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野蛮人焚烧和掠夺了圆明园

第三章第二节

我们来看,斯氏的《全球通史》中,那一句是出现在怎样的上下文里。作者是尊奉帝国神教,采用庸俗的帝国主义史学以及中央王国论,对郑和下西洋展开讨论:

“在十五世纪早期这段异乎寻常的历史中,明朝的航海业以其杰出的技术和惊人的范围,明确证明了中国在世界航海业中的领先地位。然而,皇帝却下诏禁止进一步海外远征,并强迫立即执行这一命令(第十二章第一节)。这就是中国官方对海外活动持消极态度的一个最鲜明、最重大的表现。

下这一诏书的确切动机虽无人知晓,但以下事实值得注意:颁布这一诏书之所以可行,是因为中国商人缺乏西方商人所拥有的政治权力和社会地位。正是制度结构上和向外推动力方面的根本差别,在世界历史的这一重要转折关头,使中国的力量转向内部,将全世界海洋留给了西方的冒险事业。难以置信但却不可避免的结局是,西方蛮族在几个世纪里使伟大的“天朝”黯然失色。”

最后一句是作者做出的非常重要的历史结论,很显然,结论必须建立在历史事实之上。由此可以判定,斯氏运用“西方蛮族”概念时,是在讲述他认为的真相,即,西方人真的是野蛮人。

我们再来看看霍氏的思维过程。那句话在一个长段落里,该段落充满复杂的思辨:

“从属世界对主导世界的反作用影响又是什么呢?自十六世纪起,异国情调一直是欧洲扩张的副产品,虽说启蒙时代的哲学观察者常常不过是把欧洲和欧洲定居者以外的陌生国家视为欧洲文明的道德晴雨表。如果他们(指非欧洲人)明显就是文明(也可译成开化的)的,那么他们能反映出欧洲文明的缺点,一如孟德斯鸠的《波斯书信》;至于那些并不文明化的地方,往往被视为“高贵的野人”(noble savages),其自然而令人钦佩的行为举止则反映出(欧洲)文明社会的腐败。然而,十九世纪出现了一项创新,非欧洲人及其社会越来越多地,且是逐渐地,被当做卑下的、不可取的、软弱的、落后的,甚至是幼稚的。他们适合作为被征服的对象,或者至少适合令其皈依唯一真正文明的价值观,而那唯一真正的文明的代表,则是商人、传教士和一队队浑身枪支与烈酒的武装士兵。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一个唯有军事力量与军事技术作数的年代,那些传统的非西方社会的价值观越来越无法维持其存续。以帝国的北京之精巧,可曾阻止得了西方野蛮人非止一次的焚烧和掠夺圆明园?式微中的莫卧儿首都,经萨蒂亚吉特·雷的《Chesplayers》描绘得如此美丽,其精英文化的优雅可能挡住英国人的进军?”

What of the opposite effect of the dependent world on the dominant? Exoticism had been a by-product of European expansion since the sixteenth century, though philosophical observers in the age of Enlightenment had more often than not treated the strange countries beyond Europe and European settlers as a sort of moral barometer of European civilization. Where they were plainly civilized, they could illustrate the institutional deficiencies of the west, as in Montesquieu's Persian Letters;where they were not, they were apt to be treated as noble savages whose natural and admirable comportment illustrated the corruption of civilized society. The novelty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 was that nonEuropeans and their societies were increasingly, and generally, treated as inferior, undesirable, feeble and backward, even infantile. They were fit subjects for conquest, or at least for conversion to the values of the only real civilization, that represented by traders, missionaries and bodies of armed men full of firearms and fire-water. And in a sense the values of traditional non-western societies increasingly became irrelevant to their survival in an age when force and military technology alone counted. Did the sophistication of imperial Peking prevent the western barbarians from burning and looting the Summer Palace more than once? Did the elegance of elite culture in the declining Mughal capital, so beautifully portrayed in Satyajit Ray's The Chessplayers, hold up the advancing British?)

 这一段落非常精彩,后面的句子不断否定前面的句子,每一句都是一层递进,也是一层转折,其中有一层用心在于否定当时盛行的西方中心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同时,感叹其他文明在西方文明面前的无力。其中提到“传统的非西方社会的价值观越来越无法维持其存续”,这让我们放心下来:原来作者笔下的“西方野蛮人”,是在转述中央王国论,引用该理论中设定的中国人的“价值观”。

然而,阅读中我们有种奇怪的感觉:

那一段落里,每一句都否定了前一句,后浪压碎前浪,一浪一浪前行,借用吴月娘的口头禅,淮洪似的。整个段落中,每一个概念都符合事实,每涉及的一个现象,也都符合历史上的事实,作者的每一个句子都带着判断,但句子里涉及的情况,我们却都同意是发生过的真实历史细节。我们知道印度大起义,也都同意——至少在很大的受教育人群中——莫卧儿富庶与繁荣,文明昌盛。同一段落中稍后的例子,英国人招募锡克教徒、廓尔喀人,日本走上军国主义道路,也都是事实。

那么,在如此严谨的一个段落里,唯独“西方野蛮人”是描述中国人的主观偏见吗?

淮洪式的一个长段落,里面每一个概念都对应事实,唯独有一个例外,有那么一个概念,是反映某个民族的错误价值观,可能吗?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只能得出结论,霍布斯鲍姆认为,“西方野蛮人”是一种事实,是一种真实存在的历史现象,当他把那个定义性的词组写进句子时,他既是在写中国人的价值观,也是在介绍历史的真相。在他心里,中国人的价值观与世界真相,是合拍的。

也许,如此的结论能够解释西方学者笔下的那种迷宫,那种在中国视角与西方视角之间的自由滑移,原因在于,在他们内心里,中国人的那种可怕偏见与歧视是正确的,中国人不是“以为”,而是“知道”。

还有一个角度可以帮助我们确定上述结论。如果一个词汇产生在历史性的偏见中,表达了错误的价值观,有明显的歧义,那么受害方会拒绝使用它,并且行动起来,要求所有人都停止使用那个词汇。

一个意外的例子是这几年在美国忽然出现的“内个”风波。中国的普通话里,“那个”是最常用的词汇之一,在口语中变音为“内个”,结果不巧与“尼哥”(nigger)谐音。随着近年因各种目的前往美国人的中国人变多,美国人忽然发现,很多中国人一口一句“内个”!于是引发了讨论,中国人可以不可以说“内个”?华裔人士也出面解释是怎么回事。

消息传回中国,中国人的反应是什么呢?几乎所有人都在向同胞解释原委,劝同胞到了美国一定注意,不要用这句习惯口头语。

实际上,我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一桩公案,是在微博上,一位博主讲道:

她与好友去美国一家名品店购物,好友看到那么多名牌非常激动,指着一样样都想看,口中不断说“内个内个”。接待她们的美国非裔女店员便非常有尊严地说:我知道你说的“内个”只是习惯用语,但我仍然不能接待你。于是,她便安排另一位不是非裔的同事来招呼这两位中国顾客。

博主的结论是,自由民主制度让美国人多么的有尊严啊!言下之意,我们中国人应该向先进文明学习。

从实际情况上讲,美国历史上曾经长期流行“尼哥”的叫法,但是,今天谁在文章中或者媒体上使用它遣词造句试试!——有趣的是,唯有非裔在开玩笑时可以用这个词汇。

相类似的情况为,如果今天有中国作者如此写:

十九世纪,西方人曾经轻蔑地把中国人看成“东亚病夫”……今天,东亚病夫们喜欢去西方留学,东亚病夫们重视学英语,东亚病夫们……

看会引起怎样的群殴。

如果有无耻之徒在汉语写作里一口一个“支那”,也会引发同胞们的愤怒,绝对不能容忍。

西方人发明了“印度支那”一称,新中国逐渐认识到那个造词包含着对那一区域在独立性上的全面否定,所以在中文里也坚决废止了那一词称,改用“东南亚”、“中南半岛”。

所以,如果一个群体坚定地认为某个词称是错的,是对自家的歧视,也是一种错误的历史现象,那么一定会奋起废止它。比如国际社会用“发展中国家”代替“落后国家”之类的蔑称,就是二战后进步力量斗争的结果。

因此,西方人在自家世界里,在英语写作里,时不时的直接用上“西方野蛮人”的叫法,心态是很怪异的。说白了,如果没有某种认同感,不会主动引用那一所谓的中国人强加的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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