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一)沪上散记(上)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太太跟我结婚五年来,与她父母相聚的时间统共不到三个月,其中有两个月是2020年底馒头刚出生那会儿,娘家人来南印度帮忙。(详见《与拉达克丈母娘同住二三事》、《生逢2020(下)黑暗尽头处的一束光》)
跨国婚姻本身便注定了时空上的隔阂,疫情三年以及中印关系的急冻更使得情况雪上加霜。然而远在异国他乡的女儿毕竟教人牵挂,我岳父母虽然熟悉我,但并不了解我的家庭,也不知道女儿在婆家生活怎么样,跟公婆相处得如何,被照顾得好不好;更让他们牵挂的是隔代亲的外孙和外孙女,迫不及待想要抱一抱、亲一亲……因此一家人团聚,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一转眼,馒头已经三岁,而且还当了哥哥——犹记得2022年初爷爷奶奶初见馒头之时,馒头已会满地乱跑;而外公外婆这次见到妹妹时,妹妹也已开始蹒跚学步。孩子的长大、父母的老去,是种可见的“质变”,令人感慨光阴荏苒,不知不觉几度春秋。
虽然疫情已经结束,可除了极少数印度政府认为“有益无害”的人员外(比如能够提升印度制造业水平的技术人员),中国人现在依然去不了印度,两国之间也没有直飞航班。根据最近从印度使领馆内部人员处得到的消息,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家属,也拿不到印度签证——家属想过去的话目前只能通过申请OCI(Overseas Citizenship of India),即实质上的印度“绿卡”。有个跟我情况一样的兄弟,去年五月份曾申请家属签证(Entry VISA),苦苦等了半年最终还是被拒签——听说有人等了15个月都没拿到签证。幸亏他的妻女能够来中国,全家能够在中国团圆。
这是因为我们的政府没有为此斤斤计较、没有搞所谓的“外交对等”,而且还开放国门欢迎印度公民来华——中国驻印度使领馆之前限时免去了部分类型签证申请时采集指纹的流程,方便了签证的申请。我岳父母这次来华申请的是Q2家属签证,有效期六个月,如果延签最多可以待一年。他们甚至都不必亲自前往德里,只要把材料寄到德里让那边的亲友送进去就行了。据送签亲友从现场发回的报道说,现在每天都有上千号人在德里的中国签证申请中心提交申请,他下午两点过去拿号就已经九百多号了,排了两个多小时队才轮到他。别看那么多人申请签证,中国使领馆的审批效率却一点都不含糊,一周时间准时出签。
有些人可能会对此感到愤愤不平——既然印度不让咱们中国人去,我们为啥要让他们来呢?其实大家不必对此耿耿于怀,这一现象根本的底层逻辑在于——印度对中国充满恐惧,中国却不怕印度;但凡大搞“闭关锁国”的国家,必定外强中干。
中印关系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突然掐断的,印度政府于2020年2月3号宣布所有中国大陆公民的印度签证作废,此后中国人想去印度便难如登天。但是难免有些中国公民、中国企业在印度当地遗留着一些相关利益,为了去处理这些相关利益,有个别人在无法取得签证、无法正当合法入境的情况下,试图从尼泊尔、孟加拉边境偷渡进入印度。印度抓到了这些人之后,愈发觉得不让中国人来印度的做法无比正确——这些中国人不惜违法乱纪、削尖了脑袋要来我大印度,必定是觊觎我大印度的钱财或情报……于是在他们眼里仿佛每个想来印度的中国人看起来都像是攫取财富的殖民者、虎视眈眈的侵略者,对中国的恐惧到了一种草木皆兵的地步。
我觉得吧,印度不但应该禁止中国人来印度,同时还应该禁止印度人去中国,否则让印度人民看到中国真实情况真的很不好,分分钟颠覆掉多年来对中国的苦心抹黑。
拉达克人由于跟海外蔵人圈子走得比较近,长期耳濡目染境外势力对中国夸大其词的造谣抹黑,对中国有着较深的误解。我岳父之前对于要不要来中国颇有些犹豫,他想象中的中国是个像朝鲜一样的国家,觉得自己这样一个退休警察,会不会一到中国就被秘密抓捕起来……并且他就像许多其他拉达克人一样,深信中国是个没有宗教没有寺庙没有自由、满大街都是警察的国家……
各位由此可以想象一下,当他们见到中国的真实情况之后会何等的“毁三观”。
岳父母的中国签证一到手,紧接着我便帮他们订了机票——他们这次中国之行,从德里出关开始,一直到最后回到拉达克,期间所有交通食宿都由我一手包揽。这也算是我的老本行了,做起来驾轻就熟,妥妥的管家式服务,为他们充分展示了中国女婿的基本素养。
疫情爆发之后,印度停掉了和中国大陆之间所有的直飞航班,至今尚未恢复。从北印度到内地城市通常会在东南亚或者香港转机,而南印度过来则大多会在新加坡、吉隆坡转机。我当时查了一下机票行程,比较合适的联程航班要么坐国泰航空在香港转机,要么坐越南航空在胡志明市转机,时间都差不多。越南航空的机票比国泰航空便宜七百块,于是我就给他们订了越南航空,转机时间2小时40分钟,在我看来不长不短很完美。
我太太对我选的航班很不满意,因为明明还有一班转机停留9小时、半夜12点抵达的航班——转机时间更“充裕”,价格也更便宜。
我说你让你爸妈在异国他乡的中转机场等9个小时这也太折腾了吧!而且我们还得大半夜去接机……她却觉得这没关系,“只不过”多等这么几小时,两个人能省一千多块钱,绝对“超值”——这属于非常典型的印度人思维方式,毫不在乎时间成本,“坑爹”没商量。
另外,在我看来2小时40分钟用来转机肯定够了——同一个航司、同一个航站楼,不需要出海关也不需要重新托运行李,转机只不过从一个登机口到另一个登机口。我太太却非常担心他们能否搞定中间的转机——万一前面的航班延误怎么办?万一他们找不到登机口怎么办?我丈人从未出过国,更没有坐过联程航班;而我丈母娘唯一一次出国是在1980年代还没结婚的时候,代表拉达克出访欧洲进行文化演出,全程都是跟着团队的。我岳父母说白了就跟咱们中国农村里的老人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我丈人会英语。
我太太一开始想让我小姨子(也就是她妹妹)带着他们从印度来中国,小姨子自己也很想来中国看看。但这存在三个问题:第一,小姨子生活工作在纽约,她得先从美国大老远飞到印度;第二,小姨子今年夏天已经回拉达克探亲过一次,假期全部用完了;第三,只是岳父母来的话,家里可能还有办法挤一下;可要是小姨子一起来,按照拉达克人非得住在家里的习惯,那真是实在没有能力接待(详见《三年未见,我岳父母终于从拉达克来到了上海……》)……我跟我太太说,假如仅仅是为了“护送”你父母来中国,还不如你自己飞回一趟印度来得经济实惠。
最后由于小姨子来不及申请中国签证,该“护送”计划不了了之,两位老人家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前往中国的旅程。
他们提前三天从拉达克列城(Leh)飞到德里,在德里进行一些准备工作——诸如采购物资、办电话卡。由于列城地区属于印巴争议区(中印争议区则是阿克赛钦),印度的其他地区的预付费电话卡无法在列城地区使用,列城的预付费电话卡也无法开通国际漫游。为了确保胡志明市转机期间不失联,我太太让他们专门在德里办了一张可以国际漫游的电话卡。我原本觉得似乎没这个必要,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非常有必要。
出发那天德里到胡志明市的航班是印度时间晚上十一点多起飞,岳父母由于缺乏出国经验十分紧张,打算傍晚六点就到机场。我去过印度二十多次,在印度坐飞机的经验相当丰富,我告诉他们六点过去根本就进不了机场。德里机场管理非常特殊,首先要有机票行程单才能进入出发大厅,其次最早只能在航班起飞前四小时进入出发大厅,去那么早也是白搭,只能在边上的休息室待着……他们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推迟了去机场的时间。
按照我坐飞机的经验,这种同一航司的联程转机航班,值机时大概率可以拿两张登机牌,到了中转的机场直接换下个航班就行。结果他们在德里机场的值机柜台被告知,行李可以直挂到上海,但下一程登机牌要到中转机场才能拿。我当时也没太在意——反正行李都已经直挂到上海了,只要转机时候再重新办张登机牌就行。我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在胡志明市下飞机之后直奔Transfer Counter(转机柜台),千万别去海关;还专门在网上找了胡志明市机场国际中转柜台的照片,让他们到时候按图索骥找过去就行了。
万万没想到,后来拿中转登机牌这么简单的事情出了幺蛾子。
在德里机场过海关、过安检、登机都还算顺利,航班也很准时。航班抵达胡志明市的时间是北京时间早上七点左右,我们没等到岳父母的消息,却从睡眼惺忪的小舅子(我太太的弟弟)那里获知:岳父母抵达胡志明市机场之后,被要求出示回程机票,要有回程机票才给下一程的登机牌,没有回程机票就要把他们遣返回印度;由于他们不会连机场的免费WiFi,所以只能通过国际漫游打给留守拉达克看家的儿子。
我第一反应是——他们一定是走错地方了,没有去转机柜台,而是去了海关入境处。因为我听说过东南亚某些国家入境时候会要求出示回程机票或离境机票,而转机柜台要求回程机票根本闻所未闻——于情于理我都觉得这种要求不可能是转机柜台提出来的。
于是我让小舅子通知岳父母:赶紧别在海关磨蹭了,回路返回按照指示牌去找真正的转机柜台。
过了一会儿岳母的视频打过来了——她终于让人帮她连上了机场的WiFi——他们没有走错地方,视频里看到的转机柜台正是我发给他们的照片里的,转机柜台的越南女服务员用口音极重的英语表示,没有回程机票的话就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说我们是6个月有效期的探亲签证,不是旅游签证,应该不需要回程机票;那女的装模作样地查了一下,说探亲签证也需要回程机票。
要有回程机票才给登机牌这种事情,我曾经碰到过一次。那是我唯一一次乘坐斯里兰卡航空从科伦坡转机去印度,在上海浦东机场值机的时候,柜台说必须有回程机票才能办理登机牌——并且表示这一限制是针对旅游签证的。眼看不能登机,可把我急坏了,在柜台人员的指点下,我去机场购票柜台花900块人民币买了一张假的“回程机票”行程单,才给我办理了登机牌。
登机后我回过神来再想这件事,意识到这里头绝对有猫腻。首先,我去过那么多次印度,一直都是旅游签证,从来没要求出示过回程机票,凭啥这次就要?其次,所谓的“回程机票”不过是一张A4纸打印的机票行程单,造假非常容易,我自己也会在电脑上做,用行程单来限制登机完全不合理。有些国家申请签证的时候会需要提供这种机票行程单,基本上99%的人提供的都是假行程单——签证都还没给我,凭啥让我先订机票?虽说行程单上有可以验真的PNR号码,但我从来没碰到过有人真的会去查验……要求提供“机票行程单”名义上说是为了预防你滞留不归,但这事实上完全是一种毫无约束力的形式主义。
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求出示行程单的动机!值机柜台用回程机票刁难我的动机十分明显,就是为了让我在情急之下花900块钱去她指定的地方买一张假机票,你要说她不从这里头分赃,我是不相信的。
那我难道不能立刻在手机上自己买一张机票吗?——可以是可以,但手机上订国际航班机票需要等航司确认,无法保证能够及时拿到行程单。
理论上,值机柜台除非得到海关人员的授权,否则根本没有权力要求你出示“回程机票”来限制你值机,大部分都属于违规操作——一般来讲,只有通过旅游签证或者落地签前往某个国家时,才会要求你提供离境机票。像我岳父母这种持家属签证在越南转机,根本不经过越南海关,于情于理越南机场的中转柜台都无权管他们去哪里。
我当时判定中转柜台肯定是故意搞事情——行李都给直接托运到上海了,岂有不给登机牌之理?对付这种情况,大抵有“软硬”两种应对方法。“软”的方法是给小费,破财消灾。东南亚国家机场索取“小费”的行为十分猖獗,故意刁难无非就是想要你给小费,护照里夹一张10美元纸币递过去,登机牌也就给你办下来了。“硬”的方法则是据理力争,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义正词严地要求他们出示相关的文件,不给你值机的依据究竟从何而来,把上级领导叫来……
但大多数人碰到这种情况,往往直接就慌了神,像我岳父母那样缺乏旅行经验的老实人更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语无伦次。让他们跟柜台据理力争来“硬”的,恐怕绝无可能;而我提议塞点小费给柜台,他们对此置若罔闻,一头钻在“回程机票”这个牛角尖里出不来。
我当即联系了一个做机票代理的朋友,她从业多年也是头一次听说中转柜台会要求提供“回程机票”,然后她的第一反应就觉得这是在搞事情要小费。我问她有没有办法给我快速弄一套机票行程单,是真是假都没关系。那会儿才早上8点不到,她说公司开票的人要9点上班,而我岳父母的下一程航班是北京时间9点50起飞,着实有些争分夺秒的意味……
正当我们进退维谷无计可施之际,越南机场那边突然发生了反转——丈母娘告诉我们说不需要回程机票了。
我们顿感难以置信,反复确认是不是真的不需要——难道是突然降下一道“圣旨”准许通行?还是说值机柜台人员良心发现?
话说我岳父母正由于拿不到登机牌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就在这时转机柜台又来了另一个要去中国的印度人,受到了柜台同样的刁难。但那个印度人要彪悍得多,当场在柜台发飙——老子拿的是工作签证,鬼知道老子啥时候才会回国?你们丫的要是不给老子登机牌,老子哪儿都不去就杵在这儿不走了!有本事你们叫人来抓我呀!有本事就把老子关进监狱呀!特娘的老子在德里机场都没人拦,你们凭啥不让我飞下一段?我就是不订回程票就是不走……
这个印度人简直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转机柜台立马犯怂,老老实实给他办了登机牌;于是我岳父母跟在边上沾光,也一起拿到了登机牌。
后来那个做机票代理的朋友跟我说,柜台其实只是在拖时间,就算你一直没有回程机票,到最后一刻还是会给你登机牌,毕竟她们也怕把事情闹大……特别是行李都已经直挂到上海了,人却没到,对航空公司来讲无疑多一桩麻烦。
第一次出国就碰到这种情况,令我岳父母成了“越南航空一生黑”。特别是我丈母娘由于语言不通鸡同鸭讲,在现场急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火,对越南产生了深重的心理阴影,回程打死都不要在越南转机了。我对此十分感慨——怪只能怪两个14亿人口的大国之间居然连直航都没有;要是中印之间像以前那样有直航,哪里会碰上这种破事儿!
不过除此之外,他们印度出海关、中国进海关都还算顺利,总能得到热心人的帮助。我太太十分担心他们带来的拉达克苹果、拉达克杏干、青稞——尤其是好几十条拉达克羊绒披肩——会不会在过海关的时候有什么麻烦,所幸最终平安抵达。
他们的航班落地浦东是下午1点半,接到他们已是3点10分。我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丈母娘,她的装束打扮实在是民族特色鲜明,各种披红戴绿,仿佛一位拉达克版的秋菊向我款款走来;而丈人依然是乡镇老干部的模样,融入中国的大环境毫无违和感,走在大街上都不会有人多看他一眼。
▲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认出了丈母娘
对我岳父母而言,走出机场的那一刻,他们就进入了一个不仅超出自己见识、甚至超出自己想象的“异次元空间”;在中国的期间,他们将会经历无数个“人生第一次”,很多事物都是他们前所未见闻所未闻想都不敢想的,对他们内心的震撼不亚于刘姥姥进大观园。
为了预防杠精,在此我必须强调——我岳父母从未见过的,并不代表印度没有;他们见到的,也并不代表就是中国的普遍情况;他们不是典型的印度人,上海也不是典型的中国城市。这种反差来自于大喜马拉雅深处与上海这座世界顶级大都市的对比,我岳父母虽然不是农牧民,但比起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民,也并没有见识过更大的世界,只能在互联网的茧房中接受到一些有限且扭曲的信息。
对世界认知的颠覆从他们坐进我的车便开始了——第一次见到用按钮来换挡的车,第一次见到360度倒车影像,第一次见到全景天窗,第一次见到电动汽车在路上跑……他们看到多层高架立交桥要拍照,看到路边的高层住宅小区要拍照;他们十分惊讶上海的公路怎么会如此干净,怎么处处都有整洁的绿化,怎么没动物走来走去;人们怎么会如此守秩序,怎么所有的车都能规规矩矩按照车道和交通信号灯行驶,怎么堵车的时候都没有人按喇叭……
我记得二三十年前的中国人去日本、新加坡等发达国家,最大的感慨除了城建的发达之外,可能就是人家的城市管理水平和市民素质。我知道国内很多地方不待见上海人,但实事求是地说,上海的整体市民素质在中国内地属于天花板水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如今的上海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你要是忘了个什么东西在外面,大部分都能找回来——虽然这跟无所不在的监控有关,但上海市民在客观上确实更加诚信守序,这从上下班高峰地铁站的排队秩序就可见一斑。我岳父母后来看到上海随处可见的自助设施时感到相当震惊——停车场可以自助缴费,超市里可以自助结账,快递可以自助取件,寺庙里可以自助请香。对于他们而言,这是远比陆家嘴摩天大楼更难想象的事物,不仅需要物质技术作为支撑,更需要市民的素质来配合。大家想想早几年共享单车在国内某些地方的遭遇,就该知道“自助”这种事情往往都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弄不好就变成“零元购”,或者“地里捡的”。他们无法想象,这些自助设施如果搁在印度会被糟蹋成啥样——在印度逛个神庙,脱在门口的拖鞋都可能会丢。
▲某景区卖手串,只留了个二维码让大家自取自付
▲无人值守的自助模式变得越来越常见
机场接机我们是带着妹妹一起去的,妹妹刚满一周岁,很快就跟外公外婆熟络了起来。我们从机场回到家时,馒头也已经从托班放学回来了。我提前准备好了一些新玩具,让岳父假称是他买的,当作见面礼送给馒头,好让馒头跟外公外婆亲近一点。然而直到外公外婆回印度,馒头都几乎没有搭理过他们……
馒头的奇葩叛逆可谓罄竹难书,连见多识广的托班老师都从没见过跟他同款的孩子(详见《馒头入托记》)。他有个非常教人头疼的特点——从两岁多开始就有着极其强烈的主见,做任何跟他有关的事情都要征得他的同意,特别喜欢指定某些人和事。比方说他会指定自己要穿的衣服、鞋子、袜子,而且必须由他指定的人来帮他穿。如果他指定的是奶奶给他穿鞋,别的人绝对不能插手,否则就会大哭大闹;哪怕你已经给他穿好了鞋子,也必须脱下来由奶奶帮他重新穿一遍。这种“指定”可以涉及任何事物,从穿衣到接送,从喂饭到擦屁股,从开门到开食品包装袋,都必须由他指定。而且他“指定”的人往往是随机的,有时候纯粹是为了给我们出难题搞事情……为了这事儿,我好几次想把他胖揍一顿,但又觉得就算揍了他,他也未必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只好作罢。
外公外婆对于馒头而言,无异于两个从天而降突然住进家里的陌生人。其实陌生人倒也没啥,我们家两个娃的印度血统不是白给的,都是天生“社牛”,会跟陌生人自来熟——问题在于外公外婆这俩“陌生人”完全不会说中文,跟馒头没有办法进行沟通。
就我目前的观察来看,馒头毋庸置疑有着超群的运动能力,但恐怕语言天赋就不咋样了。目前连中文都还说得口齿不清,拉达克语一窍不通,英语仅限于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内容,让他开口说英语则无论如何都不肯——英语不是他的“指定语言”。更何况外公的英语口语相当蹩脚,外婆更是不会说英语……于是乎,在馒头眼里不会中文的外公外婆就好像“隐形人”一样,直接选择无视他们的存在,外公外婆跟他说话完全不搭理,也不肯跟他们亲近——外公外婆不是他指定的可以抱他的人。我跟馒头说:“你刚生出来的时候都是外婆抱你的,你现在给外婆抱一下嘛!”我还给他看了他刚出生时外婆抱着他的照片,结果馒头看着照片矢口否认——“这是妹妹!”
除了语言不通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外公外婆在这里使不出哄小孩儿的手段。馒头原来很怕姑奶奶,姑奶奶给他买了几次玩具之后,他便叛变了“初心”,跟姑奶奶十分要好。然而外公外婆拿不出任何能够吸引他的东西,自然难以掳获馒头的“芳心”。
▲一家终于团聚了……馒头只是因为有新玩具才过来的
外婆唯一一次抱到馒头是有天我带他们在上海市区游玩之后开车回家路上。我家是一辆三排七座的二胎车,为了进出方便,只在二排装了一个儿童座椅——外公坐副驾,外婆跟妹妹坐在二排,我太太跟馒头坐在三排。馒头不肯好好坐着,先是从第三排翻到了第二排,又想要从第二排爬到前排,不停拨弄车上的各种开关。
我这个人吧,一般不会对馒头的行为有太多限制,他要干嘛我都任由他,哪怕躺在街上满地打滚也随他——但是,得有两个前提,第一是不能影响其他人,第二是不能危及安全。另外,我一般也不会轻易对馒头使用武力,动手之前都会先进行劝说警告,只有当屡次劝说无效的情况下才会打他。
▲馒头经常一言不合就在地上躺下,我都随他去
他在我开车的时候不好好坐着、乱按车上的按钮,这显然会影响行车安全,于是我好声好气地警告他:“你如果再按,爸爸会打你的哦!”在警告三次无效后,我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两个爆栗;我太太当时也非常生气,在一旁骂他。馒头瞬间懵逼,“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扑在外婆身上大哭——后来那一路,馒头都一直趴在外婆身上抱着外婆。
时隔近三年之后,这是外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享受到跟馒头的“肌肤相亲”,心里那叫一个暗爽啊……甚至到了家之后,她都不愿下车,还想把馒头继续搂在怀里。然而馒头一到家便翻脸不认人了,尽管我才刚刚打过他,他还是粘着我。
按照我原来的“如意算盘”,外公外婆来了上海之后,多少能够帮忙分担掉一些带娃的任务。比方说接馒头放学、带馒头在外面玩之类的任务,可以培训外公来做……结果想不到馒头完全不鸟外公外婆,我的负担一点都没减轻。
好在妹妹跟外公外婆还是挺亲的,我太太有时候可以把妹妹丢给外公外婆,她倒是轻松了很多。想想多亏我们后来又生了个妹妹,假如这边只有馒头的话,他们这趟“探亲”那可真是探了个寂寞。我岳父母对此想必极度失落,亲外孙与自己居然形同陌路……所幸丈母娘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她说我太太小时候就跟馒头现在一模一样,不肯让别人碰;只不过我太太小时候粘的是她,害得她什么事都做不了。或许等过几年馒头再长大一点,这种情况会有所改观吧。
▲从拉达克背过来的当地特产——杏干、炒青稞
▲妹妹不认生,外婆抵沪的当天就成了外婆的小宝贝
我给岳父母准备的第一顿晚餐是火锅,我心想他们经过了一天的长途飞行肯定希望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出门折腾了,而我接他们的那天恐怕没时间做饭,在家里搞一个火锅既有中国特色又省事儿。
▲岳父母抵沪第一餐
然而我忽略了两个问题——首先,这是他们第一次吃火锅;第二,他们平时并不用筷子。
关于“请印度人吃火锅”的段子在网络上流传已久,我对此很不以为然。因为印度人虽然用手抓饭吃,但手抓其实是有很多规矩的,他们绝不会把手直接伸进锅子,只碰自己盘子里的东西——所以用手吃火锅有啥难的?就跟平常一样用勺子把汤锅里的食物捞到自己盘子里放凉之后抓着吃就行了。
岳父母要是真的用手抓着吃倒也算了,由于他们从没见过火锅这种吃法,第一反应自然是跟在我后面学我用筷子吃。岳父大概以前用过筷子,虽然一开始有些笨拙,但很快找到了感觉;岳母对筷子相当陌生,一上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持握,更别提用筷子从锅里夹菜了……而且吧,他们不习惯像中国人那样直接把自己的筷子伸进火锅里,觉得这样是很脏的,我给他们夹菜都要换成公筷。
吃火锅之所以省事儿,是因为每个人自己动手烫菜夹菜蘸料,免去了烹调;可是招待我岳父母吃火锅,得伺候他们吃,要帮他们烫菜夹菜,几乎只差把菜喂到他们嘴里了……因此这顿火锅,吃得我十分心累。
出于同样的道理,我平时在家一直会做清蒸河鱼来吃;但岳父母在我家期间,我一次都没烧过河鱼——他们本来就不太会吃鱼,河鱼小刺多,简直是雪上加霜。中国人吃鱼是需要配合筷子使用技能的,我太太因为用不好筷子,在上海花了很长时间都还没学会吃河鱼,她只会先用手把小刺一根根拔干净。烧河鱼给岳父母吃,还得先帮他们去骨挑刺,岂不是自找麻烦。
岳父母虽然对火锅有点不知所措,但对于这种吃法却是赞不绝口——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既方便又美味的吃法。总的来说,拉达克人的饮食介于印度餐和藏餐之间,而藏餐本身又深受中餐影响,因此他们相当习惯中餐口味,对中餐的基本料理方法也绝不陌生。但中餐的种种奇思妙想,只有亲自到了中国之后才可能领略到。中餐的不少菜式,完全突破了人类的想象力。有些菜可能对我们来说司空见惯,对他们来说却闻所未闻——光是中国各式各样玩出花的豆制品,就让他们深深大开眼界,谁能想到黄豆居然能有这么多不同的美味形态。
我带他们吃过一顿“仿荤菜”素斋——就是那种把素菜做得神似荤菜的素斋。我个人并不大喜欢这种“仿荤菜”——吃素就该好好吃素,非要做成类似荤菜的口味,说明内心充满对荤菜的欲望,那还不如直接去吃荤菜。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些“仿荤菜”的做法实在是很有创意,什么“素排骨”、“素鱼片”、“素炸鸡”,我岳父母简直都看傻了……所以我一直说,中国才是素食者的天堂,有大量菌菇、豆制品等原材料;相比之下印度虽然是素食国度,但他们为了把素食做得好吃,不得不采用重油重盐等不利健康的烹饪方式。
▲中国的素食让岳父母大开眼界
我跟我岳父高调地宣称:“中国的饮食至少领先世界一千年。”——岳父深表赞同,中华美食博大精深,他仅仅是窥见了一点皮毛便已心服“口福”。我太太问起他此行中国吃到过的最美味的食物是什么,他说是我烧的糖醋小排……
不谦虚地说一句,我对自己的厨艺还是很有信心的。岳父母住家期间,大部分时候都由我下厨。他们之前来南印度,便已品尝过我的厨艺。但在南印度能够获取的食材十分有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的厨艺发挥亦因而受限。比方说我在南印度一开始没找到猪肉,做糖醋排骨不得不用牛小排替代猪小排,用果醋和柠檬替代白醋、康乐醋,用洋葱代替小葱——虽然能够做出糖醋的酸甜口,却缺失了猪肉独有的香味。(详见《论印度神牛的N种吃法》)在印度生活期间,很多东西我都不得不从头制备——比如自己酿酒、腌酸豆角、炼猪油、晒萝卜干、做肉干……食材匮乏的环境活活把我给逼成了“印度李子捌”,像花椒油、豆瓣酱这类无法自己制备又难以获得补给的调料我都得非常节省地使用。不过那段时期我“因陋”却不愿“就简”,努力挖掘有限食材的极限,也在很大程度上磨练了厨艺。
上海作为我的主场,可以完全不受限制地施展发挥,跟在印度那种苦哈哈的日子相比可谓如鱼得水。而且吧,这几年国内的预制食品已经越来越高级,特别是有了预制的调料包,谁都能秒变大厨——我在家做酸菜鱼、凯里酸汤鱼、酸汤肥牛、剁椒鱼头靠的都是调料包;各种预制菜料理包、速冻面点,也是又方便又美味。我个人对预制菜没啥意见,偶尔吃一两顿死不了——其实外面很多餐厅提供的本身就是预制菜,尤其是那些连锁餐厅,为了确保口味、品质的一致性,在工厂进行标准化预制不可避免。因此,我冰箱里都会常备一两顿速冻面食和预制肉食,以备不时之需。
像我岳父母这种天天在家吃“有机纯天然”食品的人,对预制食品事实上是毫无抵抗力的。“有机纯天然”的东西虽然健康,但家常的普通烹调方式,哪里比得上直击味蕾的预制食品那么诱人。有一次我带他们去吃麻辣烫,大家都知道麻辣烫的那个汤底就是预制汤料包做的,我点的是最基本的原味骨汤。结果我岳父从未喝过如此“美味”的“汤”——用上海的俗话来形容那就是“鲜得眉毛掉下来”、“打耳光都不肯放”,把自己那碗喝了个底朝天,还想把我们喝剩下的都打包,在我的劝阻下才作罢;我太太第一次吃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也有过类似的体验,觉得那面汤好喝得惊为天人……当初的惊艳,只因世面见得少。相比他们,我们的味蕾其实早已被预制食品惯坏,嫌这个嫌那个。就好像化妆术、整容术、美颜术加持下的“网红脸”刚刚出现的时候,让人觉得简直天女下凡;如今大家都这样,于是就变成了“蛇精”……
▲这类半加工的预制菜,大大节省了我做饭的时间
▲岳父第一次吃麻辣烫,被汤料惊艳到
话说拉达克人待客有一种“高规格”食物叫做“馍馍”(Momo),所谓的馍馍其实就是蒸包蒸饺,从西藏传过去的,去西藏旅游过的同学应该都在藏餐馆见过;而西藏的“馍馍”,无论是名称还是做法,无疑都是内地传过去的。海外藏人在印度的谋生方式之一,便是摆摊卖馍馍。莫迪政府在搞反华宣传的时候,曾经专门抵制过馍馍,说馍馍使用了大量的味精有害健康。
在拉达克人眼里,馍馍就是一种面皮包馅料的食物。要在家里吃上一顿馍馍,准备工作相当繁杂——得要买肉、剁馅儿、拌馅儿、和面、擀面、切皮(大部分拉达克人都不会用面剂子擀皮)、包馍馍、蒸馍馍……因此吃馍馍乃是相当隆重的事情,通常只有招待客人时才会做。我岳父说他爸爸在世的时候,平时如果想吃“馍馍”得专程骑半天马从村里去列城才能吃上,馍馍是许多拉达克人心头的白月光。
▲馍馍属于拉达克人待客的高规格食物
岳父母来到中国之后,首先无法想象的是面皮包馅料的“馍馍”居然可以有这么多花样——馄饨、饺子、生煎、锅贴、烧麦、小笼,要细分的话还有云吞、抄手、灌汤包……其次,他们惊讶地看到在中国想要吃这些“馍馍”居然如此方便,无论速冻还是去店里买现包的都唾手可得,随手在家一蒸一煮便是他们这辈子都从未品尝过的美味。他们从来没想到过“馍馍”可以做成预制食品,我第一次在家里蒸速冻包子给他们吃,他们还以为是我自己包的。
另一个类似馍馍的例子是国内形形色色卷出了花的奶茶。我很早就认为去印度开奶茶店会是一个相当好的商机,德里这样的大城市最近几年终于开始有了珍珠奶茶,据说是台湾人开的。但我岳父母从未听闻过这种东西,他们喝了一辈子的酥油茶、印度奶茶,第一次喝到焦糖珍珠奶茶顿时就凌乱了——尼玛奶茶居然还能做成这样!奶茶里的小丸子也忒好吃了吧,这究竟是啥做的啊?
所以吧,我觉得大家就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老是嫌预制食品不健康、奶茶不健康,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这些不健康的东西都吃不上呢。
让我岳父母最为大开眼界的莫过于种类繁多的各色蔬菜水果。拉达克这个地方,一到冬天新鲜蔬果便成了奢侈品,只能靠地窖里的存货度日,偶尔有飞机空运上的蔬果立马会被抢购一空。尽管现在莫迪政府加紧了边防公路的建设,但保通能力依然低下,运输成本依然高昂,尚未解决拉达克冬季物资问题。即便是印度其他地方,由于缺乏冷链运输和低温仓储,通常也都只有当季、当地的水果,因此我岳父母只认得一些常见的原产于印度的水果,比如香蕉、芒果、橘子、苹果、西瓜等。
他们来到上海的第一晚,就刷了两种新水果——柿子和龙眼。深秋正是吃柿子的好时节,这种美味纯甜的水果深深惊艳到了他们;龙眼看着其貌不扬,剥开后却是内有乾坤,他们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水果,可能就跟我们第一次见到山竹、释迦果一样……除此之外,柚子、李子、提子、金桔、圣女果、火龙果、榴莲也都是他们没见过的。
至于蔬菜方面,对我岳父母而言则完全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我以前看到过一个说法:据统计中国人总共会食用超过六百种不同的蔬菜(包括菌菇),而世界其他地方的人加在一起食用的蔬菜种类只有一百多种。这个数据我没有去核实过,但中国人日常食用的蔬菜种类之丰富是不争的事实,你如果跑到欧美国家会发现他们食用的绿叶菜通常只有生菜、菠菜、卷心菜等寥寥几种。通过交流我发现,许多外国人不吃某些绿叶菜在一定程度上乃是社会观念使然。我碰到过一个美国人,看到我大口吃绿叶蔬菜,嘲弄说这是“Rabbit Food”(兔子的食物)——这种认为“叶子菜是给动物吃的”观念绝非偶然,可能正是由于这样一种观念,阻碍了他们对绿叶蔬菜的尝试。
我太太刚来中国的时候,第一次吃到韭菜时三观被颠覆——这不是路边的草吗?怎么草会这么好吃?后来她看到小区花坛里种的草,非说那是韭菜,还想割回家炒了吃……在某些外国人眼里,绿叶菜和绿化带之间的界线可能真没那么分明。
▲我太太吃过韭菜之后,非要吵着割绿化带里这种草,硬说这就是韭菜
话说我的好友林泉老师曾在拉达克地区深入旅行,她请了一个十分淳朴的拉达克当地人作为向导。她有次去藏斯卡(Zanskar),苦于一路上饮食的寡淡,忽然看到田间种着鲜嫩的豌豆苗——作为一个四川妹子,怎么能错过豌豆尖这种人间美味!于是林泉立马跟向导说,让他去问问这是谁家的地,商量下去掐一点儿地里的豌豆尖,可以付钱给他们。
向导听闻大惊失色:豌豆尖哪儿是人可以吃的东西!这东西只有马可以吃!人要吃的话只能吃豌豆……
林泉一听不高兴了:我自己出钱买自己吃,又不逼你吃,你就给我去掐点儿呗!向导不为所动,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她。林泉不肯善罢甘休,软磨硬泡之下向导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田地主人交涉,结果主人也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这一要求,说把豌豆苗掐了就长不出豌豆了——这不废话嘛!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在他们的观念中,无比抗拒吃豌豆尖这一行为。
▲拉达克地里的豌豆尖(图片来源:林泉)
无独有偶的是,我后来在徐平《西藏秘境——走向中国的最西部》一书中也读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
“大家都因为我的调查工作而显得十分疲倦,我自告奋勇担任起做中午饭的角色。先请示乌坚次仁,能否采摘一些地里的豌豆尖,他毫不在乎地让我们尽管采,我和桑珠十分慎重地采集了一些,担心主人只是客气。我开始推行新式蔬菜,但不能操之过急,长期形成的生活习惯和观念,是难以一下子改变的。曲央首先反对我用豌豆尖做菜:“那是喂马的饲料,不是人吃的”。我只好用一半豌豆尖,用一半阿妈拉(乌坚夫人,在藏区习惯将主妇称之为阿妈拉)采摘的嫩油菜叶,再将挂面和方便面用高压锅混合煮在一起,加入方便面中的调味袋,适当加一些油和盐,做成一锅奇特的面条。大家居然吃得很满意,乌坚一家尤其惊奇,原来豌豆尖这么好吃,一向坚持牧民习惯、又极为顽固的曲央也没有再提意见。”
徐平讲述的这个故事发生在西藏阿里的楚鲁松杰乡,紧挨着拉达克地区,两地风俗相近。于是乎这次岳父母从拉达克过来,我专门在火锅的配菜里准备了豌豆尖,想看看他们的反应。
果然,我丈母娘一眼就认出了豌豆尖,用拉达克语嘟哝着说这不是“那啥”嘛!我太太告诉她说没错,这就是“那啥”,中国这边的人拿来做菜吃。丈母娘一脸将信将疑,不太相信这玩意儿会好吃,结果事实证明豌豆尖的好吃程度超乎了他们的想象……我从岳父母品尝了豌豆尖之后的表情能看出他们内心的复杂——豌豆尖这玩意儿他们从小看到大,是平时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田园作物,可却一直活到六十岁才头一回知道居然可以给人吃!
我丈人在饮食上百无禁忌,什么奇怪的食物都愿意尝试。而我丈母娘由于宗教信仰和生活习惯的缘故,完全不碰虾蟹之类的节肢动物——在她眼里这些有很多脚的节肢动物就是一种虫子。因此呢,他们在的时候我基本不安排虾蟹。
然而这阵子正是妹妹开始吃辅食的阶段,相比来者不拒的馒头,妹妹的嘴巴很刁,吃东西时候小心翼翼,什么东西都要先舔一下,确认我们没有“毒害”她,才肯张嘴吃下去。而且今天愿意吃的东西,不代表明天也愿意吃,随机性很强。
妹妹那段时间喜欢吃小河虾,家里经常会备着一些剥好壳的河虾仁。小河虾剥出来的虾仁只有指甲盖大小,看起来真的很像虫子。我原以为丈母娘可能绝对不愿碰这样的东西,没想到她居然捏着虾肉喂妹妹吃,大概内心的母性终究克服了对节肢动物的恐惧。当然,她自己还是拒绝吃虾。
岳父母对上海的育儿条件十分感慨——这里基本上小孩儿要吃什么就有什么,食物的品种极大丰富。他们注意到馒头对食物从不贪婪,因为这里的供应绝对充足。他们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当时拉达克的蔬果是如此匮乏,有钱也买不到;每次难得有个橘子、苹果都要家里几个人分着吃,每个人只能分到一小片;肉食也不是每天都有,买肉的时候都会按人头严格算好,一人只能吃一块……因此孩子们几乎永远处于一种对食物的“饥渴”状态中,经常会为了食物的分配发生争执。他们来过上海之后有些担心我们全家去拉达克要怎么办,因为拉达克跟上海相比东西太少了,不知道能用什么招待我们。
▲2018年大年夜我在拉达克过的,这是我那天的年夜饭,费了很大劲凑出来的。当时是二月份,前一年的库存快吃完了,新一年的补给还没来,所以正好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在拉达克文化中,特别重视“招待”这件事情——有朋自远方来,必须招待,而且必须在家招待。我作为中国女婿在拉达克接受过他们家亲戚无数次招待,这种招待在我看来就是一种浪费时间的无效社交,每次吃得最多的就是馍馍,而且等待用餐的时间超长,但还是必须硬着头皮去,因为对拉达克人而言这是一种重要礼节。
岳父母来中国之前,我太太就说,这次该轮到我的亲戚们请她爸妈吃饭了,假如没人请他们吃饭,他们会觉得很奇怪的。
这简直是给我出难题嘛,我们家又不像他们家那样有八百个亲戚,城市里的亲戚之间走动也远远不如农村里那么频繁,像亲家这么远的关系根本不可能有人会主动想到要请他们吃饭——何况我的亲戚都不会说英语,请这俩外国人吃饭岂不是吃哑巴饭?更别说连我自己都好几百年没去亲戚家里吃过饭了,这年头请客聚餐都去外面饭店,很少会请人来家里吃……
于是我太太妥协了一下——不去家里吃可以去饭店吃,不是亲戚请可以让朋友请,但一定要让她爸妈感到自己受到了热情的招待。
如此一来就好办多了,因为亲戚可以找人冒充——我当年在拉达克订婚、结婚,除了我爸妈之外,其他“亲戚”都是朋友冒充的。
后来她爸妈在中国期间,确实被请了几顿饭,说出来哭笑不得——其中有两顿饭是我“讨”来的,厚着脸皮让比较熟的朋友请我们全家吃饭;另外有两顿饭是我自己出的钱,骗她爸妈说是朋友请我们吃的……真正朋友主动提出请我们全家吃的,上海只有一顿,拉萨倒是有两顿。
跟家里的三个拉达克人一起吃饭,最大的困扰并不是要做什么给他们吃,而是他们的作息时间与我们不一致。
印度人民对于早餐不怎么重视,不但吃得晚,而且一般也都吃得很简单,通常奶茶加点心就打发了。从某种意义上讲,印度人民的日常作息是“一日四餐”——两正餐两茶点——早上九、十点吃份茶点,下午一、二点吃午餐,傍晚再吃一份茶点,晚上九点左右吃晚餐。拉达克人受印度文化影响,也采用类似的作息。
我太太一直都不习惯中国的三餐时间,但生活在中国她只好少数服从多数跟着中国时间来。她父母过来之后,我成了家里的少数派,家里都按照“印度时间”开饭。但问题在于,他们终日无所事事才能如此随性地每天睡到九点之后才起来吃饭,而我要写作买菜烧饭接送孩子,必须按中国时间吃饭睡觉,于是大多数时候我都跟他们错开吃饭。我感觉自己就像家里的阿姨似的,经常吃他们上一顿的剩菜,还得帮他们把新鲜的饭菜烧好……后来跑去拉萨他们倒是可以跟当地作息无缝衔接,因为拉萨的日出日落比上海晚两个小时,过的几乎就是印度时间。
岳父母每次吃饭前会先念一段经文,大意是感谢佛祖感谢莲花生感谢宗喀巴让他们有饭吃。我心里暗暗吐槽:明明是我给你们买的菜做的饭,你不感谢我也就算了,可这里是社会主义中国,佛祖也好莲花生也好宗喀巴也好,在这儿都自身难保,你有口饭吃跟他们有啥关系?眼下还算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大家伙儿吃得上饭得感谢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尽管在习惯上感谢的是佛祖,然而这次的中国之行,他们确确实实体验到了“社会主义天堂”。在他们看来,上海的生活简直跟传说中的“天堂”一样——从来不会停电,永远不会断水,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廉价快速的物流、丰富的商品,使得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如此便利;家电是语音控制的,吸尘器是无线充电的,烧水壶是可以保温的,天然气是管道输送的,马桶坐便器是带加热的,上完厕所一按按钮就有热水冲淋简直不要太舒服……虽然住得挤了一点,但生活上的许多人性化便利细节,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我丈母娘在洗碗的时候,依然保持着拉达克用水的习惯,小心翼翼地节约用水,不舍得让水哗哗流走——拉达克冬天用水是件相当麻烦的事情,由于井水冻住抽不上来,政府的水罐车隔几天会送一次水(早些年要自己去河边挑水),必须趁此机会把家里的蓄水罐装满,日常用水则从蓄水罐里取,得要自己一桶一桶搬;热水主要靠柴火炉烧(天然气罐太奢侈),柴火从夏天就得开始屯着,用的时候也得自己一捆一捆搬……冬天一开龙头就有热水对我们来说仿佛天经地义,对于拉达克人却是“神迹”般的存在。我丈人问我上海的自来水是从哪里来的,我跟他解释了自来水厂如何取水进行净化,他对这个概念感到很新奇——印度大部分地方都使用地下水,只有一些大城市的局部地区建有自来水厂和市政自来水管网。
▲拉达克的冬天得要囤大量的木柴
▲日常用水都要从蓄水罐里一桶桶取
▲烧自己砍的柴、用自己打的水,然后才能有热水,所以热水是相当珍贵的
我丈人最为感慨的是中国街头的干净。他们飞上海之前在德里呆了几天,德里是全世界最脏的城市,没有之一。德里的脏已经脏出了一定高度,它既有贫穷落后的脏,又有环境污染的脏,还有人心丑恶的脏,我丈人抱怨说在德里简直连呼吸都困难,到了上海顿时进入了一个清新的世界。
丈人呆了几天之后发现,他在上海几乎走到任何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无论是街头还是河道,都很少会有垃圾,就连公共厕所都很干净。这其实是一种城市管理水平的体现,而管理归根结底是需要花钱的。比方说我家附近在修地铁,施工场地会用临时围墙围起来,土方车上盖着帆布,进出工地都必须进行车身冲洗,尽可能减少路上的泥沙……最重要的是,工地两边的临时便道,都是按照标准公路的规格铺设的柏油路,而这些举措背后少不了白花花的银子。
我丈人还问我为什么街上没有电线和电线杆,我告诉他电缆光缆管道都从地下走。他对此很惊讶,说这样的话如果管线坏了的话岂不是要把整条路都挖开?我告诉他有时候确实要挖路。他又问,那埋在地下的话怎么知道哪里坏掉呢?我说这就属于专业人员的工作了,在规划的时候就会都设计好,会有专门的检修竖井……他仍然对这种天上不走电线的街道感到很不可思议。
丈母娘平日里喜欢莳花弄草,注意力更多集中在城市绿化上。她十分惊讶为啥冬天也有那么多绿植,就连高架道路两边都满是绿植,她想不明白这些绿植是为谁种的……她很眼热街头巷尾花坛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盘算着如果带回拉达克的话能不能养活……我告诉她,上海街头有很多都是常青树,上海冬天虽然冷但很少会结冰,所以许多植物能熬得过去;拉达克冬天冷起来,房间里的水都会结冰,上海的绿植应该是养不活的。
▲上海街头一年四季都有各式各样的花卉,丈母娘看得十分欢喜
上海街头的种种细节都被岳父母看在眼里,很多细节我们早已熟视无睹,对他们而言却非常新奇。我并没有故意只带他们看那些高大上的地方,因为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真实的、普遍的中国发展现状,就足以让他们目瞪口呆。
我岳父母跟普通观光游客有一个极大的不同之处——他们完全不要看山水风光。拉达克地处世界上最高的两座山脉之间(喀喇昆仑与喜马拉雅),有着世界顶级的山水风光,人家足不出户就能天天望见六七千米的雪山,99米高的上海佘山在他们的认知中可能根本就不算山。当然,上海现在最著名的山莫过于海拔48米的世博园双子山,只差88米就跟珠穆朗玛一样高了(手动狗头)——我开车路过双子山的时候向他们隆重介绍了这座用21亿人民币堆起来的人造山,然而他们听了之后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一脸的呆若木鸡——要么就是他们觉得我在扯几吧蛋,要么就是这种行为以及所花费的天文数字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
▲他们在拉达克每天看的是这样的风景
▲阿拉上海宁为了市中心能有座山,也是蛮拼的。造这座山的预算,大概能把整个列城翻新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