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足适履,西方犯了“本本主义”错误

上一篇文章我提到想要正确地认识世界解决问题,那就必须得做调查,而想要做调查,就得多想多练。

但是你看,《反对本本主义》写出来这么多年了,本本主义不还是这么流行?《反对本本主义》里面讲的做调查的道理有多难懂吗?有多陌生吗?为什么大家还是不会做调查?

理论跟实践之间到底差了什么?道理都懂,怎么就是做不到呢?虽然说了要多想多练,但这么空泛的概念,怎么转化成实际呢?

他们可能会说,我是要多想,但是该怎么想呢,往哪个方向想呢?想来想去最后也是一顿瞎想,那还不如照着本本来啊。

这样的人我们在生活中经常见到,要么是碰到问题直接抓瞎,不知道该怎么想,最后只好退守本本主义;要么就是思维过于超脱于我们的时空,研究自然科学事物的人成了民科,研究社会科学事物的人成了键政魔怔人。

也有人可能会说,我是要多练,可是该怎么练呢?自己练来练去也没个成果,是不是还得复读本本?

这样的人也很常见啊,就是有很多人学了很久都学不明白一件事情,上万小时还是青铜白银段位。你也不能说他们不肯练,但就是练了没有用。

虽然我也不是什么成功人士或者人生导师,但是有些简单的方法论还是可以讨论一下的。

看《头文字D》学车

之前简单地提到了调查需要“全面”和“深入”,因为很多人对这件事没有理解。

那些人沉迷于那种“身边统计学”式的伪调查,是因为他们觉得随便挑几个案例就能够以小见大管中窥豹代表全局,因此不需要真正系统地调查和研究。然而就好像我们不可能通过研究水分子来研究洋流一样,宏观系统并不是微观要素的简单集合,甚至有着与微观完全不同的特征。

所以我们日常生活中也充斥着这样的偷懒逃课思想,比如说不少媒体、自媒体搞科普搞读书搞卖课,就是喜欢绕着教科书走。

前几天刚看到某个著名UP主,说了半天带大家点亮每个领域知识的星空,带大家读经典,一看书目我就直摇头:

500

这个书目选择的幽默程度,堪比我去学车,然后驾校老师让我看《头文字D》。

不是说《置身事内》这本书不好,这书好极了。但如果你没有经济学的基础,上来就看这书,就是把书翻烂了,也不能说你就懂了经济学啊。有的时候光看某种书,甚至对于经济学的理解会有反效果——比如奥地利学派那些反对数学工具的理论。连车都不会开呢,玩什么漂移啊。当然可能这个读经典系列的目标群体是有一定学识背景的人,我这里只是想引用这个例子讲一讲读教材的价值。

你说要学西方经济学,著名的曼昆经济学教材已经写得很通俗了,这都读不下去,是多看不起观众啊。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可能通俗教材少一点,但也不是没有啊。(这里打个广告,我自己也写过《资本论》的导读,想要通俗讲解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也没那么难,我可以保证自己的书在通俗的基础之上,没有漏掉知识点。)

为什么研究一个领域要先看教材?因为教材不管质量多么参差不齐,有多少缺陷,任何教材都有一个最重要的优点:系统。

再差的教材,也会帮你把一个领域各种复杂的知识点统合在一个系统里,就是为了让你最高效地了解这个领域。带你入门,这是教材的本职工作,有的教材做得好,有的教材做得差,但一定比那些别的非入门书籍做得好。

很多人看到教材就觉得花时间不想读,就去读别的或者刷视频,最后对这个领域仍然一知半解,反而走了更多的弯路。

历史领域更是重灾区,大家就是冲着看故事来的,看了半天除了故事就没了,讲起某些历史细节头头是道,但是什么历史观什么历史评价完全没有自己的思考,对历史发展脉络也没有清晰的认知。你对一件历史上武器的参数了解得再多,不代表你就了解了历史上的战争,更不代表你了解了围绕着战争背后的政治和社会发展。

调查一件事,就是学一件事,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很多人连现成的教材都不想看,那碰到连教材都没有的领域,更是学不会该怎么全面、深入地考察问题。缺乏系统意识,是我们看到众多伪调查,看到很多人花了时间精力却仍然不得要领的重要原因。

不过这个问题很好缓解,先从看教材开始。当然不是把教材当圣经,而是要让教材给自己一个思考事物的框架。你要觉得这个教材不好那就多看看别的,互相比对。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不至于说一个领域的教材没有一本能看的吧?真要这样,那大概率不是教材的问题,是读者的问题。对于没有教材的研究问题,那自然要先从找相应领域的专家开始,多找几个人来建立对该问题的具体认知,道理也是一样的。

其实大家写学术论文都要求先做文献综述,这个逻辑还是对的,你需要先把这个领域的已有成果全面地归纳总结一遍,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当然至于为什么如今大部分文献综述也成了伪调查的一部分,那就又说来话长了。

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

那么下一个问题来了,我们一开始学一个东西,调查一项事物,大概率要从教材或者过去的经验别人的经验入手,也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本本”。那么我们的调查,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什么时候我们才会觉得,自己搜集多了足够多的信息,可以在那些“本本”之外,产生自己的理解,形成自己的结论?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而且也确实是区分一个人究竟是否在做真调查的关键。在这一点上处理不好,反而又会陷入到我们之前一直所说的“本本主义”。

比如很多人可能通过努力,在一段时间内搞明白了一件事,形成了自己的理念,也取得了成绩。但是等到时代变动了,他们就手足无措,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再也进步不了,于是又只好死抱着自己的旧本本。这也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做一件事做了一辈子,也并不代表他们真的理解了这件事。

当然这些还算好的,甚至有些人一开始的时候,就停在学本本的阶段不动了,觉得了解了一些基础知识,学到了一些他人的经验就够用了。知道一些皮毛就满世界炫耀,好像自己已经懂了会了不需要再想新东西了,这就又退回到了本本主义。

不管是一开始就陷入本本主义不做调查,还是做了点伪调查来支持本本主义,还是说做了调查但没有坚持下去最后还是退到本本主义,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就是丧失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意识。

想要做真调查,首要先解决的就是这个意识问题。为什么我们需要花费精力去调查每一件事物,为什么搞本本主义这种思路无论何时都是错的呢?

因为正如我上一篇文章提到的,这个世界很仁慈,绝大部分人在绝大部分时候不需要什么真调查也能把日子过下去,一直抄抄作业,坚持本本主义好像也无所谓,那自然就没有什么动力去多想多练。

甚至于人们会产生一个幻觉,那就是我们不需要调查具体事物,因为一切真理已经被写在了本本中,不管这个本本是上级的指示还是前人的经验还是过去的理论,只要我们坚持那些普世的一般的规律就够了。反对本本主义的最大阻力,就是在于拒绝承认特殊性。没有特殊性,也就不需要额外的调查,照着本本念经就够了。

《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中,就有这么一段对这种心态的描写:

500

500

虽然毛泽东在这里说的是打仗,但是同样的思路我们在生活中也经常见到。比如很多人沉迷成功学,喜欢看别人怎么赚大钱,不就是相信他人的经验可以复制到自己身上,自己只要抄作业就行了。再往上,很多企业也是一样的,觉得抄别人已经验证过的路径就行了,不需要自己探索。再到国家和社会层面,那更不用说了啊,很多人不都想着西方现在这么发达强大,我们直接去学就好了,有桥在那里,干嘛要摸着石头过河?

至于为什么这种抄作业的想法非常不可取,我本来想说大家读一读毛泽东写的文字,讲得那么清楚我就不用自己发挥了——但这样很可能还不够,有些事情需要多解释一下。

“削足适履,要打败仗”

削足适履的危害大家都知道,但之所以人们仍然这么做,是因为他们不觉得自己在削足适履,他们觉得这个鞋子就是合适的,大家都是两只脚十个脚趾,能有多特殊?

你说今天的中国革命有特殊性,跟俄国不一样,跟世界上其他地方也不一样,跟历史上的中国也不一样,为什么敢下这个断言?即便有特殊性,为什么你的特殊性就要高于普遍性呢?

就好像今天很多人嘲讽“国情”,认为说这个世界上就应该有着普世的价值和放诸四海皆准的规律,不应该受国情的特殊性所影响。

这不是个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问题,但我们在这里可以先试着想象这样的场景。

大家都是人,人是能吃海鲜,能从海鲜中摄取营养的,这是普遍的规律。

但是有的人对海鲜过敏,吃了海鲜是要出问题的,这是其个人的特殊性。

我们今天能用“别人都能吃海鲜,怎么就你不能吃”这样的理由,来逼他吃海鲜吗?显然是有问题的。

但是今天也有人单纯就是不吃海鲜,他本身的体质没有特殊性,吃了海鲜也不会过敏。

那么我们怎么判断这个人到底体质有没有特殊性呢?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过敏原测试。没有测试,这个人吃了海鲜会起各种反应,那么也可以得知他的体质特殊,不适合吃海鲜。

放到其它问题上也是一样,不管是个人还是企业还是国家,如果自身的特殊性会妨碍某种普遍性的规律发挥作用,那么肯定会出现水土不服的状况。

就像毛泽东写的,“削足适履,要打败仗”。你如果对海鲜过敏,吃了就会出问题,你如果照抄了不符合当前状况的战术战略,你就要吃败仗。有了反馈,我们就可以得知,到底现在面对的是新版本我们该用新思路,还是说当前仍然是老版本我们该照抄本本。

也就是说,这里有一个反馈机制。如果你的理论没问题,那么就能打胜仗,如果你的理论有问题,那就会打败仗,然后你再根据为什么会打败仗修正自己的理论。当然,更好的是在胜败之前,你就能及时地根据当前情况修正理论,这样就能更少地打败仗。但我们都不是神仙,很多时候不得不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所以说,看到问题先具体地调查一遍,和重新发明轮子是有区别的。你当前的情况是需要在轮子之外发明翅膀,还是光靠轮子就够了,这本身就是需要调查的。就好像前两年很多人一看美国人发钱放水,就觉得中国一定要同步学习。问题是美国人的印钞机印出来的是世界货币啊,中国有这种印钞机吗?而且美国就是有这样的印钞机,通胀也搞得民怨不断,该不会有人觉得这种通胀也要学吧——也不好说,鼓吹通胀有益的奇谈怪论也不少见啊。

所以说,即便我们发现当前还是老版本,我们可以抄作业,也是在我们考察完了当前的特殊性之后才做的判断,而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承认特殊性的存在。

很多人做一件事,有“菜就多练”的意识,练了很久都没有起色,只知道头铁,就是因为缺乏这种从反馈中学习和修正自己想法的意识。

这种不断根据现实的反馈来修正自己理论的过程,用当下时髦的词来说,类似于“贝叶斯分析”方法,我们不停根据新的信息来更新自己的原有信念,从而对真实状况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但是我更想用《实践论》的最后一段话来总结:

500

削足适履,不一定打败仗

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这样的循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一个大问题是,由于现实世界有着众多复杂因素在共同作用,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削足适履其实不一定要吃败仗。而没有反馈,你也就无从得知当下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自己抄作业有没有抄出问题。

为什么在红军时期,削足适履会吃败仗,因为战争本身就是个容错率很低的事情,而红军又是处在弱势地位,必须要靠更加先进的战术战略来赢取胜利,那么做了错误的决策,削足适履,自然就很容易吃败仗。

但是这世间绝大多数事情都不是这么直观的。做了错误的决策也可能会赢,做了正确的决策也可能会输。即便说你抄了本本然后输了,也不一定是本本的问题,总是可以嘴硬说经书是好的,只是你念经的姿势不对。

就好像苏联解体之后,一系列新自由主义改革失败这么多年了,也还是不断有人嘴硬说华盛顿共识是对的,只是俄罗斯人愚昧野蛮没有抄对作业。

弗里德曼的名言怎么说的?如果自由化出了问题,那是你还不够自由化的问题。

所以直到现在,都有这种自由化的信徒,他们也能走上高位,比如阿根廷米莱这样的。自由化前途肯定是一片大好的,出了问题要么是前任政府的问题要么是阿根廷自己的问题,反正不是自由化的问题。

当前西方的对外政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僵硬?就是他们的反馈机制出了问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赢为什么输。绝大部分决策者都仍然沉迷于冷战胜利后的经验中,认为他们之前这一套东西还能继续玩,即便遭遇挫折也是阵容没问题下次干回来。

比如美国的对华政策,说到底也是从冷战那儿来的,因为他们就会这一套,就是从这一套走过来的,很多人的思维就是没转过来,觉得怎么对苏联就怎么对中国。当年能赢苏联,现在就能赢中国,没啥区别。

还有西方制裁俄罗斯,2014年之后制裁了一次,效果一般,他们觉得不是制裁没用,是制裁力度不够。至于当前的世界经济形势和以前比有什么变化,他们是不管的。结果到了2022年,又开始对俄罗斯全方位制裁,当初预期的效果是直接把俄罗斯制裁回石器时代,结果是把欧洲制裁到了经济停滞,俄罗斯经济反而蒸蒸日上。但就这样,西方也仍然凭着肌肉记忆,有事没事给俄罗斯加点新制裁,反正总是可以安慰自己,制裁的效果还没完全发力呢,未来可期!

500

连俄罗斯的树也被制裁了

所以想要真正地认清楚什么是“削足适履”,认清削足适履的危害,那真的是世界性难题。

即便在红军时期,削足适履的危害也并不是很快就成为共识的。那些坚持着错误意见,认为中国革命就该照抄别人经验的人,在很长一段时期甚至取得了领导权,给革命带来了损失,这也正是说明了想要完善实践和理论的反馈与循环是很困难的。

知道问题的存在,还要知道问题出在哪,还要知道如何根据反馈来改善自己的理念,每一步都很难。所以我在这里吐槽聪明人犯蠢,我也不是不理解他们的难处,但是犯了蠢就是犯了蠢啊。怎么复盘,怎么判断一件事反馈过来的结果,到底是思路就有问题,还是别的因素有干扰,正是区分一个人到底犯没犯蠢的重要能力。

就好像我在这里说西方搞冷战那一套该退版本了,西方现在的决策根本不是什么再次伟大,不过是对过去的拙劣模仿,你凭什么要信我呢?现实是复杂的,你总是能举出相反的证据来反驳我。

所以总会有人要说了,蠢的是我自己,人家那么多学者官员英明着呢,我一个破博士哪有他们想得多。

可是你说啊,当毛泽东还没有取得党的领导权的时候,有没有人嘲笑过:“毛泽东啊,怎么就你聪明,别人都傻?苏联革命那么成功,党的领导那么英明,你比他们想得还多?”

当然,事后诸葛亮谁都会,能在事前就判断出当年李德博古他们是错的,毛泽东才是对的,那才是本事。

那么在复杂的现实中如何判断,如何尽可能做毛泽东而不是李德博古?我们下回分解。

全部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