体在互联网或用地推方式找到农民,告诉他们现在要以10万块一亩地收某种中药材,问他们有没有。这些人知道农民没种,假意抬高种苗价格。等第一批受骗农民种出来到市场上问,才发现根本不值钱,那时卖种苗的早已骗够了钱。

这些年除了黄精骗局,还有石菖蒲骗局。过去是地推,现在抖音上到处都是。我就举报过一个,那个博主说每亩地种苗两万,种好了不用怎么管,一年就可以赚五万。我问了实际种石菖蒲的朋友,市场上一亩只卖得到两千块。

认识中药材骗局后,一个号称服务过全国500家农场、有13年种植经验的人找到我,我怕又是骗子,没等他开口就直接表示闭嘴吧你。他急忙解释,自己是兜售种苗的,语气十分真诚。他接着介绍自己是一家上市公司所属的农业科技公司,响应乡村振兴号召,寻找像我这样实打实做农业的人,免费发放他们公司价值10块钱一株的种苗。

他说,等我种好后,再从产品效益里扣除种苗成本,但要签订合同,必须把农作物卖给他们,而且不能把种苗大面积种死。后来,他真真切切给我拿来了带营养杯的组培苗,一分钱没收,还派了技术人员专程免费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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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营养杯的组培苗

等苗长到3个月,我发现它不再继续生长,也没有死亡。技术人员告诉我,他刚做完土壤酸碱性和微量元素检测,我的地碱性太重,需要调节土壤。我抓耳挠腮,上哪去找调节剂呢?他告诉我公司还有一点,他可以去协调。我带着万分感谢的态度,抱着8万块钱向他换来了调节剂。谁知道一发不可收拾,他用同样方式,把公司“剩余不多的”专用肥料、微生物菌剂等各种我没听过的东西往我地里搬,我说一时半会儿付不出这些钱,他还很贴心地帮我去银行贷款,告诉我这一年种了之后,后面就不需要这么多费用改良土壤。我感恩戴德,以为致富之路就此奠定。

到年底,他们按约定全部收购了所有农产品,并扣除了刚开始的种苗钱,可我掐指一算,自己一分钱没赚到,还倒欠了银行50万。但我还不死心,决定第二年继续种。可等我什么都准备好,他们又说,公司已经不推这个产品,要种需要购买他们的新品种。

这时我大梦初醒、恍然大悟,就差没为这个拥有完美闭环的骗局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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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业这条链路里,出现了一件魔性的事:卖苗的、卖肥料的、二道贩子、下游做品牌的全部都挣到钱了,只有种地的农民赚不到钱。原因除了风险和骗局都让农民承担了之外,还有一本始终算不过来的帐——无法预知的农作物价格和连年升高的成本。

现在经济作物价格总是不稳,尤其是水果,品种越来越多,价格连年下降。对农民而言,互联网经济是一个畸形生态,平台让大家竞价,你永远能在上面找到更便宜的东西。

当年我选择种瓜蒌的最主要的原因是种的人少,不容易恶性竞争。但小品种也有坏处,就是销售端几乎都被大企业握在手里,瓜蒌就被三只松鼠和徽记等拿捏了超过九成市场

2023年,其中一家企业老大给我发消息,说兄弟我们十年了,从此你要自力更生了。他还说,现在两家大厂已把瓜蒌籽市场价控下来了,收购价从23块钱一斤断崖式下跌到10块钱一斤。

那天我意识到,所有种植户都将血本无归。我算了笔帐,收入骤降后,连成本都赚不回来了。

那年恰逢暴雨糟蹋了瓜蒌地,我听说辣椒价格当年是一块一斤,算了有利润,就种了500亩,收获时,每天50来个工人在地里帮我从早摘到晚,每摘出一斤我给2毛钱,一天能摘25000斤。收购辣椒的人来了,只给一斤4毛钱。我问为什么这么低,他告诉我,那几天云南辣椒大面积采摘,那里产量高,人工成本低,收购价只要3毛,给你4毛一斤都算是人情了,云南运到四川后的价格还不到4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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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辣椒龚莘文最后全给了亲戚,大家吃了几年

可是四毛一斤的辣椒对我来说就是血本无归。朋友帮我出主意叫我卖给超市。可是从种出来到超市销售需要很多环节,每个环节都要过一道中间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跳过中间商,直接卖给县城超市,又发现,500亩地产的200万斤辣椒只能销售出一个零头,县城超市卖几千斤都很困难。

日常蔬菜水果都面临这种情况。普通种植者的风险在于,没办法提前知道全国2843个县到底有多少同品种种植者。只有等作物成熟,农产品大规模涌入市场,才能体会到苦涩。

在农作物收购价格不稳定的同时,所有农资都在连年涨价。最典型的是农民用得最多的肥料“硫酸钾型复合肥”,十一年前,一吨大约1900块,今年已涨到一吨4300块。肥料是刚需,农民种地必须用,肥料厂握有绝对定价权。

可我后来发现,除了稻谷、小麦、玉米这三大主粮健全了生产成本和收入保险政策外,其他作物是得不到保障的。也就是说,即使卖到消费者手里的零售价涨了,但从农民手里收的价格仍会出现普遍下跌的情况。最终,又是种地的农民承担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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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民走过最长的路,是套路。这些套路可能不是来自骗子,也来自“我有一个朋友”。

在我连续经历了极端天气、虫害、收货价格暴跌后,我尝试自建食品加工厂,希望能把自己种的瓜蒌做成阆中吊瓜子品牌。

食品加工厂建造手续批复完毕了,修在一条路边。当时阆中市委书记路过,问施工队厂房是做什么用的,工人不知道,回答说可能是养鸡、养猪用。书记很生气,没检查我的材料,回到办公室就责问下属,怎么可以在路边修养殖场呢?没有一个下属敢在他气头上解释,于是镇上书记跑来下命令,“你把它拆了”。

我感到莫名其妙,解释这是一家有合法手续的食品加工厂,生产吊瓜子的,为什么不和市委书记解释一下呢?镇书记劝我,让你拆就拆了嘛,实在不行把你的房子往后移一点,乡镇这边再想办法给你点补贴。“大家都知道你冤枉,但谁敢去跟书记说呢?那不是对着干吗?”

我想自己去见市委书记解释,却一直没方法联络到。最后经一个通讯录好友推荐,找到了一个号称能帮忙牵线领导的“职业组局人”。组局人告诉我,领导喜欢喝酒,于是我用几万块买了3箱总共18瓶飞天茅台,希望他转交领导。

我送出去的茅台就此消失。没过几天,组局人告诉我找到一个和书记关系很好的人,和书记说过了,书记也了解了实际情况,说当时也没人跟自己解释清楚,让我继续把工厂建设好,继续创业就行。

我就把这些话告诉了镇书记。镇书记还让我手写了一张保证书,内容是关于市委书记要求拆迁龚莘文厂房的事,龚莘文已经与书记协商完成,如后续发现书记仍怪罪厂房的事,龚莘文自愿无条件把厂房拆除。保证书上盖了章,按了我的手印。

这太荒谬了。更可笑的是,我后来才知道,这个职业组局人是骗子。他虚构了自己是某军区领导的亲戚,不断攀关系、组饭局,对外宣称“能带人认识领导”,骗了很多人的钱后,离开阆中生活了。他收了我的酒,却没给我办事,市委书记根本不知道我的事,而我竟然还用他忽悠我的话术把这件事摆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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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领导要求拆除的吊瓜子加工厂

实际上,从各式各样骗局中脱身后,我的兜里已经没钱了,银行债务近1000万。

创业十年,我从没欠过农民工资。那些帮我干活的老人们都是农村留守老人。我还记得以前一位七十多岁老大爷,儿子早年夭折,女儿远嫁,妻子瘫痪在家,他做事依然很勤奋,从来不争什么补贴,有一回还对我说:“小龚,有事记得叫我,我来做,没问题的。”想到这我就想尽快搞点钱回来,保住自己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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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钱的日子

赚钱无非降低成本和增加收入两种方法。我把目光再次放在了申请项目拿补贴上。种地十年,我看见过的最高补贴是20万。补贴项目分两种,一种是“面子工程”,帮地方政府建示范性区域,应对上面各类检查和参观学习,另一种是帮当地贫困村建农业产业园,参与“脱贫攻坚”。

拿补贴难度是“地狱级”的。首先“僧多粥少”,比如有些种类的项目,一年当中县级、市级、省级项目总共加起来大约10个,一个省申请的有上千家。这样算下来,成功率连1%都不到,985大学的录取率都有1.5%。其次这是一场没有任何参照标准、不公开透明、没有标准答案的考试,很多时候成功与否全凭领导一句话拍板,说给谁就给谁。

过去我就是被领导拍板,指定要合作的企业家。但后来因为被柑橘事件伤到,也不想成天用作物卖不出去的“高标准建设大棚”应付检查(注:项目建设的高标准大棚的建设、维护、人工成本远高出其生产的作物售价,这些作物无法回本,主要功能是应付领导检查),我主动和领导们断了联系,没再接受补贴。可我现在为了自己的地,又不得不在这个讲究人际关系的家乡跑人际关系,希望重新找到能把我介绍给领导的线人。

通讯录里有个人告诉我,“有一个朋友”在申请项目、拿农业补贴方面神通广大。听完他一顿介绍,垂死之我眼睛都亮了。我约了三人在县城最贵的饭店见,一顿我买单的吃吃喝喝活动结束,“朋友”同意先帮我去省城“想想办法”,说“不会收你的钱”。

第二个月某天,我收到他的消息说补贴有希望了,但我需要包装一下自己,去省城一家公司准备申请知识产权的材料,给项目申请加分。

我很疑惑,我一个种地的能知道什么专利技术呢。这家公司告诉我不会没关系,只需要知道我种的是什么,其他不用管。紧接着给我写好了知识产权申报材料和围绕知识产权的可研性报告,我那一千多亩的瓜蒌地突然变成了几万亩良田的项目规划书。我甚至不敢相信这是我的材料,直到我交了八万块申请费。

材料交齐,我又开始坐等补贴。三个月后,我接到了国家知识产权局的专利申请失败通知,以及项目申请失败通知。我脑袋“嗡”地一下,跌坐在了地里,八万块钱又没了,换来了一堆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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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分专利申请受理通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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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机械和配套农田规划建设又是大规模种植的一个坑。

我看过英国那个很火的真人秀《克拉克森农场》,欧洲汽车厂牌会做农业机械和专业的农用车。可是我们国家现在只有大拖拉机。在我们国家,生产农用机械的几乎都是小厂,和汽车或家用电器都不一样,没有一个特别大的“鲶鱼”在里面。这导致农民随便用一个割草机都得买国外品牌,因为真的比国内制造的耐用、好用很多。追求耐用,原因是中国制造的农业机械几乎都没售后服务。

但售后是个很复杂的事吗?不是。我每天都在自己修,无非就是链条、发动机、换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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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了修、修了坏的农业机械

这是农民们普遍的感受。现在小型农业机械目标客户像是城市里有院子的人,一年可能只用一次,等第二年用发现坏了,过保修时间了。但我们真正种地的农民使用频率很高,一年用几十次,特别容易坏,商家卖给我们是在自找麻烦。

我地里喷雾机用得最多。现在我们国家喷药的设备我基本都用过。我花3万块买无人机时,大疆还没出植保无人机,那时无人机用起来有个问题:西南农田地势起伏,地里还竖着很多杂乱的电线杆——因为没好好规划过基础设施,电线怎么拉更近就怎么排布。无人机飞时很容易撞到电线杆炸机(坠毁),但如果飞得比电线杆高,农药喷头力很小(和喷花露水差不多),根本喷不到作物头上。再加上无人机只能带20斤液体,续航又实在太短,喷几十亩地了不起了,飞出去几分钟不到就要飞回来重新装药、换电池。我当时还去考了一个飞行证书,但现在无人机已经坏了,修一下太贵,在库房吃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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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在库房吃灰的喷药无人机

实际用的还是背在身上的人推喷雾机车,一次装800升水,整个西南地区都只适合用这个。这种车一次可以喷出几十米远,一台价格几千块。机车也有喷不到的地方,所以还是要人背着喷雾机喷,但喷雾机又最容易坏,而且管子、水箱、喷头连接处非常粗糙,漏水太常见了,农民们打一个防治病虫害的药,打完后所有工人背上皮肤都被农药浸湿,导致灼伤。

可这些情况,农业机械设备生产商是绝对不会在乎的,连机器保修都做不到,就更别说对农民造成的后续伤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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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产农药喷雾机做工粗糙,连接处漏液,经常灼伤农民后背

承包山里土地种作物,首先要解决地的问题。《克拉克森农场》里,拥有灌溉、排水系统,基础设施完备的那种成片土地就是高标准农田。前几年,在四川,几乎每个县市都在建设高标准农田。但有些地方闹成了笑话——花了很多钱建,又都空下来了。因为没人来投资使用。有些地方没把地推平,只把每一块土地搞得方方正正,依然有高度差,土地连不起来,那么大规模生产要用到的机械,比如克拉克森农场能开的拖拉机,根本进不来。

投资农业也要计算效率和成本,机械上不去,那些专门承包高标准农田的人知道自己那些设备和人都用不上,自然就不想投资了。

这又牵扯出一个问题:国家想要的高标准农田是克拉克森农场那种,让大机器人能耕种的农田;但拨款到了地方,比如原本1个亿是给你改造农田的,地方财政将6000万作为其他用途。不把资金用到位,改建好的并不高标准的农田能干什么呢?

就像去年、前年,我几次听相关领导在农业会上说,阆中过亿元的农业财政补助资金只有不到一半用于农业。

2020年,我引荐一个浙江朋友来投资,他申报了3000亩高标准农田种水稻,租金每年一百多万。他带来了机械手、大规模机械和自己的超级水稻品种,据说每亩能产1500斤。但最后产量据他自己说刚刚及格(达标),大约每亩900斤,拿了几十万块政府补贴,但他还是亏了——大机械设备进不去高标准农田,只能靠更多人操作小机器耕作,人工成本太高。

亏本还和自己带的种苗品种不一定适应其他地区的光照、温度、湿度、土壤有关,或许在浙江产量能达到,但不见得四川可以。

所以说农业领域创业就像掷骰子,骰子六个面,只有一个赢面,其余五个都是满盘皆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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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莘文为自己的瓜子品牌在高速路边打过一年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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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年,我已踩过了比上述种种更多的坑。奋斗这么久,又回到原点,甚至比我闯荡北京时起点更低。

我经常会想,十年我做农业给自己剩了些什么?

23岁那年,我把人生所有激情投入土地里,为了种瓜蒌,和三个合伙人买水泥、钢筋、模具,天天在地里做瓜蒌爬藤用的水泥柱子。积累到今天已经五十万根了。一根柱子成本十多块。后来贷款我才知道,原来我所有的设施都不算资产,不管大棚还是瓜蒌,还是所有建好的管网、水泥柱,在金融机构看来,资产价值为零。

抵押贷款用的是我个人住房、爸爸和我手里的几间店铺门面,总共算下来几家银行给我了1000万左右。每个月光利息要还4万块。据说回村创业从事农业,贷款利息可以补贴,是一项贴息政策,但我从没拿到过,我身边也没一个人拿到过。

在安徽看种苗时,我遇见过“扶贫教授”何家庆,五年后,他再次在我瓜蒌地里出现考察。我一度感觉种植是自己冥冥之中的宿命。但不知什么时候,我搞钱重心成了接项目、做品牌、找销售渠道,每周有数不清的饭局,一年下来,要到的钱还没花出去请客的钱多。妻子不理解,我也压力太大做错很多事,最后她起诉离婚,判决书写得很简单,双方感情破裂。因为我负债过多,2岁多的孩子也判给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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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年阆中大雪,大雪后的瓜蒌地

就像现在城市里遇到裁员、失业的35岁中年一样,我回乡创业、负债、离婚,最终还是走向了闹哄哄的自媒体行业,这有点搞笑。

现在我又重新承包了一片山上的土地,想做体验式农场。但过程依然坎坷,甚至有点轮回的感觉——这个月,我的农场被一个村民举报了,说用来耕种的土地不能经营体验式农场。前一天我儿子来看我,问我明天是不是还能来农场玩,第二天帐篷就因为举报被拆了。说到这里,我又想提醒广大返乡创业青年一句话,一定要看清承包土地的性质。

虽然国家鼓励“三农创新”,鼓励“一二三产融合”,鼓励“文旅结合寻找农村新出路”,但通往创新的这条路似乎还没修得很好不然,我也不会有一天坐在瓜蒌地里,看着五十万根水泥柱子想,我的钱都去哪儿了?

我没想过放弃种地。其实看看外面的世界,大家都挺难的,选了一种事业,就算是鸡蛋碰石头也想走到底,鸡蛋虽碰不赢石头,但鸡蛋和石头一起落下去,都是同时落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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