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终结还是文明的冲突?直到“中美之争”才揭开后冷战时代的全部政治哲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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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焦点都在中美之争。大家应该有注意到在谈判彻底破裂之前,一位黑人大妈在美国智库的论坛上,搬起了“文明冲突论”为中美之争做注脚。这是否可以被认作是美国事先发出的决裂信号呢?

身为一名出身哈佛的非洲裔女性,斯金纳的表述显示其对中美战略竞争的定位和认知,基本上全盘接受了2017年以来前白宫幕僚长斯蒂夫·班农在多个场合的极端保守主义右翼的观点:中国对美国的挑战,包含三个层面,其一,是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挑战;其二,是非基督教-犹太教文明对基督教-犹太教文明的挑战;其三,是非白人族裔国家对白人族裔国家的挑战。

尽管不符合政治正确的“文明冲突论”和种族主义言论足够令人震惊,但在沈逸老师上面的总结中,还是排在后面。没错,最核心的内容只在第一条,中美制度间的竞争。而后两条都是假的,只是美国玩弄美国式统一战线的伎俩。

中美制度间的竞争,虽然核心竞争力体现在内部因素,但务必要看清楚引发中美之争不是国内制度之争,而是由国内制度外化的国际制度设计之争。所以“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挑战”也不是完全正确的,第一条应当改写成国际间社会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对世界金融资本主义的挑战。

同时,在后面深入的分析中会展现,美国的世界金融资本主义不光对外部肆意破坏,对内部也是横征暴敛,导致了美国人也反对美国。但美国人的反抗运动在美国内部强悍的国家机器镇压下又无法有效组织起来,反而可能会在“文明的冲突”的包装下沦为美国破坏外部世界可利用的炮灰。这种将复杂的政治经济社会矛盾,简单归纳为种族不同带来的矛盾的思想,历史上叫做“法西斯纳粹”。

由此,第二条不会是非基督教-犹太教文明对基督教-犹太教文明的挑战。我们中国人主要是无神论者,我们的文化也建构在绝对的世俗实用理性基础之上的。对上帝间的争斗没有兴趣。就算有冲突,那也只会是,(愿意同所有文明为友的)包容性文明,同某一个排他性文明间的冲突。

第三条不会是非白人族裔国家对白人族裔国家的挑战,只会是(世界上所有愿意平等待人的)正常人,同某一些法西斯种族主义分子的冲突。

后两条本质上都是虚假的,被误导出来的。最后也就是演化成各自统一战线上的斗争。

只有第一条,国际间社会主义(人类命运共同体)对世界金融霸权主义的挑战,是本质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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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只有制度之争是本质矛盾?制度之争似乎在冷战快结束时候就终结了,而冷战后的大多数冲突都明显带有“文明冲突”的痕迹,符合亨廷顿“文明冲突论”的观点。

但我要说的是“文明冲突论”看上去是符合现实的,但其根源上分析完全是错的。在亨廷顿对表象的扭曲解释下,根本无法通过表象探索内在规律以及预测未来。这有可能是亨廷顿出于不可说的原因而故意为之的误导,因为亨廷顿自己都说别把“文明冲突论”当成社会科学理论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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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相对的福山所提出的“历史终结论”,现实中确实没有完全兑现,但是其理论根源却是有很深的政治哲学思想。事实上也一直在潜移默化的发挥作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回避制度竞争这个话题,直到中美之争的开启,制度竞争才重新回到国际政治话题的中心。之前制度竞争从未离开,只是一段时间内(从中国改革开放和苏联战略收缩之后)蛰伏了起来。

作为福山老师辈的亨廷顿,难道不知道“历史终结论”揭示的制度竞争才是国际政治的主题吗?显然不是那样的。事实上,亨廷顿为代表的美国国际政治圈内核心人物,对“历史终结”于民主制度这一条,也是深信不疑的,这充分体现在1991年出版的《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中。既然苏联和东欧被第三波民主浪潮所席卷,那么之后的第四波、第五波浪潮自然能横扫包括中国在内的全世界吗?亨廷顿此时肯定也是作如是想的。

然而仅仅事隔两年,亨廷顿就一改初衷,关注点从对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席卷全球的畅想,转变为对美国和世界现状的深度的恐惧。从《历史的终结?》到《文明的冲突?》,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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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图来自李慎之对《文明的冲突?》的解读文章《数量优势下的恐惧》

已经过世的李慎之老先生,一个来自中国的相信普世价值观的理想主义自由派知识分子(同时也是党的高级干部),对一个来自美国的现实派战略学者的反对普世价值观的文章进行解读,这种拿错剧本的囧象,在20多年前难得一见。而现在似乎也成了家常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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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不在别的地方,就隐藏在亨廷顿的书中。

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的第一部分,亨廷顿描述了冷战后的混乱世界,其中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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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描述这些内容的目的是为了提出他所谓的用“文明”取代“意识形态”来解释新的冲突,同时他反对用完全的混乱来解释,但是这部分内容无意间暴露了这些冷战后新冲突的实质,不是他编织出来的“文明的冲突”,而主要是冷战结束之后自然发生的续集故事,包括胜利者的穷追猛打和失败者的溃不成军。

一方面,作为胜利者的美国要用“人权高于主权”的“普世价值观”,横冲直撞的碾压整个世界。于是制造出了一个个碎片。比如伊拉克。

另一方面,作为失败者的苏东集团,分裂成一个个碎片。这些碎片大体上会重新拼接成不稳定的民族国家。

最后是,以前在两大集团中间还能保留一些所谓的不结盟国家,现在失去了两大集团间的互相牵制带来的掩护,也完全暴露在美国“普世价值观”的冲击下,分裂成一个个碎片。比如南斯拉夫。

这些碎片处于不稳定状态,还没有形成稳定的共同体。既非以前的意识形态结盟下的国家集团,也非更早之前的民族国家。这些碎片需要重新组合成为稳定的共同体,需要某种符号作为号召,于是找到了更古老的宗教、文化和种族符号(在亨廷顿心里是三位一体)。这些符号被亨廷顿美其名曰“文明”,实质不过是从现代退化到了古代而寻求重新进化的碎片。

当然还有一些碎片是陈年老账。非洲部落被划分归入一个个后殖民地“国家”,这些并没有建立国家认同的后殖民地,一直处于碎片状态。

同这些碎片并不一样的是,中国在启动改革开放时,就主动(暂时)放弃了意识形态的制度竞争,暂时用文明(亨廷顿使用的文明定义是文化的实体)作为安身之所,实际上是为了在“普世价值观”冲击下,守住民族国家的底线。相似的还有伊朗,用独特的宗教派别守住民族国家的底线。也许还应该包括印度。

这几个国家在巨大的压力面前,一方面放弃了制度竞争,消解下压力,另一方面又要严守民族国家的底线,避免碎片化。于是或主动伪装成,或被动解释成了“文明”。但如果真的要将其解读成“文明”,用其古老传统来解释现代发展,那多半是缘木求鱼,只会得到些大而无当,空洞无物的神秘学观点。观察者网某些大佬在用“文明”解释中国上中毒过深了。

对以上两部分,亨廷顿实际并不在乎。在大多数的解读中,他之所以要强行将冷战后世界解释成多文明的世界,不管是碎片还是国家都归为,什么都可以装进去的“文明”大锅,是因为他在乎的第三部分——美国内部。

持续的冷战在美国内部也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在失去了主要敌人之后,美国内部也形成了碎片化的趋势,而且这种趋势日益明显。因为这些碎片都在美国内部,没法切割,碎片化趋势一旦难以逆转,美国就是想守住民族国家的底线都是困难的。

亨廷顿为了让美国守住民族国家的底线,苦口婆心规劝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明”要放弃“普世主义”,放弃对全世界的进攻,因为接下来不存在制度竞争,只有“文明冲突”,而文明之间是谁也无法改变谁的(书中用历史证明此观点)。为了让美国守住民族国家的底线,规劝美国当政者要重视内部碎片化问题,对少数族裔的融合问题要上心,为了不触犯政治正确而掩盖其中的种族主义,才不得不指鹿为马说成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

事实上,世界哪有什么“文明的冲突?”啊,只有作为上一轮制度竞争(冷战)胜利者的美国,在“普世价值观”指导下对全世界发起的疯狂进攻。说到底问题还是“历史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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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终结”实现了吗?冷战终结之时,这不是一个问题。就算在当时的中国,也没有多少人还对制度竞争抱有信心。而现在,这越来越成为一个问题。

苏联输了,这是毫无疑问的。苏联从一个高级的“理想国”退化成了俄罗斯这个伪装成民族国家的强人政权(僭主国家)。只有经受住考验,完成一次顺利的交接,才知道俄罗斯是否形成了稳定的民族国家。俄罗斯是否会在后普京时代再次分裂出一个个碎片,我至今对此抱有疑问。当然以中国的立场,不希望俄罗斯再次分裂。

但是,苏联输了,美国未必就赢了。冷战作为一场制度竞争(两种主义的竞争),是以实现本方的“普世主义”为标准的。形象点说,就是要吞下全世界。然而,实际的结果是美国吞不下。于是冷战的真实结果是,苏联输了,美国没赢。

美国不光没赢,更糟糕的是美国的破坏性造成了全世界的混乱,这种混乱通过移民等途径也反馈到了美国内部。同时,在失去制度竞争对手之下,美国统治集团也开始肆无忌惮的不再在乎内部民众的利益诉求,对民众下手。这些通通都是由美国高能耗的制度本性造成的。

高能耗的制度即便打败了竞争对手,但也无助于实现对全世界的治理。所以结果只能是,苏联输了,美国没赢。

于是,“历史的终结”尚未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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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福山庸俗的给出了有问题的答案,连这个问题都应该是拾人牙慧,但把问题摆在了公众面前,也算是有贡献的吧。

很多比福山更庸俗的反对者连问题都没有明白,更别说解答和反驳了。

“历史的终结”到底说的是什么呢?为什么美国和苏联的制度竞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制度竞争,其结果会被绝大多数政治学者看作是“历史的终结”呢?而中国历史中的王朝更替,西方历史中的大国兴衰却从来没有。

这绝不仅仅是现代人对现代发生的事的过分看重带来的错觉。其主要的根源在于美国和苏联这两个国家的建国历史,和以往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政权都不一样。这两个都是先建立在“哲学家的头脑”中,再在现实中实现的“理想国”。建立在理想之上的国,柏拉图预言的“理想国”。

以往所有的国家,所有的政权都是自然形成的。其创造者在不受控制的历史中,因缘际会,脱颖而出,建立起了可能自己都不会想到的丰功伟业。从黑格尔哲学角度看,这样子的政权只是自在的。从中国历史的实际案例看,中国的王朝往往要到第二代之后才建立起稳定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比如在汉朝是汉武帝,在明朝是明成祖。先有政权,后有制度。

美国是在之前没有建立过长久的高级政权的政治史一片空白的新大陆上,由一群建国者经过开会讨论后建立起来的国家。是先建立在美国建国者群体的头脑中,再经过实践转化出来的。那些建国者的头脑就好比是思想实验室,美国先经过了实验室的实验发明,然后变成了现实。这样子建立的政权,从黑格尔哲学角度看,就是自为的了。通俗点说,这是两个“人造”的国家。

苏联,尽管建立在沙俄帝国的地域框架内,基本继承了沙俄帝国的版图。但是建国理念和统治方式却同沙俄几乎是完全断裂的。这比美国同没有美国之前的十三殖民地的跨度还大。而且苏联还历史性的放弃了俄罗斯这个地域标志,成为唯一一个不带地域标志的国家。并且以一种全新的加盟共和国形式组织国家。这是一次人类历史的大实验。同样是首先在建国者头脑中进行实验,再放到现实中进行实践的国家。

柏拉图预言的“理想国”一定是由哲人王统治的,精通政治哲学的政治家。显然美国和苏联的建国者群体中都不乏这样的人,甚至都在其内部互相争斗了一番,从哲学到政治。

我们的“新中国”是人类历史上第三个“人造”的“理想国”,欧盟是没有完全成型的第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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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现在的国家大体可以分成三个层次。

最高层次是“理想国”。

中间层次是民族国家。

最低层次就是所有形形色色的不稳定的碎片。

成为碎片的原因有很多。

有的是苏联失败后退化形成的,比如现在分裂的乌克兰。

有的是原本的民族国家受到了美国的攻击而裂解出来的,比如伊拉克。

有的是殖民时代的遗产,一直都没有形成国家意识的后殖民地国家,大多数非洲国家。

还有如拉登的基地组织,美国支持的落后制度政权(不算是,或者是很差的民族国家)下的较为觉醒的“革命”人士组成的反对所有世界霸权(“理想国”)的恐怖组织。先反苏,后反美,还反中,一点都不奇怪。尽管恐怖组织还没有国家样子,也不大会有成长空间,但多少有点“理想国”的影子的。也是先在头脑中实现。“理想国”和其他“理想国”必定是有冲突的。

亨廷顿将这些所有层次的国家,都纳入了什么都能装进去的“文明”系统。“理想国”是文明,民族国家是文明,碎片也是文明。反正就那么几个主体,凡是冲突都是“文明的冲突”。

此外,美国国内各部分(潜在的碎片)也可以归为不同的“文明”。他甚至还创造发明了一个黑人文明,为非洲裔美国人量身定做的。

但是,他这样做倒不是居心不良拉仇恨,反而有些良心发现,主动规劝美国要放弃对全世界的疯狂进攻。看看《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的大纲,多少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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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说,现代化不等于西方化。这就是特殊性和一般性的区别。现代性是个一般性,西方性是个特殊性。尽管有很多非西方社会(比如日本)实现了现代化,但没有一个非西方社会归化成了西方。这很有道理。

第二部分说,其他文明在用文明符号重新定义自己,并且实现扩张。按照我的解释,实际上却是在普世主义的巨大压力下,非西方国家为了严守自己的民族国家底线采取的防守策略。

第三部分说,文明间不能改换门庭。这就带来一个问题,文明永生,不可能有胜利者,也不可能有失败者。现在社会下,种族灭绝是不可能的。潜台词就是,普世没用。

第四部分说,“没用”的只会制造问题的普世主义会造成“文明的冲突”。按照我的解释,普世主义当然会制造冲突,但这个冲突不是文明的冲突,而就是“普世的冲突”。比如亨廷顿认可的西方文明内部,就没有冲突了吗?美国和欧盟为了争夺后冷战时代的世界金融霸权,不是一直在冲突吗?

第五部分说,抛弃制度竞争,西方要在“文明”的旗号下团结起来,保卫西方。这不就是在学习中国吗?用“文明”的伪装,守住民族国家的底线。

可是美国既然是“理想国”,而“理想国”是自为的,不会满足于自身发展,要将自身外化到外界去。于是,亨廷顿对其设定了一个外化的边界,就是西方世界。实际的组织就是北约。用北约保卫西方世界。

然而在“世界金融资本主义”的操纵下,美国是不可能放弃对全世界的扩张的。成为“世界金融资本主义”的伥鬼而舍生忘死是美国必然的结局。

如果真要守住民族国家的底线,那就需要像毛泽东所说的那样,美国人民要站起来斗争,要从垄断资本的统治下解放出来。这需要他们首先放弃依附垄断资本为虎作伥获得的种种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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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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