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皇国死士到大阪小贩 ——令和日本右翼光谱

两则新闻

2019年，日本平成天皇正式退位，皇太子德仁继位，年号令和。明治维新以来，日本终于出现了未经历过战争年代的天皇（平成天皇生于1933年）。

作为日本侵略军的最大受害国，几十年来，中国媒体非常关注日本右翼的大小新闻，而天皇历来是日本右翼的代表。2019年的今天，连天皇自己都是和平年代的产物，日本右翼们过的怎么样？还值得担心吗？

在和平天皇登基，日本改朝换代的同时，发生了两件不知该归入政治，还是归入娱乐搞笑类的新闻，可以帮助中国人理解一下令和元年的日本右翼。

1. 日本一右翼领袖在靖国神社附近剖腹自杀

自杀的男子名叫沼山光洋，是右翼团体“靖国会”的事务局长。

当天下午，日本航空自卫队前幕僚长田母神俊雄在推特上发表评论，称沼山光洋自杀的原因是痛感日本人爱国心不够，没有为天皇创造出便于参拜靖国神社的环境。于是为了警醒民众不忘效忠天皇而选择自杀。

这个田母神俊雄是个真正的老右翼，2008年因发表一系列歪曲历史言论而被解除自卫队职务。

他这一番发言，证明日本至少还有两个顽固的“天皇忠臣”。当然，眼下只剩一个了。

田母神俊雄为了纪念自己阵营的重大损失，在推特上赞扬沼山光洋是个“很细心的人”，因为他虽然去靖国神社自杀明志，但没有到大门里面自杀——“不会给靖国神社添麻烦”。

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19_05_13_501367.shtml

2. 日本议员酒后称应通过战争夺回“北方四岛”

日本维新会众议员丸山穗高（35岁）访问俄罗斯国后岛，11日晚，他在国后岛的宿舍醉酒，向原岛民团长质问道“通过战争夺回这个岛，你是赞成还是反对”，并大声喧哗。

据同行者称，丸山穗高当天就引起骚动表示道歉，但维新会还是诚惶诚恐。维新会党首、大阪市长松井一郎13日宣布，将向丸山提出严重警告。松井称：“真是愚蠢。已要求他作为公职人员撤回（发言）并道歉。”

https://www.guancha.cn/internation/2019_05_14_501496.shtml

新闻反响

这两条新闻都与右翼有关，他们的言行也符合人们通常概念中的右翼军国主义分子形象。这种右翼在日本有多大代表性呢？

沼山光洋到靖国神社自杀，在日本并没有激起多少波澜。笔者特意去了一个立场偏右的网络论坛围观，发现即使在这里，也并没有多少人关注。

在为数不多的评论里面，批评多，赞扬少，哪怕是平素经常发表右翼言论的ID，也多数持反对意见，认为这种行为不符合时代潮流。

所以,如果沼山光洋自杀真的是为了 “惊醒国民的爱国心”，恐怕他得失望了。不仅普通民众对他表示无视，就连右翼阵营内部也找不到认同。

第二条新闻，议员到“传统领土”叫嚣战争，同样没什么人支持。正如前面所说，维新党在第一时间就道歉，并收回言论。这还不够，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特意对他的言论进行了驳斥，表示会继续坚持以外交途径来解决北方四岛问题。

这日本右翼……有点怂啊。

右翼大杂烩

日本右翼是一个人数庞大的群体。以笔者的观察来看，所谓“日本右翼”大概可以分为几类，依政治光谱从最右至偏左排列如下。

1. 皇国派

这派人还活在一百年前的梦里，想着要回到大日本帝国时代，要建立一个以天皇为中心的军国主义政权。其中偶尔也有几个行动派，自杀的沼山光洋就是其中之一。

2. 民族主义民粹派

日本经济连年不景气，就业不振，排外思想开始在日本底层流行，排外仇恨事件屡屡发生。

在仇外思想的催生下，日本出现了不少右翼民族组织，其中最大的是“抵制在日外国人拥有特权会”，简称为“在特会”，目前成员规模已经达到1万人。他们的诉求非常简单，抵制在日本生活的一切外国人，尤其是朝鲜裔和华人，把就业机会留给日本人。

3. 当权强藩派。

稍微熟悉日本历史的人可能都知道，古代日本天皇一直都是武士阶级的傀儡。明治维新之后，天皇依然是个样子货，政权被伊藤博文、山县有朋等人所代表的藩阀把持，直到他们这一代元老死去，昭和天皇才开始掌控实权，直至二战。

战后军国体制崩溃，日本天皇被法律规定为国家象征，不再能够干涉国家权力，又退回到傀儡状态。

既然天皇本身只是象征，日本的实际统治者就是一批政治家族，他们世代把持国会和政府。现任首相安倍晋三的外祖父当过首相，父亲当过内阁大臣，自然也是强藩派的代表。

这一派人虽然并不极端，但掌握日本的国家机器，是目前日本向右转的主要动力。

4. 地方民粹派

东京一城占了日本GDP的1/5，整个东京都市圈甚至可以占50%。在经济停滞的大背景下，东京之外的的许多行政单位出现了加强地方自治的思潮。这一派政客宣称税收和资源流向东京，打击了地方经济。

这股势力里面最大的一系，就是前面提到的“日本维新会”，议员敢去俄罗斯领土上发表战争言论，还算“有种”。

该会由成立于2012年9月，发起者是前大阪市长桥下彻，主要主张是在近畿地区（大阪和京都周围）成立大阪都，把大阪府变成副首都，进而推进地方分权，打破中央集权。其他主张还包括改革统治机构，推动修改宪法，实现首相普选等等。

以上四个圈子互有渗透，但核心目标完全不同，甚至彼此冲突。如果非要说他们有什么共同交集，那么就是“修宪”——修改和平宪法第九条。

《日本宪法》第二章第九条：

日本国民衷心谋求基于正义与秩序的国际和平，永远放弃以国权发动的战争、武力威胁或武力行使作为解决国际争端的手段。

为达到前项目的，不保持陆海空军及其他战争力量，不承认国家的交战权。

在右翼势力看来，宪法第九条束缚了日本，让日本不能和其他国家一样拥有交战权利，这是自废武功。所以，要修改宪法第九条，让日本变成一个“正常国家”。

各派的融合与对立

本文开头提到沼山光洋显然是“皇国派”中坚力量。

然而，不仅中国人对他的自杀理由颇为奇怪，就连大多数现代日本人也会疑问：不参拜靖国神社是平成天皇自己的决定，为什么要怪到日本民众头上？

但这正是“皇国派”的政治立场所在。他们希望让天皇参拜靖国神社，告慰在侵略战争当中丢掉性命的亡灵；但不接受天皇讨厌军国主义的事实。

而作为天皇忠臣，他们也不能指责天皇未参拜靖国神社错了（天皇不会错也不能有错，必然错在臣下）。多重认知错乱之下，他只能指责国民不配合天皇，自杀泄愤。

相比于头脑不清的皇国派，台上的强藩派倒是务实得多。

安倍晋三高喊右翼口号，自己信不信无所谓，但能凝聚人心，保住权位就是好的。然而，为了坐稳首相位置，安倍晋三对美国俯首帖耳，外交政策也要配合美国，所以不是想强硬就强硬。

日本外务省之前发布了2019年版外交蓝皮书。这版蓝皮书中删去了之前强调的“北方四岛（俄称南千岛群岛）属于日本”相关表述，可见安倍谋求和俄罗斯缓和关系。

同样，日本也在谋求中日关系缓和。2018年，中日政府屡屡交换改善关系的信号，包括安倍访华。2019年除夕夜，安倍晋三还发布了特别录制的一段视频，开头就以中文拜年，就中日关系表达了良好的愿望。

谋求缓和，并不是因为安倍接受了日本的战败国地位，而是实力不足

安倍晋三2012年底重新担任首相，过去七年，日本的经济虽然略有起色，但和周边各国相比，依然算是深陷泥潭，实在没有多余的资源扩充军事力量，更别说和大国进行军备竞赛了。

日本2019年度财政预算的支出和收入一览图。

从上图可以看到，日本2018年财政预算总支出为99.4万亿日元，其中用于国防的仅仅为5.2万亿日元，占财政总支出的5.2%，约为GDP总额的1%。而用于社会保障的资金为33.9万亿日元，用于偿还到期国债和国债利息的钱，也高达23.5万亿日元。

简而言之，日本用于社会保障和养老的钱，七倍于国防支出，而用于还国债和国债利息的钱，相当于国防支出的四倍有余！

还债的钱多，是因为日本借了太多的国债。在各个发达经济体中，日本的国债是GDP的240%，遥遥领先于第二名意大利的125%！

旧债如此之重，新一年的预算还得靠借债。日本在2018年度将发行31.8万亿国债。 “借新债还旧债，寅吃卯粮”是日本财政的主要色调。

这就是安倍晋三为代表的自民党的长年执政结果。

如此寅吃卯粮，继续维持都已经不容易了，大肆扩军只能是痴人说梦。

所以自从2012年安倍晋三再次担任首相以来，虽然口头上屡屡表示强硬，但是军费投入一直保持在GDP1%的比例。

安倍上台七年以来，自民党一直握有国会两院的绝对多数，在野党已经无法阻止他的行动，但是他的修宪计划始终雷声大雨点小，迟迟没有决定性动作，显然也是因为国内经济形势容不得大动干戈。

所以，当权的强藩派，一方面利用皇国派的喧嚣鼓噪来吸收选票，另一方面却又选择了相当现实的执政方针，并未强行拖着日本快速右转。

政府不想右转，一心想要“复兴皇国”的极端右翼当然极端失望，于是就有了开头两个闹剧般的新闻。

另外两个右翼派系，地方民粹派和民族主义民粹派，也同样冲突不断。

2014年10月20日下午，桥下彻与前面提到过的“在特会”会长樱井诚面谈。面谈中，桥下彻当面指出，在特会应停止民族歧视言论（对华人和韩国人），却遭到了樱井诚以“维护言论自由权利”为借口的激烈反驳。双方针锋相对，情绪激动，甚至出口互相谩骂，最终面谈不到10分钟就结束。

桥下彻身为大阪市长，被视为右翼代表，而且鼓吹修改和平宪法，为什么要为了外国人而惹翻另外一派右翼分子呢？

原因很简单：大阪市是朝鲜和韩国侨民聚居最多的地方，对大阪地方税收贡献很大，在经济利益面前，地方民粹主义顾不得所谓的“民族纯洁”。

还是要警惕

从上文可以看出，日本右翼倾向人群虽然不算少，但是因为政治诉求完全不同，所以呈现出大杂烩状态，除了呼吁修宪的共同口号之外，并没有统一阵线。

但即使如此，我们也必须正视一个事实：那就是随着日本经济常年不景气，右翼思想的确在日本国内不断蔓延，修宪口号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呼应。

在这种情势下，虽然日本目前并没有真正走向军国主义，但是可以设想，日本政治在未来会更加民粹化、激进化，不能把这些右翼主张完全看成笑谈。

最后，用表格描述一下各派别“右翼”的相互关系，权做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