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一位老人

去年底,那波疫情快结束的时候,我基本康复了。听说原单位同事王高工这几年一直住在养老院,一对抱养的儿女在无锡,一两个月来此地看看他,平时几乎不来。于是,我萌生了去看看他老人家的想法。

王高工是无锡人,店员出身,解放初保送速成中学学习,后考上上海交大,毕业后分在外省一家中型军工厂,一直在单位做技术工作。八十年代中期,我从学校毕业分到该厂,跟他做了同事。王高工(那时候是王工)个子不高,身材偏胖,说话不多,但很和气,夫人在单位子弟学校做老师。那时候他的子女已调回无锡了。九十年代初,单位效益不好,他退休年龄也到了,我也以“下岗”名义去了广东。几十年不见他了,只是听说他夫人去世后,他儿子来这边,把房子卖了,把老人家送进了养老院。

王工跟我一个专业,在一个大办公室上班过几年,他不是带我的师傅,但胜过带我的师傅。我师傅文革前最后一届南工的研究生,八零年代国家重用这批人,走仕途是那时候他的最大追求,所以,师傅根本没心思带我,我遇到问题,一般都是去请教王工。让我印象深刻并终身受益的是王工精益求精、严谨的工作态度,和他对专业技术的深度把握,以及他令我们这些后辈吃惊的专业记忆力。有的时候,我要翻很多资料才能查到的数据,他张口就来,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你查一下,也许我记错了。但从未错过。

那天,我赶到养老院的时候,天空下起毛毛雨。养老院在郊外,很幽静。办好手续,我走进大厅,远远地看见角落里,一辆轮椅上坐着一个人,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整个人几乎蜷缩在里面,大厅有点暗,我并没有让人通知他,但他还是先发现了我。我快步上前,拉着他布满老人斑的手,蹲了下来。我看到满是褶皱的脸,灰白胡须。我问:那么远还认出我?几十年了。他说:你走路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很精神,走得快,一点都没变。他两只小眼睛放着光:很多年没见到你了,你在广东还好吧。我的鼻子有点酸,回答说:还好,还好,比单位强一点。外面冷,咱们进去。我把他推进房间,坐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分别几十年,真的不知聊啥。他没有装假牙,门牙已经完全没有了。我把苹果洗干净,又问人要了把勺子,刮苹果给他吃,他坚持不要我喂,接过勺子,嘴一瘪一瘪地吃了起来。后来我礼貌地问了一下他的身体情况,打听他儿孙的情况,他的回答都异常简单:都蛮好蛮好,住这里蛮好蛮好。还不忘强调一句,是他主动来这里的。这里的人,老友、服务人员,都对他很好,好得没话讲。后来我到办公室找管理人员了解了一下,管理人员说,这老头很乖,身体也还好,他儿子舍得交钱,老人在这里享受最高等级的服务。就是无锡口音,老友们听不大懂,老人跟他们不大交流。我说,他就是这样的,年轻时说话就不多。临走时,我问王高工平时看点什么,他说眼睛不行,耳朵没事,可以在房间听电视。我看到他拿的是老人手机,但有一个iPAD,我便给他下载了喜马拉雅,告诉他:这里面有好多节目,可以听书听节目,中文英文都有,说不定还有你熟悉的俄文节目呢。他说,蛮好,蛮好,等下我自己弄,我晓得。

离开的时候,他拿起拐杖,坚持站起来把我送出大厅。我走到门口时,看到他朝我挥手,对我说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但我很清楚: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他了。我钻进驾驶室,在座位上呆坐良久,点火的时候,发现满脸潮湿。

         ----前几天,我在广东,听说王高工在睡梦中去世了。他是一个好人,一辈子从不争权夺利、从不得罪人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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