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盟的社区保护,不能忘了这些“朋友”

“看这条蛇!”

永军叔掏出手机,给我看他前两天拍的一段视频,视频里,他跟在一条蛇身后,走向牛圈背后的山沟边。半分钟后,蛇顺着山沟,溜走了。

那是一条华北蝮(Gloydius stejnegeri),体长超过50厘米。华北蝮是长着前毒牙、有攻击性的蛇类,可能伤人,可能伤牛,也可能伤狗。若是在过去,永军叔说,他一定一锄头就把这条蛇打死了

老乡对蛇的“仇怨”

永军叔跟我们讲过,他家以前就有狗被蛇毒死了。

永军叔家现在养着两条狗,我喊它俩趴趴、小黑,它们会帮着我叔放牛赶牛,会陪着奶奶下地干活;奶奶让它们出去,趴趴会立刻起身出门;我姨开着电动三轮车外出,小黑会跟在后头远远地陪着——在我看来,这俩都是乖巧聪明的狗狗。但我姨说,这不算什么,以前家里的狗才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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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老乡开管家会时,永军叔家的狗子也在场©王烁

村里的狗大多没有名字,都叫狗,我们姑且叫它小白吧。说起小白的时候,姨咋舌、叹气,腼腆一笑过后眼里满是遗憾:小白特别擅长看牛、赶牛,家里放牛的时候,它总是陪着,有一天,小白像往常一样,跟牛一起把鼻子探进草丛,当下就听“嗷”的一声,它被蛇咬了一口,疼得连连后退。“回来就不行了,死了。”姨回忆着。

在豹乡田所在的社区周围,我们见到过三种蛇:华北蝮、虎斑颈槽蛇、白条锦蛇。

白条锦蛇没有毒。虎斑颈槽蛇有两种毒,但很少伤人。它的颈部藏有腺体,里面储藏着它从食物蟾蜍中获取的毒液,遇到危险的时候可以把毒液喷射出来。它的嘴里也有毒腺,但没有带沟槽的毒牙引导毒液注入伤口,只在嘴巴后方有两枚大一些的颌齿。所以它咬到人也很少注毒“成功”,而且它性格温和胆小,很少咬人。

华北蝮能自己产生毒液,拥有管状的毒牙,可以把毒液注入猎物皮下,被它咬一口,中毒的风险较大。华北蝮是这三种蛇里真正危险的一种,很可能正是杀死小白的“凶手”。其他两种蛇只要小心相处就是安全的。

但是,村里人分不清这些蛇,他们的看法是,“蛇都是有毒的,非常危险的”。他们平等地憎恶、恐惧这三种蛇。不止永军叔一家,村里人几乎都很怕蛇,反复叮嘱我们这些“新村民”上山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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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乡田“管家”任专科在村口看到的虎斑颈槽蛇,向左拖动查看

有一天,大猫、君姐、瑞萍姐帮村里弄走了一条虎斑颈槽蛇。虎斑颈槽蛇颜色艳丽,仿佛身披一件波西米亚风的绿底橙纹长裙,张扬、显眼。如此艳丽的颜色,仿佛就是在大声宣告:我可厉害了,一看我就有毒吧,离我远一点!

村里人也是这么看待它的。那天君姐发回抓住蛇的视频,镜头晃得厉害,很难获取视觉信息,倒是声音信息让人刻骨铭心——只听见我熟悉的改萍阿姨的大嗓门,一改往常的热闹开心,变得尖利、惊恐,简直是尖叫了:“有毒的!可不要去抓!

后来我们又好几回跟村里人“复盘”当时的情景,大家都摇头不相信救蛇不可怕,不相信“那种绿蛇”一般不会让人中毒。当然,说没有毒也不确切,应该是“虎斑颈槽蛇极少会通过牙齿注射毒液”。

不过细究起来太复杂,过于深奥难以理解的信息,会让大伙儿加深恐惧。所以,不如劝大家看到蛇就远离,“那个棕蛇(华北蝮)是真的有毒,千万不要招惹它。咱们这还有其他两种蛇,长得不一样,一般咬人不会中毒,但也会伤人的。不用打死它们,远离就好,它们怕人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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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拖动查看,作者去年9月出野外时碰到的华北蝮,人类出现后它紧急调整自己的姿势躲进灌丛深处一动不动,仿佛是一根树枝。©hannah

所以这次,永军叔看到华北蝮的时候没有冲上前攻击它,他所采取的俨然是一个新手自然爱好者的行动——跟踪观察、拍摄影像、不做打扰,然后带回影像询问认识的人,也就是我们:“这是什么蛇?”

改变已然在发生,但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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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拖动查看,马路上的赤链蛇 ©大猫

改变对蛇的偏见

见过华北蝮的影像之后不到一周,我们的驻村志愿者江涛大哥发现了一条虎斑颈槽蛇的尸体。据他说:上午出门的时候院子还是干净的,下午一回来,他一眼就看见院子里灰色地砖上有一条鲜艳的绿色,定睛一看,是一条身上爬满了黑色蚂蚁的“青蛇”,显然已经死去有一段时间。

虎斑颈槽蛇“命案”发生的时候,猫盟全员正集中在北京开内部交流会,没能实地检查获取更多信息。但因为蛇死得很突然,且大大咧咧躺在地砖上,像是半道力竭而亡的,我们认为是非正常死亡

根据江涛大哥发来的照片,蚂蚁聚集在虎斑颈槽蛇的嘴边和脑后两处地方,说明这两处比起身体其他位置更容易啃噬。嘴巴好理解,而脑后跟身体其他部位一样被鳞片覆盖,本应不容易啃咬。既然蚂蚁选择了这个部位开始“攻克”,大概率是蛇的脑后有伤口,很有可能就是致命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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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蛇的头部周围聚集着蚂蚁 ©袁江涛

它生前是否受到了攻击?是什么样的攻击?是否有对蛇怀有偏见的人打破了它的头?更多的信息我们暂且无从得知,但也许许久以后,我们会从老乡等观察者的口中,听到故事的其他碎片,拼凑出“虎斑颈槽蛇离奇死亡案”的全貌。

最近我们还听说了一桩几年前发生的动物“命案”。

故事还要从我们经常能在村口遇到的苍鹭说起。在晴朗的白天,时常会有苍鹭从豹乡田的正上方飞过。

我们在豹乡田干活的时候见过它好几次,第一次见的人总会惊呼“好大的翅膀”;还有一次,我们在铁桥的猫盟集装箱基地上空看到了它,从基地到豹乡田,开车需要大约15分钟,不知道它飞了多久。而夜晚,它就休憩在豹乡田边田那溪流过的小树林里,夜巡有时能碰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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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老豹子队员王杰与和顺生态协会救助中心在马坊乡救助的一只苍鹭 ©老豹子队员王杰

我们其实不确定每次见到的是同一只苍鹭,直到村里人跟我们讲:他们认识它,每一年它都来。据说头几年,它是和另一只苍鹭出双入对,每年都来豹乡田边筑巢繁殖。但现在只有它自己了,它依然年年夏天回到豹乡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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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密云拍摄的苍鹭 ©️大猫

还没等我们发问,村里人说:另一只苍鹭已经死了,是前几年被外头某个村子的人杀死的。具体是打死还是毒死,讲故事的人说不上来,只知道是苍鹭夫妇飞出了豹乡田社区,然后,只剩一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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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鹳和苍鹭 ©猫盟鹳总(万绍平)

这个故事未必是真实的,甚至我们每周都能见到的那只苍鹭也未必是同一只。但至少,在豹乡田所在的三个自然村里,大家的确早已默认不会去伤害苍鹭,这是真实的。

也许这是由于保护工作者前面十来年的身体力行,耳濡目染地培养了村民保护生态环境的意识,也许这是出于村民发自心底的善良。但最关键的是,苍鹭比起蛇本来就要好接受得多。

与野生动物做邻居

那些在人类视角里被认为危险的、丑陋的动物,总是会受到更多苛待。我们在豹乡田边的饮马池村租了两排房子,方便我们和志愿者驻村工作,那是我们的工作站,也就是我们之前文章里提到过多次的“饮马池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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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池小院 ©巧巧

不止一次有暂住的志愿者问我们:“屋子里有老鼠,我们要不要养只猫,或者从县城买点粘鼠板过来吧?”

这时候我们会说:“看这些收纳箱,我们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都可以放到收纳箱里;看院子里带盖的大垃圾桶,屋里的垃圾收拾出来就扔大垃圾桶里去。做好这些,就不会有田园姬鼠进屋偷吃、翻垃圾了。至于它们在房梁上跑,那就跑吧,豹猫、黄鼬、赤狐,还有大家害怕的蛇,都是捕食小啮齿动物为生的,只要它们种群健康,鼠不可能泛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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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鼬叼着战利品路过,十天前在饮马池小院门口,作者也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只是黄鼬跑得太快了,人还没来得及举起手机,它已经叼着老鼠跑掉了 ©猫盟

前两天小院窗台上出现了马蜂窝,驻村志愿者问我们“怎么拆掉它?”我们把照片也发到了猫盟月捐群里,请大家讨论有没有必要拆。结果群里的意见如我们预想的一般矛盾,大家既不想伤害马蜂,又怕马蜂蜇人。

对马蜂蜇人的恐惧主要源自未知,真正在地生活的我们没有这种恐惧。因为去年,也有马蜂在饮马池小院房间里搭了窝,就在房梁上。我们观察了一整个夏天,它们与我们相安无事,繁殖结束后就离开了。今天,这个空巢还留在房间里。我们的处置是:过完这个夏天,小院里又将增加一个空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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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窗台上的新蜂巢。©袁江涛

这种互不侵犯是建立在空间足够的基础上的,不像在城市里,楼房中人类密度大,留给野生动物的空间小,距离太近容易惊扰动物,进而伤到人类。城市里,家主害怕在阳台筑巢的马蜂是合理的。但在豹乡田,在人口稀少、平房们平铺在山水林田间的村庄里,马蜂、田园姬鼠、华北蝮、虎斑颈槽蛇、苍鹭,以及各种其他野生动物才是这里的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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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斑啄木鸟 ©大猫

在豹乡田和生态相对完整的荒野里,人类的种群密度,比多数野生动物种群要小得多。在城市里,自然爱好者常说“野生动物是我们的邻居”;而在豹乡田,我们新老村民,才是野生动物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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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乡田的地图上标记了这里生活的各种动物 ©猫盟

我想起武阅说的,豹乡田开放公众认养时(《豹乡田诚邀共建,欢迎你的认养》),圈内、圈外的朋友纷纷表示:“猫盟终于开始做社区保护了!”

其实,猫盟已经做了十几年的社区工作,在地培养老豹子队员参与保护,推动生态补偿试点,打出“华北豹第一县”的名号,让和顺的生态和华北豹种群成为本地人的骄傲,都是社区保护工作的成果。只是这些变化“润物细无声”,战线一长,就不及一次集中曝光有冲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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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在豹乡田地头的赤狐 ©大猫

当然,很多工作在正确的人、正确的时机出现的时候,会突然发生质变。但不要忘记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踏实推进的“量变”,不要忘记那些润物细无声的铺垫、积累,不要忘记那些唠嗑、劝导、鼓励、争吵、失望、痛苦……以及最重要的开放、观察与传承。豹乡田的战线,也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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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乡田的煤山雀 ©志愿者凤子

第一个包容华北蝮的豹乡田老乡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也会出现。豹乡田的老乡口口相传:“豹是君子,你不伤它,它也不会伤你”,终有一天,老村民、新村民、临时村民也将认识到其他野生动物同样可以与人和睦相处,哪怕是像蛇这样可怕的动物。

共存共识正在豹乡田形成中,我想邀请你一同建设,一同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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