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取代人力的资本逻辑（一）

近年来一些媒体不断炒作人工智能将导致大失业，有贩卖焦虑之嫌，其实对于很多岗位，AI在20年内还无法取代人。一些岗位的劳动者被机器取代，其前提是：资本家用机器取代人是有利可图的。中国有一句古话：不得百利不变法度，工不百倍不换器具。意思是生产率不提高100倍，就没有足够的动力引入新的生产工具。人类历史上，前两次工业革命都是机器取代体力劳动者，第三次工业革命出现自动化，第四次工业革命出现AI，很多脑力劳动和精密劳动也能由机器完成，这是千年未有之变，需要进一步研究。

不同的时代，资本家要降低成本，其最佳路径不同。从中世纪工匠，到19世纪产业工人，到21世纪的技术工人和白领，劳动者技能的复杂程度是这样变化的：高-低-高。

早期工场手工业，分工还未充分发展，一个工匠承担多个工序，需要具备多种技能，劳动复杂度较高，生产率仍然较低。第一次工业革命后，蒸汽机驱动的纺纱机开始取代手工纺纱工人，是因为蒸汽纺纱机不需要休息，产出远超手摇或水力纺纱机。18和19世纪产业工人劳动复杂度降低的原因是，资本为了提高生产率，将复杂劳动分解为多个简单工序，然后由不同的机器完成。工人只需重复完成特定简单动作以辅助机器运转，工人开始从属于流水线上的机器，劳动复杂度降低。这一点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有详细而精彩的论述。

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摩登时代》也提供了生动的案例。查理成天挣扎在生产流水线上，他的任务是扭紧六角螺帽，结果最后在他的眼睛里唯一能看到的的东西就是一个个转瞬即过的六角螺帽，只要他看见六角形的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去扭，大街上一位裙子上带有六角形纽扣的女人就惨遭查理的毒手。可见那个时期工厂中劳动者被迫进行枯燥、单调、大量的简单重复劳动，身心受到摧残。这与今天的富士康有些类似。

《摩登时代》剧照

早期的工厂自动化程度低，需要大量工人，但是这些工人的劳动复杂度明显低于几百年前的工匠，因此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简单自动化装置就把他们取代了。到了20世纪中后期，电子计算机普及，自动化装置大量引入工业生产，很多低复杂度岗位消失了。在自动化生产线上，机械手了取代人手，传感器取代了人眼，芯片取代了人脑。早期工厂很多工人是拧螺丝的，还有很多工人专门给蒸汽机加煤。今天的工厂里，拧螺丝的岗位基本没有了，都是机器拧螺丝，工厂的动力系统也实现了自动化，工人需要操作数控机床等复杂机器，需要经过长期的学习和培训才能胜任工作，劳动复杂度提高。今天的工业体系中，仍然有极少数岗位无法使用机器，这样才有了电视上宣传的“大国工匠”，但是对于焊接、切削、组装等等工作，只要机器能够降低成本、提高效率、保证产品质量稳定性，研发成本又不太贵，那么“大国工匠”被机器取代是迟早的事。

理解了劳动复杂度“高-低-高”的历史发展规律，我们可以继续下一步讨论。用机器取代人，资本家为何有利可图？这就有必要考察这些岗位的劳动者所需的知识、技能和学习训练成本。数百年来，人类的学习能力没有飞跃，因此可以用培训时间衡量劳动复杂程度。拧螺丝，给蒸汽机加煤，培训几天就行，开数控机床却至少需要培训半年。今天城市中常见的基层岗位快递员和外卖骑手，从历史角度看，其实也是高技能岗位，需要识字、会使用交通工具、会用地图导航，这要求至少完成9年义务教育。

先被机器取代的岗位都有一些共同特征。从自动化角度看，容易被纳入自动化体系的工作，就是容易被分解为基本程序的、复杂度低的劳动，用较为简单的计算机程序+机械就能实现。例如，为实现某一道工序需要编写自动化程序，10万行的程序和1000万行的程序相比，1000万行的程序更复杂，自动化体系研发和建设成本更高。拧螺丝的程序，几千行代码就行，而自动驾驶汽车的程序需要几十万行代码。

进入21世纪，很多发达国家进入后工业化阶段，劳动力的再生产成了问题，人力成本的上升，驱使资本家把工厂搬到发展中国家，又引进难民等低成本劳动力。今天培养一个合格的工程师，需要从小学到大学乃至研究生，将近20年的教育，这要求工程师的父母进行持续投资，生育成本不断升高，生育率不断降低，劳动力再生产成本高于历史上任何时期。后工业化阶段，面向工业部门的职业教育，越发没有用武之地，因为工厂需要的一般技术工人和“大国工匠”的数量都在减少。当然，中国还没有进入后工业化阶段，工业自动化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晚期资本主义时代，国家对教育的补贴越来越少，资本家自身无法加快劳动力再生产，就会寻求替代品，以前是用自动化装置替换工人，今天是试图用高级自动化装置（人工智能）替换工程师以及其他各行业的高技能人员。20万工人（20世纪初期）-->2万工人（20世纪中期）-->500个工程师和1000个工人（20世纪末21世纪初）-->5个AI工程师和AI机器人体系（21世纪中后期），这就是资本的逻辑。只要工程师（劳动者）的再生产成本高于AI体系研发成本，资本家就会去投资AI。培养一个工程师，20年的教育成本，全社会需要投入几百万甚至上千万元。5000个工程师，假设每人培养成本500万，加起来就250亿了。据报道，孙正义在AI领域已经投资1000亿美元，看来资本家似乎还是拿得出AI研发成本的。

以上主要针对工业领域进行了分析，其实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服务业才是吸纳劳动力的主要部门。目前有大量资本开始投资面向快递和送餐的无人机、无人车，然而快递员和外卖骑手是否会被取代，取决于多种因素。另一个急需AI的领域是医疗，中国的医疗工作者人力被压榨到了极限，仍然难以满足社会需求，因此机器人辅助诊断、机器人辅助手术、智能护理机器人等等概念也得到了关注。更不用说军事应用，无人战士、无人战车、无人战斗机、无人潜航器的发展很快，各国对AI的军事应用研发都大笔砸钱，军事AI技术突破后可能转化为民用技术。

民用无人机和军用无人机

对于AI取代人力，也有不同观点，即资本倾向于压低人力成本，继续使用廉价人力而不是投入巨资研发AI，现在的AI研发很多是噱头和泡沫。另一方面，AI的应用需要大量新型基础设施，这也提高了AI的应用成本。而且，不同场景的AI是不同的，需要专门优化，这又是一笔成本（智能无人机和无人驾驶汽车的AI能否共用一些模块？）。因此有人认为，资本家应用AI很可能无利可图，AI的应用遥遥无期，晚期资本主义将走向停滞。

晚期资本主义是停滞，还是被AI毁灭，现在还难以预测。下一步将考察AI的技术发展趋势，以及AI在服务业的应用前景，继续思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