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大,不在于形式,而在于体制

大学是什么?我们在大学里到底要学些什么?甚至,大学还有没有必要存在?未来大学会消亡吗?

近日,中国科学院院士杨玉良一段关于“大学”即将消亡的视频,再次引发了大家对于大学教育的讨论。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院长范勇鹏就表示,基本同意杨院士的观点,也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我们也邀请了几位经历过大学教育、正在从事大学教育的“局内人”,谈谈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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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无关形式,关乎体制

陈平(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最近复旦大学杨玉良院士提出了一个问题:人工智能出现会不会让传统的大学消亡?也引发了很多的讨论,我也来说说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这个问题其实非常深刻,人工智能出现以后,我们传统上所讲的“眼见为实”变得不成立了,因为眼见的东西可能是假的。社会科学是这样,自然科学也有可能是这样,这对工业化大规模生产的大学教育是一个严重的挑战,因为这种情况下,大学已经不能培养辨别这个科学基本问题的人才了。

所以我觉得,大学无关形式,关乎体制,要培养出能识别真假学问的人才。

这方面最好的历史案例就是德国权威物理学杂志《物理年鉴》的主编、量子现象的发现人普朗克教授,他读到当时还名不经传的爱因斯坦的论文,虽然读的也是半懂不懂,但感到非常惊奇,就派自己的学生去瑞士调查这个文章的作者。所以历史上如果没有普朗克,爱因斯坦的文章就不可能发表,就不可能有相对论,也不可能有原子能的研究。如果要在美国按照什么匿名审查、学校排名这种办法来决定,那爱因斯坦的论文估计就没法发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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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朗克和爱因斯坦

线上学习很多大学生交往能力下降了

谭骁天(中国科学院深圳先进技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海归留学生):

最近出现了一些声音,认为传统的大学教育会逐渐走向消亡。我虽然同样认为,传统的大学教育急需改革而且必将走向一条与之前完全不同的道路,但我并不认为大学这一实体,以及大学伴生的授课教学等组织形式会完全消亡。

我曾在美国纽约大学密歇根大学等知名研究型大学学习工作了10年有余,目前在国内的高等级科研机构工作,并参与学生的研究生课程设计和所在研究所的硕士博士招生工作。

在我看来,大学相较于高中其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授课考试这种通过死记硬背知识的教学方式,绝不应该是大学教育的核心点。目前国内很多高校确实存在着类似高中的教学组织模式,但这样的模式不应该成为常态。有的传闻甚至说,某些中国大学读下来之后,认知能力还不如高考时,这就很尴尬了。

大学生通过本科阶段的学习,除了深入了解本专业所需的专业理论体系之外,还应搭建起非常完善的信息收集、整理以及自主学习能力。更为重要的是,在工作中遇到的与人交往的场景,需要在大学的培训中得到有效的训练,为解决实际工作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提供储备。这样的需求是目前在线上进行的网课远无法完成的,有很多的训练必须不断通过人与人的直观接触才能完成。

我打一个比方,之前在纽约大学上文科大课的时候,课后总会在另外的时间安排小规模小组讨论,一般也就是15-20人参与,有一个助教或者小老师代课,在这节课上每个人都必须发言。这就能在非常及时的环境下评判出你对这节课的理解深入到了什么程度,无需等到期末考试。此外,还经常有一个小组一起进行工程项目PPT汇报和学期综合答辩这样的工作,而这些工作都大量依赖学生在线下的人际交流,这些都是网课所无法取代的。

实际上,在美国,学习思维能力,也是大学培训的一个目标之一。在美国大学的基础教育中撰写essay,就是小论文,是课程中很重要的一环。在这个过程中,老师会鼓励学生上网去收集大量的资料,并且尝试用这些资料来支撑你的论点,构成一篇小规模的课堂作业论文。

在理工科的学习里,这样的培训也会培养学生收集整理资料的能力。这在研究生、博士生阶段会遇到的科研工作中,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某种程度上讲,情报信息的收集归纳与整理是科研的基本功,这样的一些学习反而是可以在线上进行的,但也需要配合与线下的交流与讨论。

中国高等教育面临的主要问题是僵化,过度重于术而疏于道。我们对学生的培养方案往往照搬几十年前的成果,对时代的进步缺乏及时的调整。而且太过于注重理论(还是非常陈旧的理论),对于技术类的实操重视程度严重不足。最为难办的是,由于条条框框的存在,任课教师甚至无法对课程大纲进行20%以上的改动。这样的照本宣科只会严重降低教学质量和教师的能动性,也会降低学生对这门课的体验感。

所以现在方式培养出来的学生,在走向研究生博士生、走向社会的过程中,确实会遇到很大的麻烦:他们缺乏自信,缺乏应对特殊情况的应激能力;知识面有时候也较为偏门,不足以覆盖今后科研中、生活中将要遇到的很多问题。这就导致了很多人笔试得分非常高,但是进入面试时哆哆嗦嗦口不能言(经常是男生),最终往往给评委老师留下不太好的印象。这些都是目前课程设置不合理、前期培训不足所造成的恶果。

而且我们不能忘记和忽视疫情以及互联网发展带给大学教育的改变。很多通识性的大课转到了线上进行,国内某些高校,在某些特殊时期,整个学期的授课都改在了线上进行。

其实在疫情爆发之前,国外一些知名的大学如哥伦比亚大学、杜克大学南加州大学等,就开发了一些纯在线上进行的硕士研究生项目。仅需通过在线学习并通过其在线考试就可获得相应的硕士学位,这大大降低了获得硕士的门槛,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降低了研究生学历这一学习过程的神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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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是国内还是国外,大家都普遍反映疫情后的新一代大学生与人交往的能力,信息归纳的能力,和之前几批学生相比出现了较为明显的下降。可能是长期不与活人见面,这些学生还出现了在互联网上和网下两套人格的情况,传说中的线上重拳出击,线下唯唯诺诺,就是形容这一类的人。

说了半天问题,我也说一说我个人在这件事情上的观点:

首先,通识课程互联网化是大势所趋,很难逆转也无需逆转,有一些原来二三百人甚至更大规模的课程,没有必要再把所有人都薅到教室去听,在线上一样能起到类似的教学效果。但这些课程如果需要保证和提升教学质量,则一定需要辅以线下的小组讨论或者抽样检查,才能保证让学生真正从课堂中获益。

其次,那种鼓励人与人交往的讨论课,应该更多地被放到台面上来,更应该作为线下课程改革评估中的重中之重。像我说到的那种信息归纳整理的能力,也应该是在大学毕业前的必修知识和必修技能,不应该留到硕士博士研究期间再去学习。

此外,目前国内本科的毕业论文乃至一些硕士的毕业论文,都存在严重的无病呻吟问题。他写也累,大家看着也累。既然如此,不如取消,彼此放过,节省大家的宝贵时间。宝贵的答辩时间全部留给毕业设计这一课题,这还有一些价值。

做一下简单的总结。大学教育,特别是线下的大学教育,在改革后仍有保存的强烈必要。道术并重,是学生获得必要技能的途径,也是他们走向下一步的阶梯。这样触及灵魂的改革,往往需要大学以外包括初中、高中、政府在内的多方机构的全力支持和参与。其功必不可一日而就,但成功的那天必将是对我国教育体系一次脱胎换骨的重塑,将给我国带来数不尽的青年优秀人才。

最重要的是学会如何自主学习和探求知识

徐磊(瑞典皇家理工大学物理博士,机器视觉应用工程师):

网络技术的发展会改变大学在施行教育功能的具体方式,但由于大学本身所承载的社会功能本身是多样化的,我个人并不认为网络授课的方式会导致大学的消亡。

大学一般被认为承载了三个基本社会功能:1)探索和获取新的知识;2)技能和职业教育;3)赋予个人在社会中所承担的角色的功能——这个与其功能2,即技能和职业教育功能密切相关,但也不仅限于此。

由于大学存在入学门槛,这也赋予了进行人员筛选的功能。当然,能否通过高淘汰率的选拔条件,本身也反映个人的(潜在)技能水平,因此很多企业和机构会选择把大学入学门槛的难易程度作为用人筛选的标准之一,也存在一定的逻辑上的合理性。

我个人认为,如果大学在社会中所承担的角色或者功能只要依然被社会所需要,大学便不会消亡,尽管其具体组织形式可能会发生顺应时代需求的改变。上述大学所承载的三个主要社会功能之一的技能和职业教育,其中涉及教学的部分,网络技术确实会使得人不再需要亲临某些课堂听课。但我很难想象必须使用实验设备的课程,涉及具体操作的课程教学及考核,如何完全由网络授课替代?

同样,如果对学生的考核完全改为采用线上的方式进行,光是身份验证,防止作弊,就会带来许多对硬件和软件技术支持的额外需求。如果考虑以家庭为单位的远程模式,而不由大学来集中提供,家庭的财力负担倒是其次,不得不考虑的是如何确保各个家庭软硬件正常运行而不会被利用任何潜在技术漏洞进行替考,导致不公平考核的问题?

至于探索和获取新的知识的功能——主要是通过导师指导研究生(包括硕士和博士研究生)等开展具体的课题研究进行的。这个功能的实现具有很强的一对一属性,而一对N的网络大课堂的方式完全不适用——相同领域不同课题组之间存在竞争性,除存在合作关系的课题组之外,在发布研究结果之前,一般都彼此保密以确保研究结果为首发。

同样的,大量的研究工作也依赖实验设备和材料,网络技术无法替代。当然,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大学以及和大学联系紧密的研究院,企业也存在研发活动。但大学开展的研究和企业的研发工作角色定位不同,后者致力于带来经济利益的产品和服务,前者更具探索意味,非功利性驱动,后者不能替代前者,各司其职,共同服务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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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个人而言,在大学学习什么,乃至如何学习事关各位学子的未来。我个人认为,如何利用大学存在的学习资源为己所用,也取决于个人的需求。

如果认为个人接受大学教育就是单纯为了就业,只看重大学存在的技能和职业教育的功能,那么除了学习大学开设的相关课程之外,学生本人还需要自主去了解用人市场需要的主动性。大学的课程由于其功能和社会角色定位,并不是为满足特定企业的用人需求而设立,因此必然更为宽泛且缺乏直接的对应性;同时,大学也有培养以开展知识探索为目标的人才的内生性需求,这与企业的人才需求并不一致。

如果个人以面向企业就业为职业目标,那么需要自身更有针对性地去了解企业的用人和技能需求。在网络时代,获取这样的信息比以往更为便利。比如通过类似于领英、猎聘等网站和校友圈,不仅可以更为轻易地获悉特定企业特定岗位对于人才的技能需求,以帮助自身确定个人需要补充或者加强哪方面的技能,更有利于直接跟相关人士建立个人联系,获悉第一手信息。

如果个人尚未确定,且不急于确定个人未来职业方向,则可以利用大学提供的各种教育资源和校友圈,更多地去了解不同领域和方向,探索并确定个人的智趣。就我遇到的很多青年学生而言,非常笃定未来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是少数,多数人其实对于自己喜欢做什么,未来应该干什么是不确定的。而对于这样的群体,自然也不必把大学单纯看成是提供技能和职业教育的机构,而是可以更广泛地接触和了解更广阔的学科和领域,通过这样trial and error(测试验证)的方式,找到自己喜欢也适合自己的领域和方向。

同时,我认为通过高等教育,个人最重要的不是获得确定的知识,而是学会如何自主学习和探求知识。原因是现有已知的知识本身并不完备,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存在不断向前推进的空间,甚至还存在错漏之处。因此,学会掌握思考的方式,敢于怀疑已知的知识和见解,提出不同于现有解释的假说,并提出验证新的假说的方式和方法,是个人可以通过高等教育获得的更重要的价值。而这,也是个人在高校或研究院从事探索和发现新知,以及企业研发新技术所需的更高阶技能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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